话说刘预误杀翁巡抚,随后遣散众喽啰,独留太保商议对策。
十三太保,以刘预为首,除楚衡外,还有十一个人,分别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
刘预面对诸位太保,说道:“当务之急,便是处理尸体,不知诸位有何良策?”
说罢,众人随即开始议论。
赵伯蚊刚提议就地掩埋,钱仲蝇立即开口反驳,道:“我认为不可。这附近向来就有野狗豺狼等类出没,要是被刨出来就麻烦啦。我建议是抛尸江中,匿于鱼腹。”
孙叔鼠听罢,呵呵冷笑,阴阳怪气道:“匿于鱼腹?去哪找那么多食人鱼?向来落水溺死者哪个最后不被发现?况且这吴淞江,往来渔渡甚多,丢江里?不如咱今天直接去衙门自首吧。”
钱仲蝇见孙叔鼠语气不善,心中不悦,嚷嚷着要跟孙叔鼠较量较量。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很快扭打到了一起。李季蟑见状,忙起身劝架,却趁机偷偷肘了孙叔鼠两下。其他太保一见机会难得,也都争相过去,名为劝架,实际意在打太平拳也。
刘预见状,连声呵斥,骂道:“都什么时候啦!还狗咬狗呢!”
见老大发声,孙钱二人这才作罢,其他太保也都各自归位。
刘预转身问楚衡:“你有啥建议?”
楚衡当下心思不在船里,刘预喊了几声方才回神,说道:“无论怎么讲,我们也不该久滞于此。姑且将其三具尸体搬到船里,咱们到江上慢慢讨论。”
众人皆说有理,遂从其言。随后解索行舟,径至吴淞江。
楚衡自请到舱外掌棹摇桨。至于舱内,众太保你一言我一语,相互驳嘴,彼此不让。
有提议说“找处村野掩埋”,话音未落便遭捂嘴:“我们十三个人,拖着三具尸体,大摇大摆,穿阡过陌,你能保证一个人都碰不到?碰到了怎么办,再杀一个?再碰再杀?再杀再碰?”
有提议说“绑以巨石,沉尸江底”,立马遭到嘲讽:“巨石?哪来的巨石?你去找来呀!诶,记得不要去找石匠,否则你还要再灭一口人。记得呀,要去山里找。诶,对咯,别说没告诉你,咱们这里没有矿山,就看你妈能不能生出来啦。”
有提议说“细细切做臊子”,随即遭到群嘲:“你来!你来!你来!”
有提议说“剖腹以填砂砾,或可取代巨石”,也遭到反对:“你能保证缝合口不会裂开吗?裂开之后尸体不会浮起来吗?还有,脏器你要怎么处理?你带回家吗?还有还有,针线活你会吗?你有针吗你就!要不让你老婆来?”
十一张口,七嘴八舌,直吵到日暮也没个主意。期间因言辞激烈,数次动起手来。眼看着就要把船弄翻,刘预自然难免大费口舌,进行呵斥。由于下属不准驳上司嘴,因此管点用。
或言:“依我看啊,要让尸体不浮起来也容易。把他们三个用竹子串起来,插到河床里。”
或言:“怎么不把你也串起来?”
或言:“你干嘛?手真贱!”
正所谓,人多力量大,口杂见识短。三个诸葛亮,不敌一裨将。何况当下尽是些酒囊饭袋。眼见又要打起来,刘预心中感慨一声:“和这群虫豸一起,怎么能搞好事业呢!”
随即欠身出舱,前去询问撑船的楚衡。楚衡只是摇头。刘预望着夕阳,倍感无奈。
当是时也,舟船已然驶离吴淞江,游荡于县城北郊桃溪之上。只因大事未决,临近城池时,楚衡变更河道北上,是以至此。
是时溪平如镜,刘预盯着出神,忽地把手一拍,大喊一声,道:“特么地,我有一计!”
其余众人舱内听说,纷纷出来问询:“达哥有何妙计?”
刘预道:“我们将尸体绑在船上,再把船凿个对穿,尸体随之沉到河底,也就不怕浮起来啦。”
或言:“可是,要是官府沿江打捞,船体可比尸体大多了,不是更容易被发现?”
刘预呵呵一笑,说道:“尔等且看,此是何处?”
众人朝四周瞧了瞧,说道:“这好像不是吴淞江。”
刘预道:“没错,这是桃溪。看这水,只怕比吴淞江还深呢。”
言罢,话向楚衡,道:“贤弟,我这计策如何?”
