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 读佩索阿《惶然录》

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代表作品:《惶然录》、《牧人》

漫斟秋色酹遗篇,未敢惶然一耸肩。

犹爱远方风景异,已拼乡思故人怜。

活过刹那唯长夜,揖了馨芬正好眠。

偶趁蝶衣来入梦,此花端不为君妍。


《惶然录》新译名《不安之书》

“文明的组成,需要给事物一个不甚合适的名字,然后幻想由此产生的结果。……大量制造现实。”

“也许,永远当一个会计就是我的命运,而诗歌和文学纯粹是在我头上停落一时的蝴蝶,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自己的荒谬可笑。”

“旅行?活着就是旅行。我从一天去到另一天,一如从一个车站去到另一个车站,乘坐我身体或命运的火车,将头探出窗户,看街道,看广场,看人们的脸和姿态,这些总是相同,又总是不同,如同风景。”

拥有花朵的人不需要神祗。”

“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暗夜。”

“奇迹或障碍,一切或虚无,途径或问题,任何事物都取决于一个人对它的看法。不断采用新方法去看问题,就是一种重建和续添。这就是为什么爱沉思的人即使从不离开村庄,也能将整个宇宙了然于心的原因。一个背靠岩石而眠的人,那里就是整个宇宙。”

“自由是孤立的可能性。只有你离开了人们,感到无需为了钱,或者为了合群,或者为了爱情、光荣甚至好奇去追寻他们,你才能获得自由----那些事情没有哪一件可以得到宁静和寂寞的滋养。”

“真正的聪明人,都能够从他自己的躺椅里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无须同任何人说话,无须了解任何阅读的方法,他仅仅需要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五种感官,还有一颗灵魂里纯真的悲哀。”

“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耸耸肩》~ 佩索阿

一般说来,对于我们不知道的观念,我们总是用我们相关已知概念来加以染色:如果我们把死亡叫做安息,那是因为死亡形似安息;如果我们把死亡叫做新生,那时因为死亡看起来与此生大不相同。我们从这些现实的小小误解出发,建立我们的信仰和希望,靠我们叫做蛋糕的面渣而活着,这种叫法可以让穷孩子们得其所乐。

但这是全部生活的情形,至少是一般意义下被认知为文明的生活,在某种特定方式中的情形。文明的组成,需要给事物一个不甚合适的名字,然后幻想出由此产生的结果。而事实上虚假的名字,和真实的幻想,便共同创造出一个新的现实。事物并不会真正改变,因为那只是我们的制造使然。我们大量制造现实。我们采用我们总是采用的原材料,但在形式方面借用有效的人为之力,以防结果雷同。一张用松木造成的桌子是松树,也是一张桌子。于是,我们坐在桌子旁边而不是坐在松树旁边。爱情是一种性本能,但我们不是拿这种本能来恋爱,而是预设另一种情感的存在,而这种预设便有效地成为另一种情感。

我碰巧坐在咖啡馆里,平静地记录下这些曲曲折折的思考。这些思考来自某些东西的激发,一如我走在大街上的情形。我不知道激发物是什么,一丝微笑阳光的突然颤动,一种含混不清的喧嚣,对香气的记忆,或者音乐的一个片段,每一样都可以成为不可知道的外部影响,搅乱我的心弦。

我不知道这些思想正在什么地方形成导引,或者不知道我将在什么地方形成对这些思想的选择性导引。今天的日光迷蒙,潮湿而且温暖,暗淡得还不那么凶,有点奇怪地一成不变。一些我还无法理清的感觉折磨着我。我感到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一些讨论的线索。写下的词语完全不听使唤。意识里暗区四伏。我写着,或者更像是抄写着,这些语句不在于言说什么特定的事情,而在于使自己在恍惚中能够做点什么。对于写下松软笔迹的秃头铅笔,我无心将其削尖。我朝咖啡馆里用来包三明治的白纸慢慢地写着。我感到充实,向后靠了靠。黄昏在一种霉气沉沉和游移不定的光线中降临了,沉闷而且无雨……我停止了写作,只因为我停止了写作。



抵达生活的旅游者

仲春季节,清晨的薄雾里,贝克萨区(里斯本的商业区,亦即作者笔下索阿雷斯就职的地方——译者注)懒洋洋地苏醒过来,连太阳也爬升得慢慢腾腾。清凉空气中充满一种静静的欢欣,一阵微风轻柔的呼吸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生命在寒气中轻轻地哆嗦,但此时微风已过。生命与其说是在寒冷中哆嗦,不如说是在对于寒冷的记忆中哆嗦;与其说是哆嗦于现场的天气,不如说是哆嗦于这种天气与即将到来的夏天的对比。

