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兵与小说家 第二卷(十二)尼古拉斯·泰勒的追忆

夜晚的餐车上几乎看不到乘客的身影。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晚饭的时间确实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吧台那边,一个穿着汗毛背心的男人正在擦玻璃杯。我在吧台坐下,问有没有可以随便吃的东西。他留着浓密胡须的嘴角平静地舒展着。

“烤牛肉或猪排的话,还可以准备一些。”

不坏。但是,这实在是令人烦恼的二选一。“嗯。”我用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这时,从旁边传来了声音。

“烤牛肉还不错。”不知什么时候,旁边坐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青年。“乔纳森·贾兹费勒都赞不绝口,应该不会错。”

那是相当有参考价值的信息,但我的要求不同。

“那么,两个都给我。早餐时对烤牛肉赞不绝口的人付钱。”

酒保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遵命。”一旁的尼克眯起眼镜后面的眼睛,露出苦笑。

“我要 Vino 咖啡,橙皮可以去掉吗?”

对于尼克的要求,八字胡以和我当时一样的角度鞠躬。看来这个角度对他们来说是不成文的规定。

“约翰怎么没跟你一起?”

我一边点烟一边问。

“他在客房里早就睡着了。他说‘投资者的铁则是,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以备不时之需’。”

听了这话,我轻轻地笑了。

“什么嘛,投资家其实和雇佣兵没什么区别嘛。”
“剑好像睡了很久。”
“不,我并不想这么贪睡。”我自虐似的扬起嘴角。“只是昨天的战斗比想象的还要累,而且昨天一觉都没睡。”

我若无其事地说,尼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一觉没睡?”
“嗯,我一整晚都在看那个女人的睡脸——喂,快笑出声了哦。”
“是吗,作为护卫吗”,尼克佩服地点了点头。“雇佣兵真是辛苦啊。”
“被小说家雇用的话,辛苦也会增加五成。”

一边吞云吐雾,尼克也笑了起来。
不久,强烈刺激食欲的香味开始在我周围飘散。菜端到我面前的同时,我的饥饿感也达到了极限。

猪扒裹着香草和油炸大蒜的外衣冒着香气,烤牛肉在红肉和炙烤的对比下,其宝石般的酱汁显得格外美丽。

我把还没抽完的香烟按在烟灰缸里,双手合十,拼命地往嘴里送。没心没肺地咬着肉,含着面包,用汤把它灌进去。原来如此,确实不错。不过,这到底是不是肚子饿的缘故,凭我那山猪舌头是无法判断的。

尼克一边轻轻端起酒杯,一边看着我风卷残云的样子。不到五分钟,我就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

“看样子,肚子饿得厉害啊……”

尼克盯着连肉片都不剩的盘子,小声说道。

“老板,也给我一杯和他一样的饮料。”
“遵命。”

调酒师再现了大约四十八度的鞠躬动作,麻利地收拾起面前的盘子。

“剑,我有点在意一件事,可以问你吗?”

尼克突然问道。我再次叼起刚才熄灭许久的香烟,把打火机凑近。

“啊,怎么了?”
“佛罗斯特对你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我慢慢吸着紫烟,沉默不语。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而且,我对自己被这个问题困扰感到有些意外。尼克又补充道。

“我觉得不只是雇主和佣兵。”
“嗯,对那家伙来说,我不过是个佣兵而已。有很多人可以代替我。唉,不死之身或许是很难取代的特质。”

除了我,只要有不死之身的雇佣兵,对她来说就足够了。那么——尼克把内心涌出的反论性疑问说了出来。

“那么,对你来说呢?”
“对我来说……”

我不禁欲言又止。在那个时候,答案似乎已经决定了。我叹了口气,坦白了。

“在某种程度上,那家伙应该是个特别的存在吧。从替代不起作用的意义上来说。”

“嘿~,果然是这样。”尼克说到一半,又苦笑着收回了话头。“……不,没什么,请你忘掉。”

我对此也很感激。没有准备好答案的问题,穷追不舍只会让人不知所措。
这时,酒杯无声地递到眼前。抬头一看,调酒师的脸上浮现出和刚才一样亲切的笑容。

“咖啡 Vino。”

那是一种加了很多牛奶的液体,看上去就像咖啡一样。老实说,尼克点的饮料我都不认识,所以对我来说是未知的饮料。甚至连这是不是酒都不知道。一入口,隐约的苦涩和清爽的酸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好像是用咖啡和葡萄酒调制的鸡尾酒。

“嘿~,还不错。”
“剑,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尼克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是佛罗斯特写的《雇佣兵与小说家》中登场的雇佣兵的原型吧?”
“好像是。”

“那个故事……”尼克陷入沉默,似乎在慎重地选择词语。“嗯......也就是说……有多少是以你的人生为原型的?”