楚衡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刘预一声令下:“行啦,动手吧。”
众太保当即七手八脚将那三具尸体紧紧绑在船舱内部,随后将船凿沉,眼看着船只彻底沉入河底。之后游回岸边,准备离开。
刘预宽慰楚衡道:“放宽心,一切尽在掌握。”
楚衡回道:“我并未担心这个,东窗事发也不过是一逃而已。”
刘预拍了拍楚衡肩膀,说道:“那就好。七天后,安叔五十五大寿,你可别忘啦。到时,众太保都会到来,我还会邀请一些你们平日里见不到的朋友。”
楚衡疑惑地看向刘预,欲言又止。片刻之后,决定不多过问,只是颔首答应。
刘预当下要和众人前去南郊聚点,楚衡却说想要自己呆着,拒绝同去。刘预也不勉强,遂与其他太保告辞离开。
现下城门早已关闭,尽管楚衡也有自己落脚的茅屋,奈何也在南郊。而今倦乏意懒,没有心思赶路,于是就在城外寻家客栈,问间客房,权作歇脚。
是夜,天气闷热,楚衡将窗户敞开,躺在床上,透过窗户,注视着天上群星。一窗如画,繁星如缀,点饰夜空,其中便有北斗七星。当下正值春季,七星斗柄,正指东方。星如水滴石,眨眨闪寒光。楚衡呆呆望着星空,直至七星完全消失在窗框之外。斗转星移,不外如是。迷迷糊糊间,一阵彻骨寒风忽从窗口直贯而入,将楚衡冻醒。
楚衡心里纳闷这鬼天气骤冷骤热,当即起身关闭窗户,拉条被子给自己盖上。
次日离店,上空阴云密布,天色如晦,隐约春雨将至。楚衡不敢久留,连忙朝城内走去。
回到家里,刚一推门。忽闻雨声如星落玉盘,噼里啪啦下星汉。俄顷见问黄豆谁打撒,哗啦啦一股脑倾泻而下。
天垂银幕兮,万顷水琉璃。沥沥谪凡尘,汩汩一方溪。
楚衡耳听豆撒雨声,眼望天井水帘,脑海当中不觉浮现出过往画面。
十二年前刘预发迹,便将此屋赠予楚衡安家。细细计较,已过一纪,即一地支数也。马让比自己小十二岁,是否那时也才刚要出生?正所谓,十年生死两茫茫,五年生死一茫茫,两年半就是零点五茫茫。是以,十二年该是六茫茫?于是乎,两年生死一茫茫,七年也就是三茫茫?
楚衡算术显然不太好,当下不再苦究懒磨,径取一壶酒,就于厅堂喝将起来。
却说这场雨陆陆续续下了三天,期间马让回来过几次,在楚衡面前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楚衡喝得烂醉如泥,只听得什么“刨”,什么“衰”之类。至于具体所指何事,则是浑然无知。
第四天,总算放晴。楚衡坐在厅堂,手捧一本《三分天下平话》在读,当看到“关云长放水淹七军”一节,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似乎想到了什么,呆呆望着门外街巷。
恰逢此时,马让走进门来。楚衡忽然想起安叔大寿,遂取十两银子,吩咐马让前去街市,随意备些金玉彩缎之类的东西作为安叔寿礼。
马让收了钱,问道:“我这边要送什么?”
楚衡疑惑道:“你这边要送?你要去干嘛?”
马让道:“你看其他太保,出行都有小弟簇拥,你却总是独来独往。我就想着,在这样一个重要场合伴你同去,也好给你撑撑场面。”
楚衡自然不信,道:“说实话。”
见心事被看穿,马让只好说道:“我就是想去见见世面,多认识些兄弟朋友。”
楚衡道:“有啥世面好见的?这次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刘宅搞这寿宴,多半也是为了安定人心。你就不要瞎搅和啦。还有,那群人你不要过多接触,对你没好处。别总让我提醒你。”
马让踌躇不语,楚衡见状,知其还有心事,遂问:“说吧,你到底想啥?”
马让道:“我就是想着多开辟些门路,好多挣点银子。”
楚衡道:“你要钱做什么?是为那女子吗?”
