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谓司马迁著《史记》,卓识巨胆,洞达世情;于史料传说掌故,严格甄别,汰虚课实。尤其对一些“语出有因,查无实据”的资料,更是落笔谨慎,字不苟下。这类例子,《管锥编》里就举了不少。
比如《封禅书》里关于汉武帝获“白麟”事,就是这么记的:“郊雍,获一角兽,若麟然;有司曰:‘……上帝报享,錫一角兽,盖麟’云。” 《孔子世家》:“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伯夷列传》:“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 这里一个“若然”,几个“盖云”,尽显史笔的微言大义。
为什么呢?钱公是这么解释的:“一角之兽,曾获其物,而为麟与否,有司迎合,不可必也;孔子适周,尝有其事,而果问礼老子与否,传说渺悠,不得稽也;箕山有冢,马迁目击,而真埋许由之骨与否,俗语相沿,不能实也。‘云’之为言,信其事之有而疑其说之非尔。”
如果我们以司马迁这种“字不苟下”的要求看待一切史书的话,问题或疑虑就来了。近日读洪子诚先生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8月第一版,2002年5月第九次印刷),看到几处论及钱钟书的地方,有些不同意见。
书里说到由于1949年后,中国文学环境的变化,使得很多作家在创作上或多或少的受到限制。“钱钟书本来更愿意把精力放在小说创作上,却也难以实现,而致力于古代文学研究。”(28页)“钱钟书虽然更愿意在小说创作上施展他的才智,但‘时代’留给他的选择,却只有文学研究的领域。”(79页)
这样的判语从何而来呢?洪先生在28页的那一句话后面,给了我们读者这样一个注解:“1957年,钱钟书的《宋诗选注》脱稿后,写七绝一首,表达虽有写作之才和兴致,却不能施展的遗憾:
晨书暝写细评论,诗律伤严敢市恩。碧海掣鲸闲此手,祗教疏凿别清浑。
参见杨绛《将饮茶》第137—138页,三联书店(北京)1987年版。”(见该书34,35页)
然而在看了洪先生的注解,看了杨绛《将饮茶》第137—138页之后(即《记钱钟书和〈围城〉》里的一些文字),我们所能得到的信息,最多不过是“钱钟书本来也愿意把精力放在小说创作上”或“钱钟书虽然也愿意在小说创作上施展他的才智”。而书里面“更愿意”的“更”字,用得似乎不太扎实。因为说到“更”,就含着有比较的意思。即作者认为如果让钱钟书在小说创作和文学研究中做个选择的话,钱是会选前者的。真是这样的吗?可疑。起码作者拿出的立论证据不能说服我们。
窃以为,如果1949年之后,文学创作氛围符合钱钟书的理想的话。钱还是会以做学问为主,小说创作为副的。众所周知,虽然钱钟书在文学创作上有着不凡的成就,但归根结底,钱更是个学者。六十多年前,钱钟书就曾对杨绛说“他志气不大,但愿竭尽毕生精力,做做学问。”(见杨绛《钱钟书对〈钱钟书集〉的态度》)事实上,钱钟书的确就是这么做的。即令在1949年前,在文学创作气氛还没变得像后来那样紧张逼仄时,钱先生也没显出“更愿意”从事小说创作,也没成为职业小说家。他只不过是用了教书做学问之余的零碎时间,“锱铢积累”地创作小说。1949年前,钱钟书在“做学问”上所花的时间精力远远多于“写小说”。当然,光凭这些事实,我们并不能推断说“1949年前,钱钟书更愿意做学问”,也不能推断“1949年后,钱钟书更愿意做学问。”因为上述的材料都不足以保证论证的逻辑严密性。既然这样,既然没有确凿资料来证实比较之下的“更愿意”,我们何不学学史迁“若然”“盖云”的“字不苟下”,来一句“钱钟书本来也愿意把精力放在小说创作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