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巴黎》:关于怀旧、爱情与时间的空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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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午夜巴黎》到《情断巴黎》

巴黎是个神奇的地方。

如果有时光机这种神奇的东西, 在巴黎, 人们想要去的是哪一个年代?

《午夜巴黎》空镜头剧照

美国当代著名的导演、编剧伍迪艾伦的答案是上个世纪20年代。

穿越回到1920年!伍迪2011年导演的《午夜巴黎》貌似会是一个落入俗套的乏味的穿越电影。

然而巴黎不是一座乏味的城市, 伍迪艾伦虽然絮絮叨叨,但绝不是一个乏味的人。即便午夜钟声过后的马车是穿越剧里不能再俗气的桥段, 这部穿越电影却注定成为经典。

这也许是因为100年前的巴黎实在太过精彩了。试想一下,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1899–1961)、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 1896–1940)、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 1874–1946)、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 1885–1972)、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毕加索(Pablo Picasso, 1881–1973)、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í,1904-1989)……这些名字放在一起, 在文艺青年的耳朵里就已经汇聚成了一首妙不可言的奏鸣曲。 如果能够亲眼见到他们, 再让海明威请他给自己将要发表在简书上的文章修改一下……这会是个什么样的经历?!

《午夜巴黎》 海报

伍迪艾伦编织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他派去穿越的男主吉尔毫不意外的就是伍迪艾伦本迪的化身。 吉尔(伍迪)一次一次乘上老爷车回到过去,深度介入了这一众大牌丰富多彩的夜生活, 还差点和海明威打一场拳击, 又成功地抢走了毕加索的女票,虽然脑袋上多了一顶郁郁葱葱的小帽子, 最后还是在雨中的巴黎找到了灵魂伴侣。这个穿越可以说是爽到飞起。

《午夜巴黎》里面浓墨重彩地提到了当年头号网红夫妻菲茨杰拉德夫妇, 不妨提一下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另外一部关于巴黎的电影, 叫做《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 这部1954年的电影中文译作《情断巴黎》, 也有翻译成《我最后一次看见巴黎》 和 《魂断巴黎》的。 之所以有这么多的中译名, 是因为这部电影从来没有正式在中国放映过。Youtube上有这部电影的免费原版, 随时可以重温。

《情断巴黎》 海报

这部电影的主演是伊丽莎白泰勒。 在遥远的1954年,玉婆还不是“婆”, 还是一个22岁倾国倾城颜值演技都在巅峰的女神。

《情断巴黎》(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 1954)故事从巴黎开始,描绘的同样是一群大洋彼岸的美国人。 影片取材于菲茨杰拉德的《巴比伦重访》,好莱坞天马行空的编剧把原本属于爵士时代末尾的悔悟与余烬,悄悄移到了二战刚刚落幕的巴黎。这样的一座城市正在从战争里恢复,街区尚有残破的迹象,空气里混着灰烬与雨后春天湿润的泥土的气味。来到这个城市的人不再像二十年代的旅人那样拥有无穷的未来,而是在思考如何在失去之后找到新的秩序。影片中的爱情有一种战后的质地:它不是热烈的放纵,而是带着重建意味的迟疑,映衬着男女主人公们爱恨交织悲欢离合。伊丽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 1932–2011)和范·约翰逊(Van Johnson, 1916–2008)饰演的恋人在巴黎的光影下相遇,在舞会、香槟与忧伤之间彼此吸引,又在现实的重压下逐渐渐行渐远。他们的感情像被风吹的纸片,努力靠在一起,却无法真正贴合。影片并不着力营造大悲大喜,而是透出一种在废墟间重生的情绪:这样的巴黎既保留了好莱坞的柔光,又带着菲茨杰拉德式的空洞与悔意,让人意识到,爱情在废墟中更容易显形,也更容易破碎。爱与迷惘永远存在, 无论是一战以后的派对沙龙的灯光, 还是二战之后倾斜的砖缝透出的亮光, 都只是舞台上的光束。

伊丽莎白泰勒

两部电影都是幻象。

在这两个幻象的中心却站着一对真实又被神话得发光的人物:

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与泽尔达·塞尔(Zelda Sayre Fitzgerald, 1900–1948)。