马让道:“是的。为了帮她赎身,需要挣足五百两。”
楚衡道:“赎身?你怕不是被人骗了。”
马让道:“那不可能!我们是真心真情,月下盟誓,至死不渝,天地为证。”
楚衡苦笑道:“狗屁!什么誓约都是假的。你且先去帮我买礼物,你这事,后面我来想办法。”
楚衡打发走马让,自己径直赶往北水关。
且不提楚衡急急忙忙所为何事,却说马让当下拿了银两,得了吩咐,心里寻思:“楚哥叫我选礼,可我对此等事却是一窍不通。瑜娘见多识广,不如去寻其拿主意。”
于是便往城北胭脂巷而去,来到一处深宅附近。那大院背后,高墙里头,有一棵歪脖子树,树干斜歪出墙。马让行至树枝下方,并合双掌,作出一个手埙。随后纳气吐息,吹出一阵布谷鸟叫声,其声顿挫,飘入院内。片刻过后,院里也传出零零碎碎的数声角鸮啼叫。
这是二人交流的暗号。既闻鸮声,马让便知已妥,当即倚立墙边等候。半晌,乃听头顶絮絮作声。抬头望之,见有一名女子趴在墙头,痴痴朝他微笑。马让不敢怠慢,随即退后数步,张开双臂。女子也站起身来,张臂纵身,恰似:鸿临太液池,绣落秦川女。
马让稳稳当当抱住,二人双臂相拥。马让低头望向怀中瑜娘,但见其口似樱桃樊素小,面如莲萼赛文君。可怜一片无暇玉,错佩风尘花柳人。
瑜娘娇嗔道:“怎么大白天就呼喊人家出来?也不怕被人发觉?”
马让笑道:“我是有事请你帮忙。我们边走边说,小心在这里被人撞见。”
说罢,一手挽住瑜娘,拉着伊朝城南走去,边走边解释购买寿礼之由,要瑜娘给定主意。
瑜娘道:“寿星志趣如何?若喜浮华流彩,便送金饰银器;若好附风逐雅,便送名家书画。”
马让道:“他就一糟老头子,要么喝酒,要么听曲的。”
瑜娘道:“那便无须劳心啦,随便买买就行。预备多少钱?”
马让答以十两。瑜娘道:“那就到城南街市,买些玉坠、金龟什么的。像玉佛坠,玉观音也都可以。人临年老怕死,沙门多少沾点。”
说罢,拉着伊朝城南走去。一路欢声笑语,行至城南十八埗商街,但见那喧哗市井:
街头奴婢手提篮,巷尾箩筐贩夫扛。秦楼歌舞,楚馆的旦儿,买笑的王孙,呼卢的汉。酒楼锦旆高高悬,高挂十字绣金帘。绣金帘上瘦金体,瘦金体写狩金书。右写琼花躜宝地,左书玉液透香壶。凤阁鸾殿会衣冠,鲸鼓笙箫聚霓裳。龙桥廊月排疏影,象板银筝音绕梁。万户千门洞洞开,王孙公子熙熙来。四海王银归此处,八方云贾造商都。黎民满目皆娱乐,瑞世丰年颂商歌。怎奈何、冷落无声,忙忙碌碌雁声孤,弃土轻乡作歹徒。
十八埗商街毗邻城隍庙,乃是吴淞最为奢华的商业街。商铺林立,珍宝罗列,珠光翡气,琳琅满目,不可胜视。瑜娘和马让无暇玩赏,只是一家家走访店铺,挑选寿礼。正当两人为买玉观音还是鎏金龟争论不休时,隔壁茶楼走出两个纨绔子弟,大的叫汝幺丸,小的叫李幺夸。
此二人皆是寻花问柳之主,对于瑜娘花魁之名声,自然晓得。其中,汝幺丸一向甚是钟意瑜娘,年前欲约花诞春宵,奈何却遭瑜娘一眼拒,由此怀恨在心。此番遭逢其与马让一同出现,心中更是不快,当即出言讥讽道:“这不是瑞春楼的花魁吗?怎么和这穷酸叫花子同行?也不怕辱没了瑞春楼牌面?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瑜娘听罢,当下便要反唇相讥。但是考虑到街市之间,人多口杂,生怕惹事。遂将到嘴的话儿硬生生咽了下去,挽着马让就要离开。
马让却不肯罢休,讥讽道:“你道是‘鲜花插在牛粪上’?须知牛粪可以滋养鲜花,而膏粱却仅可培育饭桶。”
汝幺丸见马让嘲讽自己,当即奔上前去,喝道:“你说谁是饭桶?”
马让待要还口,瑜娘连忙制止,凑近其耳边道:“莫要理会这无赖,免得惹事,咱们快走吧。”
瑜娘都这么说啦,马让也一向听劝,遂和瑜娘一起转身,准备离开。怎奈汝李二人却不愿就此罢休,李幺夸更是从旁拱火道:“小丸子啊,咱们可是百花丛中滚出来哒,咱可别丢份啊。”
旁边闲汉也不闲着:“对,精神点儿。”
汝幺丸看到瑜娘和马让亲昵,本来气就不打一处来。当下被众人这么一拱火,随即上头,乃命亲随闲汉围住马让瑜娘二人,并叫道:“你这腌臜泼才,今日不给个说法,就别想走啦!”
