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爸妈从西郊大厂下岗了

文 / 鹿小妮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们家住在西郊陕一针也就是12路的终点站,我生命中的前16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听说在我很小的时候陕西第一针织厂是一个很牛掰的厂,我姥姥就是厂里的骨干员工,奖状拿到手软。

我爸是在厂里认识我妈的,他们俩那点爱情故事都发生在那里了。

陕一针的对面是陕棉十厂(全称陕西第十棉纺织厂),这两个厂就像是好兄弟在一条马路上遥相呼应,针织厂主要加工服装、十厂负责棉线纺织。

那时候工人上下班好不热闹,女工们带着白色的帽子,手里拿着铝制的饭盒,伴着厂广播台的播音三三两两的走回宿舍。

男工们骑着当时帅气威风的“二八大驴”,年轻小伙的车梁上带着小姑娘、中年男人车梁上是一个木头做的小车座形状,急急忙忙的去接孩子。

我回家的路上有很多私人的小作坊,机器马达的轰轰声不绝于耳,计件的工作可不比国有大企业舒服,所以这些外地工人午饭怎么简单怎么来。

我爸妈虽然都是陕一针的员工,可打我记事以来他们俩都没在厂里工作,后来听说我妈是保留档案自己开了小店、我爸则和舅舅在北大街的商场里经营表店。

小时候的记忆太模糊了,好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可是上小学那会,爸妈在家里开了加工坊的日子我记得太清楚了。

那时候但凡经商的人都能赚到钱,全民开始了经商热,不只是回家路上有机器马达声,连我家直到我睡着机器还在工作。

刚开始很不习惯,噪音太大连作业都写不了,晚上睡觉前我妈都会安慰我说:“我把门关上你就听不到了。”

可是这个行业的职业病除了坐骨神经、腰椎上的问题就是大嗓门,那么大的声音时间久了居然也就听惯了。

那几年我们家的邻居们都没闲着,你家做加工,他家就开车往陕西周边卖,大家的小日子过得还都不错。

我们家住在平房的第一家,那是我爸妈结婚厂里分的房子,每天午饭、晚饭是最热闹的时候。

家门口有一大片空地,邻居们都端着饭来我家门前聊天、吃饭,我小时候可是吃过百家饭的,小孩子总是觉得别人家的什么都是好的,大人们吃完放下碗就回去继续工作。

家里之所以能够开个小作坊是因为我爸从布匹进门到成衣出门一系列的工序都烂熟于心,不仅会做还能修机器,给家里省了不少开支。

那真是全家总动员,我上小学作业不多,没事的时候就帮爸妈翻螺纹(袖口的边),连小伙伴来找我,我们玩的游戏都是看谁翻得快。

据说中国人的经商习惯就是看什么赚钱做什么,从来不会费脑子的想去经营相关的上、下游行业,作坊多了、工人没多、衣服多了、市场没多,我已经忘记爸妈是什么时候关掉的。

记忆中我爸还回厂里上过班,听说那段时间厂里有什么政策挺诱人,于是我的寒假都是跟我爸在厂里度过的。

我的玩具就变成了布堆里的小碎片,我每天像寻宝一样给我的芭比娃娃找原材料做衣服,心灵手巧大概是那时候养成的技能。

快到千禧之年的时候陕一针彻底的倒下了,我再也见不到成群结队的人下班,厂里的青石砖长满了青苔,角落里的机器被野草堆得看不到全脸。

邻居家的机器一批一批的卖出去了,叔叔、阿姨们开始掀起了一股出国热。

因为这个行业的没落,这些手艺人突然下岗之后没有了收入来源,只有去一些非洲国家才能赚到钱。

上五年级的时候我爸妈的同事们很多去了塞班岛——一个我从来都没听过的地方,只知道要做很远的飞机、两年才能回来一次。

有的是一家出去一个人,有的孩子则是爷爷奶奶带,父母全部出国了。我爸当时也去试了,我很开心他没能出去。

可是上六年级的时候一个中介公司和我爸签了合同,他决定去南非,我只记得我哭得死去活来,我爸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家里来了好多人送别,小朋友们吃的都很开心,而我难过的不知道该做什么。

客人走后我爸喝高了,我开始哭,他抱着我痛哭直到我流鼻血才停下来。

第二天去机场送他的时候我哭得很大声,他抱着我说要买个玩具给我,我说:“不要了,机场很贵。”

那是我第一次去机场,从此之后的16年间我爸像个圣诞老人一样,过圣诞节国外放假的时候他才能回来,圣诞老人收工了我爸就又要回去了。

他来南非后我们打的第一通电话我哭得说不出话,我妈一边哭一边说:“电话费好贵的,别哭了,说话!”那时候电话费4.8元/分钟。

再后来我会忍者,打电话忍、接机忍、送他更是强忍,因为大人跟我说:“你这么一直哭,你爸更难受。”16年中间我爸有时候两年回去一次、有时候一年回去一次。

总有人问些很傻的问题:你想不想你爸?

我小时候从不理会,默默地自己走开干自己的事情。

我想的不敢告诉他,每次他回来的那二十几天,对我来说就像是物质贫瘠的年代过年一样开心。

我张口闭口都叫爸,恨不得把一年的都补回来,生怕他很快又走了。

我都不记得经历了多少次满怀希望等他回来,伤心欲绝送他回去了。

2016年,我爸来南非整整16年,他已经五十多岁,如果按照每年见一次的频率我好怕我此生见到他的次数不超过20次。

我卖掉自己一手建立的工作室奋不顾身的来找他,我想看看他们说的回不去的都叫家乡是什么样的。

这里和我爸一起出来的陕西人只剩下4个人,做生产管理、机器维修、自己开工厂等等,叔叔们告诉我国内发展太快了,我们回家就剩看门了,趁还能干的动就在这混吧。

陕一针倒下了,厂里的人有的因为出国时间太久和家里的另一半没感情离婚了、有的孩子因为没有父母陪伴生生的变成了“留守儿童”而变得性格执拗。

我问叔叔:“你们这个行业在咱们那后继无人了吧?”

叔叔说:“但凡有点办法的都不想自己孩子干这行,太辛苦。”

他们自嘲回国之后像傻子一样,不会网购、不会滴滴打车、不知道团购是个什么东西,在外面久了还就真的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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