《午夜巴黎》剧照 菲兹杰拉德和泽尔达

这一对是那个年代真正的金童玉女, 这个年代是菲兹杰拉德的黄金时代。在那个时候, 海明威还只是他们的配角。


2.菲兹杰拉德和泽尔达

菲兹杰拉德和泽尔达,这一对神奇的名字,曾在整个二十年代的留下漫长而灿烂的痕迹:

耀眼夺目的才华, 然后是酗酒、舞会、争吵、创作、再争吵、绯闻、精神崩溃、爱情的自焚、才华的燃尽。

菲兹杰拉德和泽尔达 历史照片

这些经历后来被一再放大——传记作家、文学评论者、电影导演、小说家到现代的网红文青千百次地重新包装,最终变成现代文化中最耀眼的都市神话之一。

他们来到巴黎时,世界刚从战争的泥淖里爬出,一个新的十年在爵士乐、鸡尾酒、短裙和摩登舞步中狂奔而来。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成了最大的赢家,纽约的摩天大楼向天空伸展,美利坚的声音变得强壮而有力;而在大洋这边的巴黎,是艺术自由、文学复兴、城市享乐和夜晚迷狂的巅峰。

在巴黎这些著名的咖啡馆和酒馆里,聚集了太多后来被称为“大师”的人。《午夜巴黎》重现了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里描写的场景, 这些人彼此激发,也彼此怀疑,每一场争吵与对话,都像是那个时代文学史和艺术史的草稿。

双叟咖啡馆 网图侵删

而菲茨杰拉德与泽尔达几乎一夜之间成为“爵士时代的代言人”。

她是南方早熟的美女、任性的名媛;

他是来自美国中西部明尼苏达的普林斯顿肄业生,把青春写进《人间天堂》(The Other Side of Paradise)的年轻的文学新星。

他此后的许多作品一直在写他自己,男一号或男二号几乎都是来自中西部、酗酒、潦倒的作家,带着深刻的自我怀疑,这些作品也包括那部让他名垂青史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了不起的盖茨比》 2013 剧照

而他们两人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像是一部精彩的小说。

他们在纽约、长岛、巴黎、法国南部辗转生活,在身后留下通宵舞会灯光里碎裂的香槟酒杯,留下被朋友写进回忆录的各种荒唐举动,也留下那些后来被文学史永久记录的段落。

《午夜巴黎》里,吉尔遇到了他们两个和海明威。那时候菲茨杰拉德刚出版了第一部作品《人间天堂》。成名须趁早,他虽然成了名却并不富足,极度的不自信让他觉得自己的成功只是偶然,仿佛偷来一个百宝箱,肆意挥霍箱子里的财宝的时候,又惧怕这些本不属于自己的财富会刹那失去, 还要加倍去偿还。当这种恐惧开始支配他的时候,酒精就是最佳的解脱。

Café de Flore 花神咖啡馆 网图侵删

光越倾斜,影子越长。

这对金童玉女的坠落,有着一种诡异的必然性。

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把喝酒当成类似“工作”的日常仪式,从风度翩翩到失态粗鲁只需几杯酒的时间;他始终不相信自己的才华,最终自暴自弃,英年就心脏病突发猝然离世。

她从活泼迷人滑向狂躁不安, 后来精神错乱,频繁在疗养院、精神病院与正常世界之间来回。菲兹杰拉德猝死以后,泽尔达也在1948年精神病院的一场烈火中化为飞灰。

相伴的日子里,他们激烈争吵、互相折磨,似乎深爱,又夹杂着深刻的嫉妒,是世间少有的奇妙的灵魂伴侣,一切都如同他小说里抽出的章节。

事实上,他的确将她的日记、书信、语言乃至崩溃写进小说里;而泽尔达不只是个舞者,也是小说家。她曾在《纽约论坛报》对菲茨杰拉德的一篇书评中嘲讽说:

“菲茨杰拉德先生——我想他的名字大约就是这么拼——似乎相信剽窃要从家里开始。”

《夜色温柔》菲兹杰拉德

这句话既是玩笑,也是控诉。1932 年,她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附属的 Phipps Clinic 被诊断为精神疾病,在近乎封闭的住院环境里,用短短数周写下她唯一的长篇小说《为我留下华尔兹》,一本带着强烈自传色彩的作品:一个南方姑娘嫁给成功艺术家,婚姻在爵士时代的浮华中消散后,她拼命尝试通过芭蕾舞重新掌控自己的生命。

