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年中秋节,打工者陈新是在中原的一个省城度过的。私人的小作坊,原本八天的假放了两天。休息两天已经很不错了,陈新感到满足。因为除央企国企外,现在有几个企业按《劳动法》规定给予职工双休和休假的呢?
离老家八百公里,如果回家,两天时间也只能全部耗在路上。打电话告诉了妻子,电话那头是妻子的不安和心疼。平时,每天十二小时干活,没有星期天。所以这两天假期,睡觉是首选,他感觉是难得的一次享受。睡着的时候,疲惫的身心可以得到些许的宁静和放松,也足以忘却寂寞和孤独。
独在异乡为异客。这次远行出外打工,让陈新切实感受到了那种漂泊他乡的无奈和伤感。九十五岁的老母亲虽然生活还能自理,但自己却因为生计奔波,不能早晚侍奉左右;妻子患糖尿病多年,药罐子不离身。每每想到这些,他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愧疚。
陈新自幼生活在长江下游边上苏中的一个小城。十八岁高中毕业以后曾经有离家四年的当兵经历外,几乎没有成年累月离开过家。这就养成了他对家和亲人的依赖和眷恋。他有点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不像一个男子汉。要知道好儿女志在四方啊!
在知天命那年秋天,陈新和全国各地八千多万下岗职工一起,被砸了“铁饭碗”。这种打击在他的生命中是刻骨铭心的。他所在的企业虽然小,但属于全民所有制性质。近人民币一千万的国有资产,以一百七十万的租金价格租赁给承租人经营三十年。承租人每年净利润在五十万元以上。
陈新至今还纳闷,为什么把几十个员工解聘回家自谋生路,来造就一个千万富翁?他不能埋怨或者骂娘,因为这是顶层设计。八千多万下岗工人就有八千多万个家庭啊,这个庞大的群体在一夜之间就跌入生活无着的深渊,有心者谁能不发出同情之鸣?按一年工龄补助一个月工资的方式买断工龄,陈新拿了两万元的卖身费被推向了社会。从此开启了颠沛流离的谋生之路。
陈新是做文字工作的。多年以来,从厂办秘书到办公室主任,直至企业一把手。他从事的一直是企业管理工作,从没在生产一线干过技术活。当初改制方案出台后,政府主管部门的分管领导也曾经优先考虑过他。可他这么多年来,两袖清风,一直靠工资生活,从哪里拿出一百七十万?他不会也不愿意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他这个人太实在了。
民以食为天。失业回家了,头等大事是找工作,找饭碗。然而,不管什么性质的企业,招工年龄都限制在四十五岁以内,除非你有技术专长。对陈新来说,仅此一项就一票否决,他已经记不清被拒之门外多少次了。在四处碰壁以后,他非常沮丧的在家待着。还好,妻子已经退休,靠妻子少得可怜的退休金度日。他很少出门,自卑总是笼罩着他,感觉自己被这个社会遗弃了。他迷茫困顿,没有人为他指点迷津。生活的窘迫折磨着他,吞噬着他的心。
陈新待家里半年之久了,走投无路之际,三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乡下老家的邻居叶佳峰在离市区二十公里外的一个乡村办了个厂。他热情相助,让陈新去他厂里上班。工作内容是在仓库里发货,开出库单、记台账。当然,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琐事。这项工作陈新做得得心应手。他也不敢懈怠,因为他必须珍惜,起码得自己养活自己啊。
事实上,叶佳峰开的一千元月工资是少了点。失业以后,档案托管在社保局。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必须得自己缴纳。如果停止缴纳,就不能延续工龄甚至就不能享受退休待遇。下岗工人缴费的最低标准是以社会平均工资的60%为基数。照此计算,每个月交五百多元。他每天早出晚归,骑的是用了多年的摩托车,每天来回四十公里,耗汽油费每个月二百元左右。这样下来一个月的工资已经所乘寥寥。要吃饭、要穿衣,在物价飞涨的年代,虽然节衣缩食还是常常捉襟见肘。
两年以后,认识多年的朋友张宜杰办了个公司。他知道陈新对企业管理是行家里手,邀陈新去帮助负责办公室的一摊事,人事、劳资、考核等管理工作。到朋友的公司打工,是职场之大忌,但他还是不假思索的去了。因为离家近,可以省去每天摩托车的汽油费。其次,每个月二千元工资待遇比在叶佳峰那里涨幅够大的了。如果不是要自己缴纳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应该说生活无虞。可是社保费的缴纳从每年的六千多元涨到九千多元,而且与年俱增。这对于一个工资水平低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笔很大的经济负担。加上家庭日常生活和人情费用的开销,不管怎样省吃俭用,有时候还是入不敷出。
转眼还剩一年多就可以办退休了。陈新期盼着。因为退休后,不需要再每年缴纳不菲的社保费。退休后每个月的养老金虽然和国家机关和事业单位的人相比少得可怜,但至少每个月基本生活有了着落,再也不要为温饱疲于奔命。命运就是这样,其他还能寄予什么奢望呢?