除了咖啡馆和奶品房,其他店铺都还没开门。但这种寂静不是星期天早晨的那种疏懒性的安定,而是纯粹的寂静。空中有一圈淡黄色晨光,透过薄雾的蓝天微微发红。少许路人显现出街头生活开始时匆忙不宁,在一家不常打开但碰巧一早就显露人面的窗子前,热闹更多了几分。电车在雾气中沿着一线节节编号的黄色车辙,一节节驶过去了。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消逝,街上开始有了更多的人影和人气。

我没有任何思想和情绪,只是在自己的感觉中漂流。我早早就醒来了,出门后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我审视这一切,用思想来观看这一切。奇怪的是,一片情绪的薄雾在我心中升起。外部世界浮游的雾流,似乎慢慢渗入了我的体内。

我不无震惊地意识到,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生活。我不曾知道自己是什么,这居然是真的。我想,我只是在看着和听着,在无所事事的闲逛中我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一个接受影像的镜子,是一块现实物件在上面投注光彩以取代暗影的白色屏幕。但是,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甚至比这种情况更糟糕。我一直在心灵中自我否定,我自己关于街道的玄想式观察就是对街道的一种否定。

当雾气升高的时候,雾流多少有些混浊,披上乳白色的光泽。我突然注意到,眼前有了更多的喧闹,来自更多的人。很多路人的步态看上去少了一些匆促。与其他所有人悠闲步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卖鱼女人的快步,还有面包师们提着古怪篮子的大步,给街市另添新的景观。兜售其他货品的贩子们也形色各异,货篮里的花色比内容更加多样,企图在此起彼伏的叫卖中能胜人一筹。一些送奶人的金属罐子,在曲曲折折的营销路线上发出混杂的咔咔声,好像他们是一串发出怪异声响的破琴键。警察则呆呆地立在交叉路口,对难以察觉的一天来临,代表着文明统一的否定。

我现在感到,如果我仅仅是一个能够看见这一切的人,除了观赏以外与周围的一切毫无关系,如果我细察这一切,恰如一个成年旅游者今天刚刚抵达生活的表层,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生来一直疏于学习,不曾把诸多学舌而得的意义强加万物,他只能看到各种事物内在的意义,不在乎人们凭空外加的意义,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仅仅能够知道卖鱼女人的人性现实,无须去给她一个卖鱼妇的标签,无须知道她的存在和卖鱼的事实,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仅仅能够以上帝之眼来打量眼前的警察,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能够弃绝神学式的深研细究,只是像初次相逢时那样来注意一切事物,把它们视为神秘的显现,而且视之为现实之花的直接开放,那该多么好。

我听到钟楼或者时钟敲击钟点的声音——虽然我没有计数,但可以肯定是八点钟了。时间存在的乏味事实,将社会生活强加于持续时间的种种界定——一片抽象思考的边地,一种确定未知事物的限界——将我的思绪引回自己。

我看看周围的一切,眼下充满活气和普通人性的一切,除了天空中一部分残缺不全的蓝色碎片依然朦胧若现,我看见天上的大雾正完全散去,正在渗入我的心灵和人间一切,正在渗入万物中能够令我心动的部分。我失去了我目睹的视界。我被眼前的所见遮蔽如盲。我现在的感觉属于知识的乏味王国。这不再是现实:仅仅只是生活。

……是的,我所从属的生活也从属于我,这不是仅仅从属于上帝或者从属于现实本身的现实,既不包含神秘也不包含真理,却给我一种真实之感,或者打扮出可能为真的模样。它以一种固定的形式存在于什么地方,超越了昙花一现或者永垂不朽的需要,给我一种绝对的图像,还有使一颗心灵得以显现形貌的理想形式。

我慢慢地(虽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慢)择路返回,意欲重返我楼上的房间。但是,我没有走进大门,犹疑着继续走下去。街市被各形各色的货物所充斥,挤满了顾客和行人,一眼看去全是各类小贩。我缓缓前行,如一个死人,一个视而不见的人,一个眼下什么也不是的人:他不过是一个人形动物,继承着希腊文化、罗马法规、基督教道德以及所有其他幻象,那些足以制造出我正在生活其中和感受其中的文明。

而生活将会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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