听到这个问题,我不禁笑了。

“这问题问得太笼统了,尼古拉斯,这可不像个科学家。”

听了我的话,他露出苦涩的表情,像是在自我反省。他咳嗽了几声,下定决心似的问道。

“那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你——你有没有失去过爱的人?”

“啊......”

鸡尾酒的苦味和酸味在口中描绘出奇妙的立体感。我集中精力解读它的构造。尼克用认真的眼神再次问道。

“那么,你是怎么从那里恢复过来的?”
“没能重新站起来,还是趴在地上。”

他沉默地盯着我的侧脸,仿佛在试探这句话的真伪。尼克终于明白了什么,无力地叹了口气。

“……你很坚强啊,剑。”
“没那回事。”我哼了一声。“只是假装坚强而已。”

这不是谦虚,这是事实。

他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不知道穿过她心脏时的触感还残留在手上。
不知道她已经化为尘埃了的空洞般的瞳孔。

但是,不知道也没关系,不被知道也无所谓。这些都是我个人的东西。

这次我反过来问。

“你还没振作起来吗?”

片刻的寂静之后,尼克露出了苦笑。

“……你是听乔纳森说的吧?”

我模棱两可地摇摇头。我觉得好像听到了不好的事情,尴尬的感觉在舌尖上挥之不去。

“不,没什么,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图。如果不想说的话,也没什么好勉强的——”

“不用了。”尼克温和地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也很想告诉你。”

然后补充说,我觉得我和你很像。

我什么也没说。如果是本人想说的话,我没有理由拒绝。我以前也跟芭达说过,每个人都有某天必须对别人说的话。

“让我说几句,如果觉得无聊,你可以直接打瞌睡。”

发明家尼古拉斯·泰勒的故事就从这句话开始了。

“我来自一个叫斯嘉丽克劳德的村子,你知道吗?”

这个名字无意中触动了我的记忆,我却暧昧地歪着头。

“不知道也是有道理的。那是皇都阿鲁诺伦东北方向的一个小村落,就在工厂町鹰眼镇的东边。不,应该说是没道理吧。”

这时,我的大脑终于从记忆书库的深处揪出了这些信息。

“想起来了。”我说。“几年前,那个村子不是因为什么纷争而全部烧毁了吗?”

“是的,1865年冬天,旧帝国激进派和骑士团在那个村子里发生了冲突。”

九十年前试图用武力让这个国家失控的绝代暴君莱奥奈。旧帝激进派指的是至今仍信奉这一学说的后裔们。那对我和芭达来说,也是渊源不浅的存在。

芭达的好友在那一派发动的恐怖袭击中身亡,而我在今年初春结束阔别九十年而复活的莱奥奈皇帝。

尼克继续说。

“你知道1861年的阿鲁诺伦事变吧?当时的主犯之一逃到斯嘉丽克劳德的村子里躲藏起来。骑士团查出后,试图秘密逮捕。但是那个情报被激进派知道了,在那个村子里双方发生了全面冲突。”

尼克像个科学家,有些不善言辞地说着事实。

“最糟糕的是,一群野盗把混乱当成了好机会,来袭击我们。几年前,一个大工厂因为鹰眼政府倒闭后,周围到处都是失业者改行当野盗的人。他们时而装成骑士团,时而装成旧帝派,袭击村民开始抢劫。简直是地狱,谁也无法收拾。”

我盯着眼前的杯子,侧耳倾听他的话。不敢直视讲述自己悲剧的男人的脸。

“一半以上的村民死了,村落被烧得一死不活。我的父母和妹妹弗雷德里卡都在那时去世了。”
“……几岁?”

“我十四岁,弗雷德里卡七岁——对了,如果妹妹还活着,说不定正好和夏娃一样大。”

我猜到了,他也猜到了吧。原来如此,我理解了他对夏娃莫名照顾的理由。也就是说,她把死去的妹妹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

“弗雷德里卡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虽然只有七岁,却非常喜欢数学,我经常教她学习。虽然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但她非常亲近我。”

“没有血缘关系?”

