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是在她失恋的第三十三天才从南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找我的。
她到的那个下午,我没有课,正躺在床上睡觉。当乌鸦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在火车站要我去接她时,我震惊地差点从床上滚下来。我拍了拍脑袋,问她刚才说了什么。她很平静地说她现在就在我所在的城市的火车站,等我去接她。等我清醒后,我说我马上就去找她。
我匆忙地穿上牛仔裤,套上一件外衣之后就箭似的窜了出去。
我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后,拿出手机给乌鸦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大概半个小时后就能到。在收到乌鸦的回复后,我按下锁屏按钮,把手机攥在手里,时不时地又打开屏幕来,生怕错过她的短信或是电话,尽管我已经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声并且开启了振动。午后的公共汽车总是很少人的。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或者把玩手机,或者拿着平板电脑在看电影,或者干脆眯着眼睛打个小盹。车载电视在播放着郭德纲的相声,间歇夹杂着一段洗发水或是电动车的广告。前排爱心座椅上的老头老太太仰着头看得津津有味。我却觉得无聊之极。我歪着脑袋看车窗外。清凉的秋风从半开的车窗冲进来,打在我的脸上。我没有躲闪,而是迎着风,睁大了眼睛,看着风吹卷着马路两旁掉落的梧桐树叶。市区里,汽车行驶地缓慢而平稳,一路上我的心像瑟瑟风中婆娑的黄叶,悬在半空。
我和乌鸦是在高中那会儿相识的。当时学校新成立了文学社,在全校征集社名。我随便投给他们一个名字,一周后被告知文学社竟然真的采用了。我激动地有些不知所措。心想我真有些文学才华不成。后来乌鸦通过我的个人信息找到了我。那时候我才知道当时文学社最终定下了两个名额,一个是我起的名字,另外一个是乌鸦起的。正当大家都不知该如何取舍的时候,是作为编辑的乌鸦提出用我的那个名字。乌鸦告诉我说她想结识一下这个起名字的人,也就是我。后来,由于交往的加深,我们成为了好朋友。用文人间的话讲,应该叫做笔友吧。那时候我们总爱读点小诗,看点小说。我煞有介事地抱着本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总以为看透了世事。而乌鸦则甚是喜爱《红楼梦》。她说那才是经典中的经典,我应该读读。我却以“少不读红楼”为由,一再拒绝。所以,至今我都没有看过《红楼梦》完整的一章一节。
那时候的乌鸦还不叫乌鸦。
乌鸦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晴晴。她的人也一样,是老舍《济南的冬天》里所描述的那种响晴的性格。开朗,活泼,像极了一只小鸟雀。至于后来为什么变成了一只乌鸦,我一开始不甚了解。
我最近一次见到乌鸦是在一年前的夏天。那天我翻书架看到她借给我的《红楼梦》。于是联系到她,给她送还了回去。那时候的她消瘦了很多,我问她怎么不多吃饭。她说现在流行减肥。我傻呵呵地只是“哦哦”。
当公共汽车终于赶到火车站的时候,我才被温柔的报站声和攒动的下车人拉回现实。我赶紧起身。乌鸦说她在站前广场中央的那一排石墩子旁边等我。
当我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我安然地立在晴空之下时,我欣慰地舒了一口气。乌鸦身穿一件黑色休闲外套,颜色不甚明亮。但是蓝色紧身女式牛仔和白色的平底鞋则显得特别干净利索。
“晴晴!”我缓声喊道。
乌鸦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立马转过头来。
当我看见乌鸦的眼睛时,我有些迷惘。她没有表现得过于兴奋,相反,和她的语气一样,平静得让我一时不知该怎样接受。
“你自己一人来的吗?怎么就只背了这么一个小包?是旅行还是……”
没等我说完,乌鸦先是向前走了一小步,之后眼里泛出一星点的泪花。我看到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许,而刚才的那份平静此时却了无踪迹。
“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乌鸦一下子抱住我,紧接着乌鸦滚烫的泪珠洒落,打在我的肩膀,隔着外套我依然感觉到乌鸦的眼睛像是决了堤一般。
我伸手轻轻拍着乌鸦瘦小的肩头,以此来给她些温暖和让她哭个够的勇气。
终于,乌鸦哭够了。她离开我的肩膀,颔首间一头长发散落,盖住了她的脸颊。乌鸦伸出手,想要抹去刚才的泪痕。我忙掏出一包纸巾来,递过去。
“谢谢你,”乌鸦说,“刚才让你见笑了。”
