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阴有雨
药片在伊芙琳的掌心冰凉坚硬。
小小的白色颗粒,带着一种奇妙的权威,让人禁不住去赞叹,科技的无所不能。
伊芙琳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五月了,可黄昏的天色仍旧透着一股清冷,像洗过太多次的棉布,泛着灰白。
风掀起窗纱,混着她的背影一起摇摆,她的背影还是那么瘦削,却不再挺拔。
那曾经笔直、支撑她跳舞到天亮的脊骨,如今弯成了一道疼痛的弧线。每一次为乔治翻身、擦拭,那弯弧便发出无声的呻吟。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的气息,消毒水的微酸顽强抵抗着,却终究被褥子闷久了散出的体味、陈年木头和药膏的复杂气味压了下去。
十年前,乔治,她生命中的太阳,像一堵沉重的墙轰然倒塌,被困在了轮椅上,伊芙琳就再也没有走出过这间小屋,那是她心甘情愿被困的行星轨道。
下午那人来过,声音放得又轻又平,像在宣读一份早已确定的清单:“我们能做的,到此为止了”,那声音在伊芙琳空荡荡的脑子里反复回响,如同钟摆敲打着朽木。
科技不是无所不能吗?
她转身,目光落在壁橱角落那只旧纸箱上,蒙着厚厚的尘。她走过去,吃力地弯腰,下蹲,掀开箱盖,动作迟缓得像老旧的水车吱嘎转动。
一股樟脑丸和陈旧织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拨开几件旧毛衣,手指触到一种熟悉的、略带硬挺的棉布质感。她把它抽了出来。
是那件蓝衬衫。乔治年轻时最神气的那一件。颜色已洗褪得柔和,像暮春褪了色的天空,可那经典的方格子图案依然清晰。多少个夏天,他穿着它,在院子里修剪玫瑰,衬衫袖子随意卷到结实的小臂上,阳光跳跃在他汗湿的额角,他回头冲她笑,声音爽朗:
“嘿,小鸟,看这朵开得怎么样?”
那是只属于他的称呼,七十年前舞会上,她穿着白裙子,笨拙地转圈,像只受惊的小鸟撞进他怀里,这名字便跟了她一辈子。
伊芙琳走到厨房,把衬衫铺在熨衣板上,动作虔诚得像在整理圣物。
热力透过棉布蒸腾上来,熨斗滑过时发出柔和的“嘶嘶”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她熨得极其专注,仿佛要把这十年积攒的疲惫和重量,都熨平在这方寸之间。
夜深了。窗外虫鸣细碎。伊芙琳端着熨好的衬衫,轻轻走进卧室。
床头灯的光晕昏黄而狭窄,只够照亮乔治枕边一小块地方。他的脸陷在枕头里,松弛的皮肤如同揉皱的旧报纸,眼睛半阖着,浑浊不清,只有呼吸机单调的“嘶——嘶——”声,证明生命还在极其微弱地搏动。
“乔治?”伊芙琳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来,我们换件衣服。舒服点。”
她尝试扶起他无力的上半身,幸好那干枯的身体已经没剩下多少重量。褪下旧睡衣,露出嶙峋的肩胛骨和松弛的皮肤。冰凉的空气让他瘦弱的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伊芙琳展开那件蓝衬衫,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袖子套进他软垂的手臂。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当她托起他的头,试图将领口套过去时,他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那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玻璃珠,竟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微弱的光线似乎终于艰难地穿透了那层厚厚的迷雾。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落在了伊芙琳的脸上。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气音,像破旧风箱的最后一次抽动。
“小…小…鸟…”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呼吸机的嘶鸣淹没,像一粒沙投入深潭,瞬间就被吞没。但伊芙琳听到了。仿佛摁下了倒带的开关,七十年前,家博会上那喧闹的展台,刺眼的灯光,旋转的人群,她笨拙地踩到他的脚,羞得无地自容,他扶住她摇摇欲坠的手臂,低头在她耳边轻笑,声音带着南加州特有的清朗和促狭:“嘿,小心点,小鸟。”
伊芙琳的动作完全僵住了。她捧着乔治的头,指尖触到他稀疏、干枯的头发,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没有悲伤,是一种巨大的、失而复得的洪流,冲垮了岁月的堤坝。十年的煎熬,在这一声含混的呼唤里,化为乌有。
“是我,乔治,”她的声音欢快起来,带着少女般的颤音,“你的小鸟在这儿呢。”
她飞快地、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帮他系好最后一颗纽扣,仿佛怕慢一点,这脆弱的幻境就会消失。蓝衬衫穿在他干瘦的身体上显得空荡,却奇异地唤回了一丝昔日那个的影子,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残象。