小说里太多的细节与他们的真实生活重叠。更重要的是,这本书的主题与菲茨杰拉德当时正在构思的《夜色温柔》高度撞车。他的自尊与创作焦虑让他勃然大怒,她的书被他和编辑删改,她被迫退回沉默,而他继续写下自己的“权威版本”。

1948年Highland大火历史照片

《夜色温柔》发表后反响平平,评论家和读者的评论都带着偏见与恶意。连极其欣赏他的才华的海明威都这样评论:“他写得像天才一样美,可惜像在写一部他自己已经无法掌控的作品。”(海明威私人书信1934)。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 中西部小子与豪华夜宴之间的美国梦幻灭的故事不再新鲜,《夜色温柔》显得寡淡零碎,毫无新意;菲兹杰拉德相信他的百宝箱已经被人取走了, 自己本来就应该是这个颓废卑微的样子。而泽尔达的《为我留下华尔兹》反而成为一部重要的女性文本, 成为文学世界中反映长期被压制的女性的孤独的声音。

许多许多年以后的二十一世纪,人们终于读懂了《夜色温柔》。这部小说的语言依旧华丽,却更深沉、更幽暗;它松散、破碎的结构本身就是意义的一部分,象征着一个天才的坠落;而书中的人物崩塌,也几乎是菲茨杰拉德最赤裸、最诚实的自我剖析——这部书如今常被称为“20 世纪最真实的精神崩溃小说”之一。而《了不起的盖茨比》早就成为了美国文学的象征;《重返巴比伦》被好莱坞旧瓶新酒改成的《情断巴黎》,他的大多数作品都被改编成电影上了银幕。生前三次闯荡好莱坞的惨败,变成死后八十年间作品一次又一次被好莱坞改编, 被一代又一代电影人致敬。

不知道吉尔在最后离开巴黎的午夜咖啡馆时,有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们这些呢?


3.伍迪艾伦

所有的幻梦都会醒来,

所有的青春都会离开。

所有的爱情都会散场,

所有的盛宴都会结束。

所有的。

波利多餐厅(Le Polidor)

时间终将带走一切。

伍迪艾伦是一个时间的cheater。

他已经翻过了所有的书, 听过了所有的故事,知道了所有的结局。如果说《午夜巴黎》是一封写给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情书,那么他就是写这封情书的人。

他用吉尔的口说出的所有迷恋与不满、怀旧与逃避,这都是作为一个跨越二战直到21世纪的艺术家,对世界的深沉困惑和对黄金时代的无限的向往。

他是五六十年代的反文化浪潮中走来的青年,推动七十年代美国电影的新浪潮前行;在八九十年代成为城市知识分子的象征,在新世纪又以一种复杂而矛盾的姿态站在文化的风口。他的成长、创作、焦虑都发生在一个远离1920年代的世界,但他的灵魂却始终停留在现代主义刚刚成熟的那个年代——在海明威、乔伊斯、斯泰因、菲茨杰拉德之间。

伍迪艾伦

这种“迟到者的忧伤”带着上帝视角的悲悯, 对那些在100年前午夜酒馆里徘徊的幽灵们并不公平。这些后来的大师, 在昏黄的灯光里放肆,惶惑,徘徊, 挫败, 麻痹和绝望。 只有后来的人知道他们有多么地伟大,那种让人想起来就会浑身颤抖的伟大, 像神灵一样的高高在上, 遥不可及。

伍迪艾伦深知自己无法回到那个时代,即使回去了,他也写不出海明威的威猛,菲茨杰拉德的华丽,更不会用瘫软的钟表这种超现实来描绘世界。聪明的他以一种既自嘲又温柔的方式,用电影建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时空入口。

在他的镜头里,巴黎不仅是一座城市,更是一种关于文学与艺术的理想秩序,是一个能够暂时脱离现实碎片化生活的秘密房间。

像菲兹杰拉德一样, 他自我怀疑;不同的是, 他从年轻时候就功成名就, 高高在上, 名利双收。 在他仰慕的这些大神面前, 他通过吉尔表达了现代艺术家们在那些已经悬垂在夜空的星辰面前的渺小:无论你在尘世里多么成功, 面对这些巨星,也只有抬头仰视。


4黄金时代

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喜欢当下,人们总是觉得此时此刻的世界太粗糙、太喧嚣、太肤浅;

总是相信有某个时代更真实、更浪漫、更有意义。

伍迪艾伦(吉尔)的黄金时代是1920年。

你的黄金时代是什么?