说着,行至二人面前,细细觑看瑜娘,随即出言挑逗,说道:“走近了看,也不咋滴嘛。果然和这叫花子一起是有道理的,门当户对嘛。咱们也别再说啥‘鲜花插在牛粪上’啦,该叫‘牛粪浸在牛溺里’才是哈。”
说罢,和众人一起哈哈大笑。马让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怒火,揪住汝幺丸衣领就来了一拳,两人随即扭打到了一块。
周遭闲汉都在拱火:“好,好样的。”
瑜娘则是心急如焚,看着扭打在地上的两人,不知所措。
随着打斗越发激烈,围观人群越来越多,便也引来了瑞春楼的老鸨。那头老鸨当日刚好也在十八埗,过来一瞧,发现了自家姑娘。心中甚是纳闷,随即询问旁人情况。得知事情经过,颇为不快,寻思:“这小贱人,诓我说病了,却原来是在养小白脸。你要是把自己玩掉价了,看我回去不好好整治你。”
于是走上前去,拉了瑜娘便要离开。瑜娘见是老鸨来了,内心一惊,但是想到马让还在跟人撕打,便央求老鸨待其将人劝开。老鸨哪里肯听?纠合亲随丫头,推推搡搡,就把瑜娘带走了。
马让见瑜娘被人带走,心下着急,一把推开汝幺丸,挺身去追。谁知这一推,却给自己推出个祸事来。汝幺丸猝不及防这一推,不住倒退,一头扎进旁边店里。耳朵碰到店家悬挂货物的铁钩,留下一道血口。当下吃痛,伸手去摸,只觉一手黏糊糊。随即拿到眼前一看,见到满手鲜血,一下哇地哭出来。
闲汉们眼看自己东家见了血,一把按倒马让,推搡着赶去县衙。
当时公堂内,县令正值审理完一桩争田案。前事文书未了,又见一大群人乌泱泱涌来,嘴里喊着“出人命啦”、“县公做主呀”之类的话语。
县令见说,随即命令带上来询问情况。双方都在堂上把话说了。县令一面叫人将汝幺丸带去检验吏处验伤,一面派人传唤周边店家前来回话。待将前因后果逐一捋顺,仵作又将验伤文书呈上。县令逐一览罢,却就是个皮外伤,便唤马让赔付几百铜钱,权当汤药费。当下便令各自散去,莫要滋扰公堂。
汝家却是不服,说道:“县公明察,皮外伤也可能酿成大恶疾。区区几百,无法了事啊。还望县公给小民做主。”
县令听罢,怒火中烧,心想:“本来在吴淞这个破县城当官就烦,拿着县令的俸禄,操着太守的心。还值时下吴风好讼,一群刁民常常为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屁事,就跑来公堂撕闹。兼之吴地讼棍哗多,总与奸商勾结,钻营王法,谋求私利,以至斗讼成风。每常坐于堂前,看着眼前两波人马吵得人仰马翻,神魂就会回到老家,想起小时候那个秋天。那时,母亲因为邻居家大树的落叶掉到自家院子里,便对着隔壁冷嘲热讽。隔壁气不过,也骂将起来。两人从院内直骂到门外,最终撕打到了一起。揪头发,扇耳光,引得路人邻居侧目。虽然时下吴中讼棍个个衣冠楚楚,说话条理清晰,语气尔雅斯文。但是在自己眼里,他们就跟自己老家那些村妇没有区别。唉,想当初刚到吴淞,意气风发,立志要解决吴淞水患。而今过去两年半,正事一件都没干,大好年华全都浪费在跟这些刁民打交道上了!每念及此,就总会想起戏曲里面的杀威棒。唉,要是能用就好啦。前来争讼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他个二百大板意思意思。对了,还有讼棍。对于讼棍,就不能打板子了。应该掌嘴!这群类人生物,你把他们细细切做臊子,只留一条烂舌在上头,他们依然还会给你叭叭个没完。所以就得用掌嘴,先打他丫的二百个大嘴巴子。这样子,兴许办案就会轻松一点。”
当庭书吏见县令脸色从怒转忧,再而悲,进而喜,而后笑。颇感诧异,轻轻肘了他一下,县令随即醒返过来,并与书吏对视一眼。
书吏说:“何不权且监押呢?”
县令从其言,命人将二人监收,说是待情况勘明。
汝家人不服,出了公堂,口里嚷嚷着:“叫严讼来!叫严讼来!”
严讼是苏州一带遐迩闻名的一个严姓大状师、恶讼棍。面对如此对手,不知楚衡将如何搭救自家兄弟,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