“啊,对了,我是在六岁的时候被泰勒夫妇捡到的,也就是正好在他们生下弗雷德里卡的时候。因为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所以记不清了,不过我好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常有的事。因为50年代几乎每个月都有经济危机。”

既然是弃婴,那也和夏娃一样吗?或许他对她抱有这种同属意识,我想。

“泰勒夫妇,也就是我的养父母,很爽快地收留了我,把我养大。特别是我父亲,他在鹰眼镇教孩子们的,在学习方面教得很认真。我之所以选择发明家这个职业,其实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我从小就一直在模仿发明。

“都是好人啊。”

看着尼克幸福地谈论着自己的家庭,我不禁说出了自己的感想。尼克用力点头。

“啊,谢谢你。虽然父亲对我的教育有点严格。”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我自己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太对,但有段时间,我在那个村子里被称为神童,开发了打水井的水的装置,制作了更有效的冷藏箱。倒不是自恋,我想我有某种才能,只要把知识装进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所有的应用方法。当时我的研究笔记在火灾时被烧了,附近的大学教授读了应该会很佩服。”

尼克自嘲地撇了撇嘴。

“……不过,现在已经成了拿不出手的发明家了。”
“连我都知道你的名字。”我说。“足够厉害了。”

这是发自内心的赞美,但尼克似乎把它当成了恭维,直截了当地说了声“谢谢”。然后稍微降低音调,继续说下去。

“……但是,自从家人去世后,我的才能枯竭了,以前如流水般涌出的发明点子,比以前更想不起来了。之前的高频煤气照明管也是花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勉强开发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再次露出自嘲的笑容。

“所以说,我对雷梅尔森博士发明的那么厉害有些钦佩,甚至有些嫉妒。”

我听了,哼了一声。

“那个叫雷梅尔森的家伙能成功,全靠那本《未来王手记》吧?”我反驳道。“那家伙的做法可不算正大光明。”

自从听了夏娃的话之后,我对那个人产生了超乎寻常的不信任。至少在我心中,雷梅尔森这个男人与诚实的形象相去甚远。
尼克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微微点了点头。

“我也不太喜欢他,一想到夏娃就更不用说了。”

青年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浮现出罕见的嫌恶情绪。虽然同为孤儿,但尼克在父母的关爱下长大成人,但遗憾的是夏娃并非如此。更何况,对于把自己妹妹的形象与她重叠在一起的他来说,这种不合理对待或许是难以原谅的。

这时,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尼克看着他,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怎么了?”
“不,芭达也好,你也罢,如果说夏娃有一件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你们这种爱管闲事的人。”

尼克愣了一会儿,然后笑了出来。

“那倒也是哈。”

说着,我们互相一笑。我觉得黑暗的空气多少被消除了一些。

“然后……”我把话题转回来。“离开家乡后怎么了?”

“在阿鲁诺伦教会保护下,我考进皇立学院。不过,几乎过着无根无草的生活。那时候一边用奖学金一边在各种各样的宿舍里转。幸好,十七岁那年进了大学。我的学业成绩不差,而且父亲生前好像也推荐过我,所以上学期间我一直在做研究,就在那时,我脑海里浮现出了高频煤气照明管的构想。”

“是吗?也就是说,距今四五年前吗?很久以前就有这个构想了?”

不过,我完全不了解那个照明管是什么东西。

“距今四年前,我十八岁的时候,也就是1869年。对了,正好是圣女哈凡迪亚被认定为圣人的那一年。”

“啊,原来如此。”我含糊地回答。只要一提到那个少女的名字,我就感到有些不安。尼克不理会我,继续说。

“那一年,我试着做了一个照明灯的原型,理论拙劣,设备也不足,实在是糟糕透顶,只发出了一瞬间美丽的光,随即就坏了。虽然不能说是大成功,但偶然来参观大学的人看到了。”

故事的展开,让我不由得有所察觉。我说。

“啊——是约翰吗?”