“没事。”我说。白色纸巾轻拭去乌鸦绯红脸庞上的泪痕,露出往昔的模样。我低头看着她,期待能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乌鸦终于还是说出了她此行的缘由。
“我失恋了。”乌鸦说。
我转过头,看了看车站时钟。五点一刻。
“路上吃东西了吗?”我问乌鸦。
“没吃。”乌鸦低声回答我。
“不早了,我们现在去吃点东西吧。”
乌鸦抬起头看着我点点头。
是乌鸦提议去KTV里唱歌的。
饭后,我们坐车来到最近处的一家KTV。因为不是周末,所以人不是很多。我担心小房间太闭塞,容易使人压抑,所以就跟服务生要了一间大房间。
后来,服务生带我们来到了房间。
那晚上,乌鸦像是一头刚放出来的困兽一样,一曲接一曲地拼命唱,唱到最后嗓子都快哑掉了。当我唱的时候,乌鸦则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双手环抱着腿。像是刚被驯服,安静宛然。当粗心的我刚发觉乌鸦点的都是些伤心情歌的时候,乌鸦已经再一次泪流满面了。我把纸巾塞给她,乌鸦轻声向我道谢并称她这样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告诉她我没有丝毫的不满或是厌烦,我很乐意她能想到还有我这个老朋友。
乌鸦终于唱累了。
午夜的KTV里面,K歌声从各个密闭的房间的门缝里挤出来,窜到走廊里。走廊少有人走动,只是偶尔会看见个去洗手间的人或者走动的服务生。那一刻,我感到寂静极了。
这家KTV是建在地下的。我和乌鸦路过服务台,几个服务生懒散地打着哈欠。此时此处已经有些凉意。往前走,拐过一个弯之后,拾级而上便走出了KTV。虽是初秋,但夜晚的凉还是沁入骨髓的。
我所在的城市有一条横贯东西的窄细河流。河水在几年前得到了有效治理,河岸也修葺一新。两旁载满了柳树,夏天的时候,垂柳浮水,波纹荡漾,水底的绿藻看得分外清晰。乌鸦要我带她到桥上面走走。
我们走上那座古式石拱桥,在拱顶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乌鸦转身向桥侧走去,她轻轻地把胳膊放在石桥上。
夜色如水。
乌鸦凝神看着水面,水面泛着微弱的月华。月华如水正三更。
“你有烟吗?”乌鸦忽然开口问我。
“你要干吗?”我问。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口袋。
“我想要抽一支。”乌鸦说。
我拿出一包抽了一半的烟递给乌鸦。乌鸦抽出一支,我给她点着之后,也给自己点了一支。
乌鸦熟练地吸烟的样子令我吃惊。她还是当初的那个晴晴吗?我在心底里小声小气地问我自己,生怕被眼前的乌鸦听见。
“也许当年我们再坚持一下就能够在一起了。”乌鸦说。
我侧过脸去看了乌鸦一眼。乌鸦恢复了早前的平静,她的眼神望着远方。远方街道上间或有一辆疾驶的汽车,拉着急促的喘息声匆匆而过。
“也许吧!”我说。
“你还爱我吗?”乌鸦继续问我。
“要我怎么回答你呢?”我说,“我一直忘不掉你。也许这不叫爱。只是挂念。”我笑了笑。
为了不被乌鸦继续追问,我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我是说你抽烟的方式看起来挺熟练的。”
“一年前,是他教的我。”乌鸦说。
“那个和你一样喜欢摇滚,喜欢鲍勃·迪伦的人。”我没有用疑问语气。
“是他,我记得我跟你提起过。”乌鸦说。
“我不想问你为何分手,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学会抽烟这种不良嗜好。”
“因为你。”乌鸦斩钉截铁地说。
“我?”我一脸愕然。
“现在想起高中那会儿真是太愚蠢了。竟然会因为老师向家长告密就远离深爱的彼此。我们真是太笨了。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做个温文尔雅的好孩子,我要学坏,学会反抗,学会争取。”乌鸦说。
“所以你开始弹吉他,加入学校乐队,玩摇滚,还学会了抽烟,甚至起了个怪怪的名字,只是为了向过去宣战,告诉过去我现在有多叛逆,以此来表明你的骄傲。”我说。
“是的,也许这些还不够。我还要做其他的事情。”乌鸦接着说。
“你这样是不对的,”我说,“你这是在和自己怄气,何必呢?”
“你说对了,我就是在和自己赌气,我恨我自己的软弱,所以我才要变得很强大。”
“可你不应该用这种方式。”
“那我应该用哪种方式?”乌鸦反诘。
我哑口无言。
“知道吗?我爱你。像以前一样,单纯,快乐地爱着你。哪怕我们只是一起读读小说,给你看我写的诗。你知道的,我只能和你一起分享快乐。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以前的时光,一切都不在乎地爱你,只因为那时的时光里有你。”乌鸦几乎哭着说。
“我理解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说。
“那两年前你为何拒绝和我在一起?”乌鸦说,“是因为我们不在一座城市,还是因为你不再爱我了?”