天有不测风云,令陈新没想到的是,张宜杰上了个新产品项目,缺乏慎密的市场调研和可行性分析,生产出来的成品卖不出去。投入的巨额资金都是借的民间高利贷。无奈玩失踪躲债去了。市场竞争这样残酷,人们的生存环境如此恶劣。陈新再一次感受到世事的艰难!
命运多舛的陈新又一次面临新的选择。妻子的嫂嫂有个表弟闻秉剑在这个省城打拼多年,堪称成功人士。他听说陈新的境遇后,让陈新来走走,来看看,合适就在这里干,不合适权当一次旅游。很人性化的话语,听后心里暖暖的,亲戚毕竟是亲戚啊。陈新暗自庆幸遇到贵人。他以前也认识闻秉建,只是不清楚他的具体情况罢了。陈新分析,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或生产企业,或贸易公司。一定是买了地,建了厂房,公司有规模,有实力。辞别了家人,陈新兴致勃勃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掌灯时分,陈新下了火车见到了前来接他的闻秉建。陈新比闻秉建年长好多岁,几年不见发现他和自己一样也苍老了许多。所不同的是,一个为挣钱操劳,一个为生活奔波。闻秉建十分热情,约了几个朋友一起为陈新接风,弄得他很是过意不去。从席间闲聊得知,闻秉建在这里既没有工厂,也没有公司。他是专业收购、销售废旧广告材料,其中以亚克力板材和有机玻璃板材为主。数十年来,在省城的比较大的一个区域内垄断了废旧广告材料的收购市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第二天上班。这里是一个破旧的且已停业的建材批发市场。听说是因为前年火灾事故烧死了人而被下令关闭的。从南大门进去,向北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倚最北侧的东西围墙,用彩钢瓦、钢管、角铁搭建的简易棚子。这就是闻建的仓库。收购回来的废旧材料称为“毛料”,须经过手工把毛料表面粘贴的一层纸和边上的胶边用铲刀铲除掉,变成“光料”,然后再打包运输,销售给浙江、湖北等地的生产厂家。
陈新上班干的就是这活儿。从上午七点到晚上七点,劳动强度并不是很大,只是干活时间有点长了些。陈新患有颈椎病,以前坐办公室伏案工作落下的一种职业病。所以现在整天埋头干活,时间久了脖子疼痛难受。只能每隔一段时间直起腰,站起来走两步缓解疼痛,然后继续干活。
每天出去收购废料的分三组,每组二人,在仓库里整理毛料的二人,总共八个人。午饭由老板提供。没有专门做饭的,每天要等外出收集废品的人员回来做。正常吃饭时间都在下午的1点钟以后。按消防规定不能在仓库里煮饭,炊具就摆在堆放货物的角落里,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时间久了也就洗不掉了。没有自来水,洗菜、淘米、刷锅、洗碗要用水桶到五百米以外的一个露天厕所里去拎。
宿舍是一间十多平米没有窗户的屋子。在原来两个人的铺中间加了一张铺,本来狭窄的屋子显得更加拥挤。两个工友看上去六十多岁的样子,脸上似乎也写满了劳累和沧桑。他们都来自农村,或许是一辈子养成的生活习惯,或许是天天忙和累而顾不上,或许是这里的条件限制,他们每天不刷牙、不洗脸,不洗脚、不洗澡。白天干活和夜间睡觉期间,门总是锁着、关闭着。即使有风也进不去,空气无法流通。所以乍一进门,那种刺鼻的气味熏得人瞬间简直就要窒息过去。
路漫漫其修远兮,为了谋生,陈新已经没有退路。这里的劳动和生活环境,他也始料未及。可他没有挑剔的本钱,社保费需要继续缴纳,日子要朝前过。难道回去继续依靠妻子微薄的养老金生活?陈新深知,人生的每一份苦难,都可以是一种收获。可是如果你无法战胜它,那么就无法在苦难中收获到什么。他不是一个怕吃苦的人,只是生活的落差,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他告诫自己,要正视苦难,承受苦难,咬咬牙就坚持过去了。好歹熬到退休吧,到时候也许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