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好,不仅在自家人身上,也在别人身上。
小哥父亲很早去世,兄弟三人十二三岁左右跟着大娘过活。父亲和他父亲是“同屋”堂兄弟,虽然隔了层血亲,但感情很好。
兄弟遗孤,父亲视如己出。每能帮助到的,必竭尽所能。三兄弟中,小哥最受父亲器重。他聪颖、踏实,也亲父亲。后来由于经济跟不上,初中辍学,就跟着父亲学起了徒。
那时候,父亲也是村上小有名气的裁缝了。见越来越多年轻人、特别是女娃早早辍学,便专门办起了裁缝班,一连三期,招了三十来个学徒,做起了名副其实的“吴师傅”。
那几年应该是父亲最为得意春风的时候。大姐也就是在那时跟着一群姐妹一起学起裁缝的。那也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十几台缝纫机齐齐挤满了小小的堂厅,洋溢青春的欢笑声和脚踩缝纫机的走线声交织流串,合奏出少男少女另一番生计前奏。
我也多了这许多“师姐师哥”式的哥哥姐姐,他们经常“捣蛋式”地偷吃母亲腌制好、放在后屋陶罐里密封的干萝卜或水萝卜,称为最合心意的美味零食。母亲的手艺也确实了得,就连那萝卜腌菜的余味至今常在饥饿了的舌尖回旋,无食可及。
这偷吃的插曲也成了师哥师姐们多年春节聚会、闲聊追忆的重要部分。还好腌制的缸子足够大、萝卜腌菜足够多,不然我们自家都没得吃了。不过,对此行为,父亲母亲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说过一个不字以禁止,也未因少了“家资”表露过半点不悦,就像对待自家淘气贪嘴的孩子一样,任由“偷”去!
父亲作为师傅也有慧眼识人的本领。屋后的一家尤其重男轻女,两儿两女,恁是没给女儿一天上学读书的机会,全供着两个儿子了。大女儿也跟着来学徒。父亲见她眼疾手快,一点即通,随即多教她裁剪方面的技艺,她也肯思索,学的很快。而其他徒弟多半不愿学裁剪,费神费思,只匐在机上练习走线。父亲因此很为这家大女儿可惜,只背地里和母亲夸她聪颖好学,如果读书肯定读得出,这又同时更坚定了父母亲努力供我们几个女儿也读书的决心。
几批出徒后,父亲又带着他们南下讨生活,去服装厂子里历练。再后来,父亲因身体原因回家来了,他们也都熟悉了程序,可以自讨生活、合计谋划了。
21世纪边缘,赶上出国务工的大潮。大姐、小哥相继跟着去报名。手续很繁杂。大姐早两年去的,所以父亲大概摸清楚了门路。后来,小哥也要去的时候,不知道咋办,又因为去前公司要集中培训,一干手续事宜他的两个哥哥和不识字的母亲都指望不上,只能是父亲帮着去跑。又因为不同公司和不同国家要求不全一样,有一天,父亲前前后后跑了来回四趟县城,才给办妥。又为了省路费,从家里到街上搭汽车这段三五公里的路,他都凭着脚力来走,终于回到家,已是口渴不已,连口水也没舍得买。小哥终于可以安心培训,父亲的心才总算安下来了。
想着一去三年,父亲又给小哥亲手做足了好几身新衣裳一并带去,比大姐当初出国务工待遇还细还好。卯足了希望,“三年后,挣了钱回来也可以娶老婆了。”就像当初他以叔伯身份,给小哥家大兄弟谈成那门亲事一样,他满怀期待着小哥归来之日。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人心始终也隔着一层肚皮。父亲的好,不计付出和报酬的好,在小肚鸡肠的人眼里,成了别有用心的计谋。有人说,小哥赚的钱都给了父亲存着,父亲拿来“贩皮货”(贩高利贷的意思)赚了大把。有人说,我家张口吃饭的多,又读书的多,以后花钱的地方更多,父亲对小哥这般就是要拿他养家…………
小哥不识字又没见识的娘全都听在耳里、装在了心里。为了方便和儿子联系,她家专门安装了一台电话机。一天,父亲去公用茅厕,经过她家房子,无意间听见她在跟小哥通话,提到我刚考了大学,肯定要凑学费,如果借钱坚决不能借之类的话。
父亲当即如五雷轰顶。说的确是实话,我的学费成了父亲的心头难事,他也确有着向小哥开口的打算,因为想着总算比较亲近,比向外人开口要好。
但父亲终于没有开口,小哥和他娘也像根本不懂得这样事一样,只字未提。心焦万分之际,“旁屋”的同姓大哥、父亲曾经的徒弟之一主动来问学费可有难处,他近年赚了些钱可以随时借着,这才解了燃眉之急。自始至终,父亲确是没见着小哥一分钱、也没拿过他一分钱。父亲对他家及他的好,完全出自一种秉性,和因着老一辈的交情与对下一辈父亲般的爱,别无他图。那些子虚乌有的“诽语”和实实在在的提防,一定程度上伤了父亲的心、也疏远了两家的感情。后来,就只剩下了“同屋”的外壳,年岁逐增,壳也渐蚀了。
这一不被理解、反被误解的遗憾可能成了父亲,直至走时都无法释怀的痛。
这一笔,在他去后的日记里被翻出,写着很简单也很关键的几个字,我仿佛看见了父亲当时的无力和“痛心疾首”。
好人难做。但父亲用短暂的一生,教得我们还要始终做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