“都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我掏出烟,点燃。
“因为我爱上了别人。所以我不能……可我依然爱你,请你相信我。”我恳请乌鸦说。
“给我一支烟。”乌鸦说。
“也许你不知道,乌鸦。”我接受了乌鸦现在的名字,“这两年我遇到了很大的挫折,我的心灵受到了致命的打击。是那个女孩的出现让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才不致让我绝望。”
“你遇到什么事情了?我怎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乌鸦着急地问我。
“事情都过去了,你就别问了。我也不想再提。”
“我不值得你信任吗?”乌鸦不放弃地问我。
“不是,”我说,“正是因为信任你,爱你,才不告诉你。”
“那你们现在……”乌鸦一脸茫然地问我。
“早就分了。”我说。
“为什么?”
“乌鸦,我问你,你知道究竟什么是爱吗”我说。
乌鸦被我这个极其抽象的的问题弄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时候,我觉得悲伤简直像是一种病。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病人却并不多。很多人只是佯装疼痛来博取关怀与爱。尽管如此,对于这个怪病,爱都是治疗它的一剂良药。也许当时我爱上的可能只是爱情本身,并不是那个人。我感觉自己是在利用她。这让我感到内疚与困惑。因为我不知道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低头看着乌鸦月色下温柔如昔的脸,“这么说你懂吗?”
“懂一些。”乌鸦说,“可是,谁又不是呢?我们在爱上爱情的同时,也毫无保留地将全部情愫注入到了那个人的身上。那么,谁还会相信这只是对爱简单虚伪的利用而不认为这就是爱情本身呢?”
“我也这么想过,可那并不能阻止我对自己的责备。”我说。
“你真是假高尚。”乌鸦突然一改语气说。
“为什么?”
“谁一生下来就知道爱情是什么啊?只有经历了才会懂得的!”乌鸦劝我说,“谁年轻时都要犯傻的,何必我们这些凡人呢?”
“醍醐灌顶!醍醐灌顶!”我大笑着说。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是凌晨三点。
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告诉乌鸦离天明还早,不如找地方休息一下。
月光倾泻,夜色透明。
我们来到广场肯德基。尽管店里稀稀落落的没多少顾客,但是店里依旧灯火通明。仿佛寒冷雪夜赶路的人,终于在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看见了驿站。我和乌鸦快步走进店里,一股暖气顿时向我们全身缓慢温柔地扑来。乌鸦执意不愿吃东西,只想坐一坐。于是,我和乌鸦就来到二楼僻静处,安然落座。
乌鸦侧脸枕着叠在餐桌上的手臂,眨着大而圆的双眸,含情脉脉地打量我。
“说说你是怎么回事吧。”我对专注观察我的乌鸦说。
“他喜欢上别的姑娘。所以我就被甩掉了。”乌鸦简单而不再悲伤地解释道。
“就这些?”
“就这些!”
乌鸦盯着我不放,生怕我会一瞬间消失掉。
我不敢直视乌鸦的眼睛,只能不安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
“这样真好,”乌鸦说,“和爱的人在一起真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旋即一抹微笑印在脸颊上。
我实在不愿打破乌鸦的美梦。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快要5点的是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
“乌鸦,我有话想要告诉你。”
“什么事?”乌鸦眨着眼睛轻声温和地问我。
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是我却没有堵住嘴里正往外挤的话语。
“也许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脱口而出。
乌鸦猛地抬起头,一脸迷惑地看着我。
我感到乌鸦眼里正放射出一簇不可抵挡的密集的火焰,它们毫不客气地冲着我来了。
我必须防御,或者说我必须让这一簇气势汹汹的火焰赶往别的什么地方。
“你先别发火,乌鸦,”我忙解释道,“你听我慢慢说。”
我双手伸向乌鸦和我之间的那段空白距离,作出轻轻地往下按的动作,并且一脸哀求,示意乌鸦淡定。
乌鸦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我依然感觉她怒火中烧。
我只能看着乌鸦,不敢说话。
过了几分钟,乌鸦开口了。
“刚刚不是还说依然爱我吗?”乌鸦坚毅地说。
“是的,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我怕伤害你。”我说。
“所以,你要的也只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吗?”
“也许吧。或许我可以接受自己去爱别人,但是我不愿去伤害你。因为我爱你,所以不愿接近。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距离大概真的可以产生美。我把你当做朋友,当做知己,甚至亲人。我害怕伤害,因此更害怕失去。”我说,“其实这几年来我的人生观、价值观有了很大的改变,也许我早已不是以前那个你所熟悉的我了,我早已面目全非。你知道吗?“
“所以你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自己吗?”乌鸦问我。“你这样做难道就不会遗憾吗?”
“太要强的人,没资格去遗憾。”我说。
“你简直对自己太残酷了。”乌鸦小声地说。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乌鸦的话。
“你他妈的真是太高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