当吉尔回到了二十年代,那些大师出现在眼前, 告诉他:眼前的世界真是乏味, 最精彩的巴黎是1890 年!

在1890 年,高更和德加说:“真正的黄金时代是文艺复兴!”

梵蒂冈 拉斐尔厅

拉斐尔会告诉你, 他想去参加农神节,想去见凯撒和克里奥佩特拉;

如果时光机还能开动,古罗马人会指引你去拜会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

而未来的人类, 也许让他们魂牵梦系的正是公元2025年, 在这一年, AI开始全面渗透进人类的世界。

关于黄金时代的幽默又残酷的寓言,是伍迪·艾伦对人类怀旧心理的温柔拆解。

每一代人都以为自己生错了时代。

而“黄金时代”的最大功能,就是让人从不满意的现实里暂时获得慰藉。

《情断巴黎》的年代也是时光中的一个片段,属于另一种“巴黎幻觉”。战争之后的年代,人们渴望浪漫、渴望重建、渴望温柔。

所以电影里的巴黎,被拍成了一个包裹着战后伤口的温暖空间:

舞会、香槟、爱情、遗憾、破碎的家庭、迟来的和解。依然是熟悉的菲兹杰拉德式的派对, 和纠缠着酒精和愧疚的爱情。

这样的巴黎,是为了让战后观众相信:

世界可以重新开始,人可以重新相信爱情,城市可以在废墟上重新发光。

这是幻觉里的幻觉—1940年,44岁的菲兹杰拉德在好莱坞郁郁不得志,某天突发心脏病离世了。他只看到了二战的开始, 没有看到战争的结束。十几年后,好莱坞替他穿越到了未来,完成了这个故事, 给了战后的人们一个完整的幻觉。这种幻觉本身就具有神奇的疗愈力量。

如果地下有知, 菲兹杰拉德想去哪一个时代?


5.流动的盛宴

《午夜巴黎》与《情断巴黎》因为菲兹杰拉德被并列在一起。还有太多关于巴黎的不同年代的电影:《天使爱美丽》(Amélie, 2001),《爱在日落黄昏时》(Before Sunset, 2004),《一个美国人在巴黎》(An American in Paris, 1951),《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 2007), 美剧《艾米莉在巴黎》(Emily in Paris)……这个名单很长很长, 每个名字写到纸船上飘到塞纳河上, 可以从圣母院连到卢浮宫。

在这些电影里, 你可以看到很多种巴黎,时而血雨腥风,时而风情万种,时而庸俗傲慢,时而魔幻高雅。

而真实的巴黎,比任何一个电影版本都精彩百倍,更美丽, 更精致, 也更混乱、更残酷,更像人生本身。

伍迪·艾伦构筑的午夜巴黎,像一座时空入口,引向我们从未经历却渴望拥有的过去。

这些巴黎彼此矛盾,却又共同构成了人类对“更好人生”的想象。

巴黎丽兹酒店海明威酒吧

海明威离开了巴黎又不断地怀念这座城市, 在举起猎枪瞄准自己的时候, 他的脑子也许还萦绕着未完成的那本《流动的盛宴》。

伍迪·艾伦捡起了这本书, 让吉尔带着观众回到了这个盛宴。他追寻的并不是过去的巴黎,而是另一个自己, 一个能和心中的大神们平视的人;

他知道,《午夜巴黎》会成为无数现代人的精神避难所。人们把梦想丢在这里,把遗憾丢在这里,把对“黄金时代”的全部想象丢在这里。

这就是巴黎的魔力。

它不提供真相,它只反射人的欲望。

它不拯救人,却让人误以为自己值得被拯救。

它不是现实,而是投影。

时光机

我们看到的不是巴黎,而是我们自己心中的幻光。

那幻光像盖茨比凝望的河对面那盏摇曳的绿灯,永远无法触及,却永远在召唤着我们。

我们或许永远无法拥有海明威的天才、毕加索的狂放、斯泰因的自信、菲兹杰拉德的隽永,但我们可以在最迷人的雨中巴黎漫步, 也可以在午夜钟声响过后,期盼一辆古董车在街角停下来,把我们带入一个梦想中的时代。

菲兹杰拉德和泽尔达的墓志铭

"于是我们奋力前行,逆水行舟,而浪潮奔流不歇,不停地将我们推回到过去。"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2025年12月于美国中西部 Long Gr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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