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窄门》因为木心,我耽爱木心,而木心尤爱纪徳。哲学家汤一介先生曾款述自己对《窄门》这部小说的钟爱。他写到:“我想,从《窄 门》的故事中给我的启示,是一种对人类的爱,是对自我道德完善的追求,是一种对’悲剧’美的欣赏和对宗教虔诚气氛的感受。”
宗教,鲁钝颟顸如我从未身体力行,更无从心领神会。如此圣徒是克己禁锢,自陷囹圄还是鸿鹄之志,洁身自好。不敢妄言,仅以此缄口略表自己对于这缥渺神秘的玄境的敬畏之情。蛰居在城市里的文明人,偶见藏区人民朝圣,一路五体投地的跪拜前行,或漠视或疑难。朝圣之路需耗费几个月,一年甚至几年。何况心诚则灵就好,何必风尘仆仆,大费周章的劳筋伤骨,风餐露宿?只能解释道“有信仰的人就是不一样”。
虽与宗教无缘,无情。但我仍旧万分欢喜《窄门》这个宗教与爱情绾绾缠绕的悲伤又美好故事。汤一介先生总结的精辟啊,这是一种由爱情而酦酵出来的逸姿傲气,滋生了追求完美的羁狂谦逊。李白逸兴遄飞,饮酒作诗“欲上青天揽明月”;而阿丽莎与热罗姆的壮思豪气则是克己禁欲,完善自我,坚定不移的寻找窄门,无限的靠近上帝。宗教,缥缈玄妙;爱情,亦不甚了解。所幸,于爱情,态度谦诚,即使难做恺切透辟之语,却是输诚坦挚之言。信口开河起来便也少了些羞赧愧色。
少年时常会问“爱是什么?”,对爱情,有良多美好的期待,笃定的向往。每每自省鞭促,总是期望自己足够优秀,好配得上此般美妙珍贵的感情。后来庸碌之间忘了追问爱为何物,少了神往与希冀,倒也轻松自如起来。大约倦怠了,忘了要进步,大约又觉得爱情就那么回事,不必过分苛求,太偏执难得幸福。所以读《窄门》时,惊心,太息。仿佛悠远的往事汩汩涌出。阿丽莎在写给热罗姆的信中说“由于何等的自私,自满和缺乏精益求精的要求,人们的发展骤然中止,在离上帝很远的地方就停住了。啊,要是我们能够并且愿意更靠近他一些。”少年人啊,意气风发,诚笃谦逊又锐不可当。
很多人喜欢贾宝玉,誉其为一流的情人。一腔似水的柔情,加之不问贵贱尊卑的温逊贴心,为大观园的姐姐妹妹用尽了心,操碎了心。当然也有不少人谴责贾宝玉过于博爱,毕竟大众期许的爱情,还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衷情。而热罗姆与阿丽莎的爱情恰恰是奉若神明的情有独钟,谓这爱情为此生最珍贵,如珍似宝到吝啬苛薄,甚至难以忍受亲朋好友对他们爱情的关心议论。热罗姆说“对我的爱情来说,最纯洁最温柔的字眼还失之粗鲁”。可是就是这样如此纯洁炙热的爱情,却是生离死别谢幕。有读者责怪热罗姆过于懦弱,少了果断与气魄,不然怎会任凭阿丽莎无谓的疏远躲避,以至于情难舍万分,却生不能相守,只期死后相逢。
阿丽莎惶惶恐恐,欲即却离。她对热罗姆说“我们出于爱情而彼此期望对方得到比爱情更高的东西,从那时起,我们就来不及了。由于你,我的朋友,我的梦想上升到那么高的地方,以致任何人间的满足都会使它跌落下来,我常常想我们在一起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一旦我们的爱情不再是美满无缺时,我就再也忍受不了它……”。极致的爱情容忍不了瑕疵,无邪的快乐过渡成德行上的苛求。阿丽莎如此,热罗姆亦是如此。尽管热罗姆表现得信心十足,反复的求婚,笃信他们的结合,会有美满的婚姻。可是在实实在在的目睹阿丽莎穿上了不合体的粗糙暗淡的衣服,梳起了使面部线条生硬的发饰,清清楚楚的发现曾经绰约的身姿姣好的面容不见了。察觉到阿丽莎的客厅没了钢琴,房间的书架上没了的曾经的他们俩欢喜的书籍,眼前的这个阿丽莎只会没完没了的做着费时费力的针线活。热罗姆烦躁不安,骤然整个心冻得冰凉,为这个诗意消逝的可怕景象而唉声叹气。热罗姆反躬自省“我刚一放开她,她便落到原先的水平上,低级的水平上,我也会到这个水平上,但却不在爱她了。啊!我靠自己的力量将她推上高尚之巅,又未来寻找她而凭借德行努力攀登,这一番使人精疲力尽的努力是多么荒谬和虚幻啊!如果我们的爱情不那么骄傲,她就会轻易得多”。阿丽莎会因此而小小的恼怒自己的情人吗?虽然这是她故意而为之的策略,目的是为了热罗姆从此不爱自己,不在自己身上停歇,而去追求卓越。不,不会的。阿丽莎不需要一种从理智上高尚地坚持温情和忠诚的爱。她在心中鼓励鞭策热罗姆“你只能怀着最热烈的信仰去行动,不可能是别的样子。你要是另一个样子,我不会爱你的”。只有懒惰惫懒自私懦弱的人喜欢要求爱始终如一。有了这样的保险便可心安理得的休息, 糟糕下去,堕落下去。木心说“如果爱,能一直爱,看来真像是用情深,深至痴——是爱得恰到浅出的缘故,浅到快要不是爱的那种程度。木心认为“浓烈的爱必然化为恨,因为否则就是死(否则因为就是死)”