她掀开乔治身侧的被子一角,躺了下去。床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穿着那件宽大的蓝衬衫,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呼吸机的管子依然连接着,发出单调的“嘶——嘶——”声。伊芙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碍事的管子,轻轻握住了乔治那只放在被子外、因病痛而蜷曲变形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僵硬地弯曲着,像枯老的树根。
房间里非常安静。月光如银纱,透过半开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一方清冷的光斑。窗外的虫鸣不知何时也停止了,只有那呼吸机的声音,规律地切割着寂静。
“乔治,”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宁静穿透了机器的嘶鸣,“还记得那场舞会吗?你踩了我的新鞋子。”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倾听他无声的回答。
“跳得真糟糕啊,我。”她低低地笑了,笑声像叹息,“笨得像只刚出壳的小鸟,你带我跳的,带我转圈,转得我头晕眼花…”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羽毛飘落。月光悄然移动,正好落在她垂在床沿的脚踝上。那截脚踝从米白色的丝绸裙摆下露出来,在清冷的月光里,竟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纤细和苍白。皮肤薄得近乎透明,清晰地勾勒出骨骼优雅的轮廓,仿佛时光从未在那里留下任何痕迹。它安静地悬在床边,像一件古老而脆弱的瓷器,又像少女踮起脚尖、准备滑入舞池前那一瞬轻盈的预备姿态。
伊芙琳侧过头,把脸颊轻轻贴在乔治那瘦削而微凉的肩头,像归巢的鸟儿终于找到了栖息的枝桠。
“这次,”她对着他安静的侧脸,对着这间充满暮气的小屋,对着窗外无垠的月色,极轻、又极清晰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雨滴落在窗台,“换我带你走,亲爱的。”
时间似乎在此刻凝固,又被无限拉长,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悬浮、旋转。屋外的黑夜广阔无垠,而小屋内,这方被月光点亮的床榻,像漂浮在寂静之海上的最后一块陆地,正缓缓地、温柔地沉入永恒的宁静。
星期二,多云
上午,照例是独居老人安全排查。莉莎开着社区服务中心那辆引擎声像哮喘的旧车,载着莫顿医生,穿过小镇刚苏醒的街道。空气里还留着昨夜雨水的凉意。
作为社区实习医生,她的工作是和住家医生莫顿一起,敲响每个独住老人的家门,直到听到一声“谢谢关心,我还没死!”抑或是“滚远点,别烦我!”的回应。
但很明显,对这个工作她还没完全适应。
“又是伊芙琳·普莱斯家,”莉莎看着名单,皱了皱鼻子,下意识地把车窗摇下一条缝,“上帝,我真受不了那味儿。消毒水混着…说不清是什么,像放久了的大蒜味儿?”
毕业于某藤校的医学专业,她年轻俊俏的脸庞上写满不耐,没有一个老人家的味道能让她满意,更别说他们的那些怪脾气了。
莉莎的祖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而她的父母正值壮年,贫困潦倒老年生活离她太远,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莫顿没说话,只是把烟在车载烟灰缸里按熄。他五十多岁,脸上刻着长期睡眠不足和应付琐碎痛苦留下的沟壑。
车停在伊芙琳家爬满常春藤的小屋前。过于安静。没有往常伊芙琳听到车声就拉开窗帘的动静。莫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按门铃,无人应答。备用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干涩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门开了。那股莉莎抱怨的气味——消毒水的尖锐、陈年灰尘的沉闷、一丝难以捕捉的、类似电器过热的微弱焦糊味——像一堵无形的墙扑面而来,比以往更浓烈。莉莎立刻用手掩住口鼻,做了个明显的嫌恶表情。
“伊芙琳?”莫顿的声音不高,带着例行公事的平静,脚步却比平时快了些,径直走向卧室。监护仪微弱的“滴答”声是唯一的回应。
卧室的景象让莉莎彻底僵在门口,连捂鼻子也忘记了。
伊芙琳穿着一条素净得不像她日常风格的米白色裙子,躺得笔直安详。她旁边躺着一个年龄相仿的男性,蓝格子衬衫熨得一丝不苟,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两人这装扮,像是一对出席什么重要场合的千禧年夫妇。
“他们…走了?”莉莎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难免声音发颤。
“是她,不是他们。”莫顿他戴上手套,动作是日复一日处理类似场景形成的肌肉记忆。检查伊芙琳:冰冷,僵硬,无生命体征。床头柜上的空药瓶证实了他的初步判断。
接着莫顿扒拉那名男性的左耳根,用手机的闪光灯读出上面的字符串:
“A——Y2000。”
“打电话给玩偶之家的回收服务部门,七十年前的型号,问问他们是否还回收。”
“玩偶吗?”莉莎瞪大了眼睛,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老人摸样的玩偶。
虽然听说最近有些小众厂商为了迎合一些人的特殊癖好进行相关研发与生产,但是那可是七十年前,人造智能的黄金时代,每个人都在为完美而不朽的容颜欢呼的时代,怎么可能?
