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6岁时离开偏远山村的桃花渡,到江南繁华之地颜市打工,18岁时回家乡结婚,生了个女儿;26岁时又离开桃花渡到颜市,28岁回家乡改嫁,生了个儿子;36岁时我又去了颜市,38岁回到桃花渡。
我有了点小钱,在桃县市里买了套小房子,到桃花渡娘家的次数渐渐稀了;父亲还是天天打牌天天喝酒,只是很久很久很久没听到他再打我的母亲了,或许是年岁大了,打不动了吧?!
我在颜市生活的时间远远少于桃花渡,可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以为着颜市我的故乡。
我也是无意间发现时间上的诡异,十年一个轮回,太像是我刻意设计好的情节,只有我知道,这真的只是时间上的巧合,冥冥之中早有安排,生活和小说并没有特别的区别。
几十年了,父亲还是沒摆脱那场突变造成的阴影,不喜欢说话,不喜欢笑。
2008年秋,我买了一只硕大的鱼缸,还有一群五彩缤纷的热带鱼,摆到娘家的客厅里。父亲似乎很感兴趣,认真地听我讲解热水器的用法,水温的控制,增氧泵的开关,鱼食的喂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群小鱼成了他罕见的话题。
鱼缸里,还放了一条叫做清道夫的小鱼,比小指还要细小一圈,深褐色,长满黑色斑点,有着流线的体型和优雅的鱼鳍。缸底铺着黑色的小圆石,间着少许黄色白色的小石头,清道夫附在上面,不注意的话很难发现到它。
清道夫是种奇怪的鱼类,杂食到啥都要吃,包括热带鱼拉出来的粪便,平时伏在缸底或用它的唇(清道夫鱼唇长成吸盘状,又称吸盘鱼。)吸住缸壁,可以整天一动不动。
除了美丽的有点夸张的热带鱼,不知何故,我更喜欢这条黑不溜秋的清道夫,对它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好奇。
鱼缸里有假山楼阁小石桥,还有细长的藻类,热带鱼在其中穿梭,有时动作齐一地来个大转身或箭一般地暴游,好不热闹。但它们并不好养,一段时间后开始减员,越来越稀,直至消亡殆尽。
父亲和我通报了这个悲伤的结局,我又张罗着咨询哪种鱼好养又漂亮?水族馆老板介绍我买了三十条血鹦鹉。这种鱼身体殷红如血,有很好的团队精神,可以整群地保持动作划一,在鱼红里翩然来去,若红袖翻转,又像出岫霞光,煞是好看,惹得老父亲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真的很难相信,这玩物也能影响父亲这样呆板顽固的人。
可惜,没过多久,血鹦鹉又一次发扬了团队精神,集体赴难,唯剩一条命硬的,在撑了几天后也郁郁而终。
父亲终于认识到自己养鱼的水准,偏又对养鱼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嘱我别买热带鱼了,也不需要什么好品种,就买最普通最便宜的小金鱼好了。
即便是普通的金鱼,也时不时地减员,一段时间下来就要花钱添丁,断断续续着艰难维持着社群,也难得父亲有这样的长性。
前段时间我回了次娘家,父亲又去打牌了,鱼缸里又一次仅剩下孤零零的一条红白相间的金鱼,见我靠近,不安地从鱼缸这头游到鱼缸的另一头。
我耐心地蹲在鱼缸前,想要拍一张足够清晰姿势优美的金鱼图片,因了鱼缸的反光和金鱼不安份的游动,始终拍不出满意的图来,直到脚底发麻,额头手心冒汗,心情焦燥,开始用手机追着金鱼拍,金鱼受惊,游得更快了。
这时我看到了清道夫,安静地贴在缸底的小石子上,一动不动,小眼睛像深度近视眼镜的瓶底,没有丝毫的感情色彩。
缸里的观赏鱼来来去去换了一茬又茬,唯有它还是原配,多年来把禁锢当成修身养性,唯有身材不一样了,缸底的假山也掩不住它的行踪,目测有将近三十厘米长度。
我怱然想起关于清道夫的介绍来,小时候性格温顺,成年后变得凶悍异常,会攻击其它鱼类。特别是鱼类受伤后伤口会分泌粘液以助愈合,清道夫趁夜里鱼睡着时吸附上去吃掉粘液,最终让鱼无法愈伤感染至死。
清道夫是杂食动物,哪怕鱼腐烂了它都要吃,那么,这鱼缸里的伤亡惨重,会是它作的案吗?
拍了几百次,终于拍到一张金鱼的转身,图片还算清晰,它的正前方,是光留在缸璧上的它的影子。
在这么一个小天地里,或许这条顽强而孤单的金鱼一直在和埋伏着的对手周旋,哪怕在夜里也不敢熟睡。没有同伴,只有摆脱不了命中注定陪伴终生的敌人,不知它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应对残酷的现实?
看,它不缺少食物,却依旧保持着极其苗条的身材。
但愿它也能看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至少可以给它一点安慰,给它有一个同伴陪着它的错觉,就算那另一个它永远也触摸不到。
听说金鱼不知饥饱,多喂多吃,直到涨死。我不知道父亲几时喂的饲料,所以沒敢喂食。我也没等父亲打完牌回来,放下买来的烟酒和鱼肉,默默拉好堂屋的门,独自回了城。
我怎么又想回颜市了?不对,我的故乡是桃花渡,我住在桃县城里,我应该说去颜市才对啊!为什么我会有回颜市这种明显不合常规的想法?
汽车里音乐凄美,MⅤ上,一大群簇拥的鲑鱼溯流而上,顺溪流高高跃起。
我知道这种鱼,又叫三文鱼,是种高档的美食,它们在淡水中产卵,孵化后顺流而下迁徙数千公里到达大洋深处,数年后成鱼又远程数千公里回到淡水里产卵,人们把这种行为叫做洄游。
我突然发现,我今年刚好46岁,时间莫名其妙地巧合,看到鲑鱼的迁徒,我忽然明白了我为什么会把颜市当成了故乡。
下次回桃花渡,我得新购批金鱼送回去,父亲的热情还在,或许几条鱼可以融化我和母亲无法理解的坚冰。
关于那条巨大的不被人注意的清道夫,我是否要告和父亲它的危险性?那么它的命运会怎样?被从鱼缸中捞起、当作猫的美餐?再领养一条比小指还细的清道夫,让它继续下一个轮回?
我沉吟以久,还是让它继续在小世界里匍匐,连我们都在竭力周旋,何必去为难一条沉默的鱼呢?
于是,我忍住了,没再和父亲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