这是一对骄傲的追求完美情人,自然是不屑于这种上了保险的爱。可是现实真的允许在生命的长河里涓涓流长,日臻完善又始终蒸腾的爱情吗?优美的文字,精湛的医术有无极,而现实多寒怆。只不过一个已警醒,另一个还在梦游。由于阿丽莎的妹妹亦爱慕热罗姆的原因使阿丽莎决定牺牲自己成全妹妹从而导致了他们结束了从儿时起就保持的朝朝幕幕亲密的相伴。在持续近两年的分离迎来的第一次盼望已久的重见,但此次重逢的结局却是可悲的。极度的爱情与长久的分别使他们互相感到窘迫与拘束,行为笨拙。空中楼阁倒塌了,从前他们书信里热情洋溢的情感,萦绕散开。阿丽莎在给热罗姆的信中绝望要求终止以后的来往“又奏起这个调子来了,它有一种渐渐消沉下去的节奏。啊!它经过我的耳畔,就像微风吹拂一丛紫罗兰,发出轻柔的声音,一面把花香偷走,一面又把花香分送。够了!别再奏下去了!他现在已经不像原来那么甜蜜了......”热罗姆则将上次见面的沮丧归结为背景,配角,季节全不顺利,而他们热情的书信更是将轻轻他们抛弃,使他们没有谨慎的做好心里准备便重重的摔到现实中。
幸福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课题,何为真实的幸福?怎样获得?如何葆有?我自知愚顽,对此等命题只做望而却步。许多人会责备阿丽莎热罗姆,认为他们完全咎由自取。两人相爱甚深,又是亲朋好友眼里的准未婚夫妻,完全可幸幸福福的生活在一起,根本不必一个芳华早逝,一个形单影只。使炙热美好的爱情不得圆满,使无限的遗恨萦绕读者心田。流传至今的大作都是悲剧。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用世俗功利来看,美丽的东西毁灭了总能唤起无尽的嘘唏眼泪。雨果善写战争却不善写爱情。所幸滑铁卢战役与一八三二年巴黎战役色彩的浓重瑰丽,气势的磅礴浩大就足以撑起《悲惨世界》史诗般的辉煌,才不至于因雨果的天真浪漫,稚气可人——在书的结果处横生一少年与一亭亭玉立的静女,更不惜笔墨的使她们相遇相爱,又不嫌麻烦的排他们解决重重困难,获得了美满的婚姻。如此絮絮叨叨,大约是想用少年人纯洁美满的爱情寄以重望,愿悲惨的世界未来不再悲惨。美好甜蜜的圆满是千古夙愿,然曹公作《好了歌》,笑道“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
不管怎样,阿丽莎是不满足这种“量体裁衣”的幸福,谴责它们会束缚了心灵,使心灵窒息......使心灵忘记追求生命中更为美妙的东西。阿丽莎尤愿意深爱的热罗姆沉溺于轻而易举的幸福之中,使那一切有可能变得壮烈的东西变得多么狭隘。她不愿他有此遗恨。
阿丽莎与热罗姆因爱情而爱了上帝,但只有互相分离才能达到完美。耶稣布道“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窄门之窄,甜蜜的情人不能携手同行。阿丽莎甚至忍不住埋怨道“我发觉我正是为了他才’追求完美’。但只有离开他才能达到完美。啊,上帝,您的这个教导使我的心灵无比惶恐”,也曾向上帝辩解,也曾苦苦哀求“乐趣是如此珍贵,恋情是如此甜蜜。所以,希望解除禁忌实属人之常情。”但谦逊的阿丽莎不愿意亵渎神明,最终极度强烈的爱情使她不惜以死去成就热罗姆。阿丽莎在日记里写到“让他在这里发现一颗心的笨拙的声音吧,让这颗心狂热地希望将他推上我自己万难达到的德行之巅。上帝啊!领他到哪比我更高的磐石。”
在这个上帝已死的年代,在这个缺乏信仰的文化里,我们难能领会此种恳切的宗教情结。但是有些情愫痴嗔却是更古不变的,且不管置于何种文化洪流里。从前,生命沉重,有轮回原罪,有上帝,有极乐世界;而今生命轻飘,只此一生,无过去无未来,好也罢歹也罢善也罢恶也罢,雁过无痕,行过了,就过了,百无聊赖,无所寄托。可是不管是有几世几生或仅有此世此生,人对于今生的珍视,以及在短暂的一生积极寻乐的愿望却是等同的。现代的人强调美食旅游,渴望尝遍天下美味,览尽奇山异水,追求新奇刺激,不也是为了多多感受生命的乐趣见识世界的瑰丽。只不过有些快乐使人浮躁亢奋有些快乐使人宁静沉思,有些挑战是体力的有些挑战是智力的,有些乐趣是轻而易举而有些乐趣却是万难求得的。只不过热罗姆与阿丽莎这对情人正好脾气相投,对一切非进展性的快乐,呲之以鼻。选择了极乐之乐,热切渴望进窄门。而令我回肠荡气的不是这为上帝殉身,为爱殉情;也不仅仅是这种热烈纯洁的爱,也不仅仅是这种专注似水的柔情,也不仅仅是这心无旁骛矢志不渝的忠贞,更是这两颗谦逊而骄傲的心灵,正是这样的心灵才会对爱有如此极致惶恐的珍视,才会在筚路蓝缕之中为了完美勇于坚持如此艰难飘渺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