“该不会是医学院专用的解剖模型吧?”莉莎想起了医学院的那些试验课,生理性地开始反胃。
“不,是伴侣型机器人,只不过——”莫顿的视线在房间里搜寻他想要的答案,很快他找到了,墙角那个敞开的旧纸箱,旁边地上躺着一个屏幕碎裂的旧平板电脑。他弯腰捡起,屏幕在他手指下亮起,电量图标闪着红光。界面混乱,文件图标老旧。他点开几个文件夹,名称跳入眼帘:“神经退化模拟包 - 不稳定版”、“生理衰竭模块 - 终末”、“暗网来源 - 勿更OS”。他沉默地递给了莉莎。
“暗网代码!?”
她的惊讶瞬间被一种更深层的、混合着恶心和困惑的情绪取代。
“天…她在干什么?给一个…人造人…装这些…病毒一样的东西?让它…生病?”
莉莎的胃里一阵翻搅:她无法理解这种近乎虐待狂的行为。
“这个型号于十年前就已经停止了升级支持,”莫顿向莉莎展示他从生物技术官网上查到的资料:“使用这些代码至少可以维持人造人最基本的生理特征。”
莉莎呆在原地,她需要时间来咀嚼这话里的含义。
莫顿走到窗边,看着伊芙琳曾经精心打理、如今杂草开始探头的小花园。晨光熹微,空气清冷。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想到这是室内,又烦躁地塞了回去。
“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吗?其实,她完全可以换一个新的,她负担得起。”莉莎的疑问在耳后轻轻响起:“…真不明白这些老人怎么想的,守着这些破旧东西,气味难闻,功能落后…”
莉莎的目光落在伊芙琳安详的脸上。那是一种彻底的、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她又看了看旁边穿着旧衬衫、依靠一堆非法软件苟延残喘的人造人。那件蓝衬衫,洗得发白,此刻套在冰冷的金属骨架上,在她眼里像个荒诞又悲凉的戏服。
“新的就不会有味儿了?”
莉莎一愣,没明白。
“新的,”莫顿的视线没有离开伊芙琳,话却像是对着空气说的,“就没有这消毒水的味儿,没有药味儿,没有…旧东西的味儿了。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像个高级商店的橱窗模特。”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没了人味。”
莉莎皱着眉,可人味是臭的。
莫顿转过身,没看莉莎困惑的脸,他的目光落在平板电脑那些触目惊心的文件夹名上:“她买的不是‘生病’,莉莎。她买的是‘时间’。” 他指了指床上,“买的是让这堆破零件,能继续发出点动静,能让她…继续闻着这味儿。”
莉莎更加糊涂了:“非得这味儿?这到底有什么好?”
莫顿看着伊芙琳握着乔治那只蜷曲的手——那手此刻在晨光下,僵硬得毫无生气,关节的弯曲角度显得异常古怪。
“非得这味儿,这味儿,”莫顿的声音很轻,像在描述一个遥远的事实,“是从前的味儿,是记忆的味儿,那是属于她的青春。新的玩偶,再方便的功能,再智能的ai,再多的甜言蜜语…那味儿,也不对。是别的时代的味儿,别人的味儿。”
这让莫顿想起前妻最后那次收拾行李离开,空气里残留的她惯用香水的味道。新的香水,再好闻,也不是那个味道了。那个味道连同争吵、疲惫、还有女儿婴儿时期的奶香,都一起打包带走了。他守着一个空房子,连点“旧味儿”都没剩下。
“她守着这个旧玩偶,用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让它‘生病’,‘衰老’,”莫顿的语气近乎冷酷,却透着一股洞悉的悲凉,“是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告诉自己:他还在,只是病了。她还是他的女孩,还在照顾他。这屋子,这味儿,这‘生病’的玩偶…是她全部的世界。换了新的?”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砂纸般的质感,“那她的世界就真的…一点渣都不剩了。她就彻底成了个…等着被回收的、没用的老物件。”
莉莎沉默了。
莫顿的话就像一颗小石子,在她年轻、尚未理解孤独为何物的心湖里,投下了一丝涟漪。
“回收团队到了,莫顿医生。”对讲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嗯。”莫顿应了一声,声音恢复了平常的干涩,“按规程处理。那个…东西,小心点,别碰坏了那件衬衫。” 他无法解释这个指令,只觉得那抹洗旧的蓝,是这屋子里唯一真实、值得保留的东西,是伊芙琳对抗虚无的最后堡垒。他转身走出房间,把那股顽固的“旧味儿”和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个身影——一个安息的灵魂,一个即将被拆解的执念——留在了身后。莉莎犹豫了一下,也快步跟上,下意识地又搓了搓自己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