尼克点点头。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事情,他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

“是的,乔纳森·贾兹费勒看到这个实验后非常兴奋,他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光芒。”我说这是失败作,按理说发光时间应该更长,他更兴奋地问我‘什么时候能做到’。”

“这场景很有画面感啊”

我想起那个男人知道我是芭达小说的原型后的样子。

“我说为了完成,设备和资金都不够,乔纳森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你对这所大学还恋恋不舍吗?’刚才我也说了,我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所以回答说“这倒不会”。那天下午,我从大学退学,受雇于贾兹费勒财团所有的炼油研究所,还新设了一个部门,我担任那里的室长。才十八岁啊,那个男人就这么乱来了。”

尼克的话让我忍不住笑了。真是的,有钱人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夸张。尼克继续说。

“当时的我,大概是一双死鱼眼吧。从那以后,乔纳森动不动就邀请我去旅行。失去家人后,我一直以埋头研究来排遣悲伤,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但乔纳森好像不这么认为。他说过‘人生的喜悦就是消除欲望’,这简直就是善意的推销。”

尼克深深叹了口气。不过,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虽然有些无奈,但并没有拒绝这些。说来奇妙,不知为何,我对他产生了亲近感。

刚才尼克问我是怎么振作起来的。我觉得他是真心想知道方法的。但在我看来,现在的尼克从外表上看不出对家人的死有多大的纠结。

每天都被约翰耍得团团转,忙于研究。
作为发明家,为了赋予人生意义而艰苦奋斗的每一天。

或许,那只是表面上的表象,他也有睡不着的日子。回想起家人死去的情形,也许会有被噩梦折磨的夜晚。也许梦里也是绝望得心如刀绞的黄昏。

毕竟,面对巨大的悲伤,并从正面将其打碎,人类是做不到的。只能一点一点地用别的什么来填补,然后慢慢地忘掉。
而且为了那个,只能那样努力地行动。

要表现出自己是坚强的人。
表现出自己是战胜了过去的人。
要表现出自己是一个向前迈进的人。

——因为我和芭达隆一定也是这样活着的。

“……嗯,被麻烦的雇主牵着鼻子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相似的人。”

我讽刺地笑着说,尼克也使劲地点了点头。

“果然,我觉得我们同病相怜呢。”

说着,我们又笑了起来。

这时,从尼克的衣领缝隙中,有一条金色的链条在煤油灯的灯光下闪过。与之相连的,歪形状的金属扣一样的东西很显眼。我突然有些在意,便问道。

那是?”

我指了指,他从脖子上拿出那条链子给我看。好像是吊坠,但原本应该挂在那里的吊坠却丢失了。

“啊,是这个吗?其实是一颗很漂亮的红宝石一样的宝石,村子遭袭的时候,被一个野盗偷走了。这好像是我被捡到时,身上唯一的东西。”
“宝石?”

“嗯,看起来相当贵的宝石。我想应该是亲生父母抛弃我时让我带的——让我带点财物,可能是他们特有的罪恶感吧。养父母……啊,也就是说,泰勒夫妇似乎相信这是将来寻找我亲人的线索,所以一直叮嘱我要把它带在身上。如果有一天我忘记带,弗雷德里卡就会生气地说‘马上去取’。”

他的脸上浮现出梦幻般的微笑,仿佛在怀念家人。

“说实话,我觉得亲生父母怎么样都无所谓。不过,因为家人的要求,所以只有锁链,现在也一直戴着。”

尼克望着远方说,仿佛这个约定至今仍是他和亡家的羁绊。
我好奇地问。

“你不知道那颗宝石去哪儿了吗?”
“有一段时间我拜托乔纳森帮我找过,但行踪不明。野盗们卖给了某个有钱人,之后就追踪不到了。”

尼克一边说着,一边落寞地看着吊坠,他的侧脸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毕竟是和家人的羁绊,不能轻易放弃吧。

“那……太遗憾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说出了一句空洞的话。但尼克还是坚强地笑了。然后,像开玩笑似的说道。

“剑,如果你在当佣兵的时候看到这么大的红色宝石,就拿过来找我。那是一颗透过灯光可以看到里面有黑色蝴蝶状斑点的宝石。”
“啊,我知道了。不过,如果能赚钱的话,我可能会卖掉。”

我半开玩笑地说,尼克也意味深长地扬起嘴角。

“没关系,乔纳森·贾兹费勒一定会以比谁都高的价格买下的。”

没错,我也笑了。
鸡尾酒杯中冰块融化的声音,温柔地回响在我们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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