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月之恋
这一带的乡村毗邻县城,城里已有公交车通到这里。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城市往农村扩张的步伐也不断加快,一台台钩机挥舞着巨大的铲子将低矮的棚房拉倒,继而吞噬着大片的农田……
上巴河村的田妞这几天在家里有些呆不住了。地里的庄稼已经开始播种了。地狭人稠,这一带土地很少连成片,家里的自留地东一厢西一厢的,土地并不肥沃,稀稀疏疏的几棵苗子像是被剃过了的瘌痢头。这两年地里庄稼的光景并不太好,黄色的土坷垃块捣腾过来捣腾过去的,能生出几个钱呢?离县城近就是好啊,上巴河村的一些妇女们现在又寻着新的赚钱的门路:一些妇女的男人们在城里工地上做木工或泥工的活儿,扎钢筋装模板,一天下来有三四百块钱的收入。男人们把自己的婆娘带到工地上和和灰,拎拎灰桶儿,一天下来的收入也有两百来块呢!这样的收益不知比呆在家里干庄稼活强了多少倍!自然,农民毕竟是农民,精明的妇女们一方面总是会将自家的田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另一方面又不耽搁城里的活计。一年下来,田地里出产的粮食自给自足不成问题,遇着风调雨顺的年成还能卖掉一些粮食。田妞的男人是个种田的好把式,可只能窝在家里,田妞就很羡慕那些到城里做工的妇女们。看吧,一大早妇女们就戴着草帽,背着水壶,扛着铁锨,风风火火地往公路边的公汽站赶。她们叽叽喳喳的,泛黑的脸膛上闪着健康的光泽,显出几分豪迈与得意的神色,不像是去做工,倒像是去城里旅游。一群妇女中,珠大嫂子是位领头的,她的一个远房的叔叔是城里一处工地上的包头,工地上每天需要多少小工,多半是由珠大嫂子说了算的。每次田妞找到珠大嫂子探听要不要帮忙的人手,珠大嫂子常常面露难色,不是说人手满了,就是说不差人,让田妞再等等看。
田妮可不愿再等下去。她看见妇女们每天兴高采烈地结伴而去,傍晚满面尘色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虽然劳累,但一种喜悦与自豪分明写在各人脸上。在田妮看来,那是一种对自己无声的炫耀,甚至带着某种揶揄与嘲弄的成份,俨然一只刚下过蛋的母鸡讥笑另外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那样。再说,累点对这些风里来雨里去在烈日下曝晒过的农村女人们来说,又算得上是多大点事呢?于是田妮就去找麻子队长。按理说这事不归麻子队长管,可田妮自有田妮的理由。麻子队长在村子里说一不二,他要管多少事儿呀!村民们承包土地、山林、鱼塘得他点头,谁家办红白喜事请他去主事儿,婆媳不和、兄弟反目、子女不孝、鸡摸狗盗、计划生育……哪一件事不归他麻子队长管呢?只要麻子队长发了话,珠大嫂子再能也不能拂了他的面子的!
田妮猜的一点不错,没过两天,珠大嫂子就主动召她进城帮工了。然而事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风光,很快,田妮便感到这和灰的工作并不轻松。混凝土搅拌机在这里还不普及,包头们仍然习惯于人工和灰。工地上经常会看到这样一个场景:四、五名妇女围在一起,用铁锨将一堆黄砂、石子掺入水泥和水不停地翻搅,水泥浆溅了一身一脸也浑然不顾了。搅拌好的混凝土很快被她们用小小的灰桶盛了给正在砌墙的泥匠师傅拎过去。这样的工作常常是连轴转的,一旦开工,中途就很少能够停歇。想挣钱可不是恁容易的,拿了老板的钱,老板能让人闲着?工作脏点累点,田妮倒也能忍受,让她难以忍受的是人家的白眼。有时手脚稍慢一点,珠大嫂子便沉下脸,指桑骂槐地说:都是一样拿钱,可不能偷懒耍滑啊!白胖的田妮鹅一般拎着两只灰桶走过去的时候,泥匠师傅也常常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大头家的,快一点!大头在床上可等不及!大头是田妮的男人。田妮这时候就涨红了脸,大声叱骂道:死鬼!催魂哩!那泥匠听了却并不生气,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这时候,田妮的心里就莫名地伤感起来,她从小就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吃尽了生活的苦头。八岁那年的一场感冒由于没能及时就医,她的大脑给烧糊涂了,从此干什么事情,脑子里总像是缺了根筋,她的荒诞不羁的行为便常常招致玩伴们的嘲笑。等到她长成一个大姑娘的时候,父母为她的婚事感到焦急,四处托人给她张罗婆家,最后终于寻到邻村的孤儿大头。大头待田妮很好,夫妻俩相依为命,很快他们的一双儿女顺利出生。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儿子今年都二十一岁了,年前刚刚寻了门亲事,下半年就该成亲了,只是彩礼钱得七八万哩,一时还没能筹齐。田妮想,为了儿子自己豁出去也值了!
也不知是谁多嘴,田妮的情况被监理知道了。监理郑重其事地把珠大嫂子和田妮找去,说什么也要辞退田妮。珠大嫂子一个劲地给监理说好话,说田妮做事还是不错的,不会给工地的工作拖后腿!希望监理能网开一面!田妮眼里蓄满泪水,不断地点头向监理保证将工作做好。监理最后把珠大嫂子叫到一边,说,按说工地上是不能用这种有生理缺陷的人的,我们的用工制度你也是知道的!看在她与你同乡的面子上,这一次就算了!珠大嫂子连声称谢。中午,珠大嫂子来通知说老板今天请大家到城里的酒店里吃饭。妇女们欢声雀跃,撂下手里的工具纷纷跑了。田妮正准备离开,珠大嫂子说,你还是留下来看场子吧!人都走了,工地上的东西丢了可不好办!回头让她们给你捎些吃的回来吧!田妮只得饿着肚子留下来。等到大家酒饱饭足地回来,早就忘了给田妮带饭这茬事儿。田妮饿得两眼发花,找到工地上的临时厨房,抓起两个发硬的冷馒头,泪水和着口水将馒头一起咽下肚去。
晚上,刚洗完澡的田妮身子一沾上院里的竹榻便沉沉睡去,她太累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大头领着孩子们串亲戚去了。朦胧中一条黑影溜进院子,山一样重重地压在田妮身上。她一下惊醒了,本能地用力推,推不动。她开始以为是大头,黑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嘴酒味儿。不是大头,大头从不饮酒。黑影麻利地褪掉了她的外衫,双手蛇一般滑进她丰满的胸部,她发出“啊”地一声惊叫,黑暗中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她的一只手在空中扑腾了几下,就摸到一张满是疙瘩的脸。她的身子一下瘫软了,两行清泪流下来。是麻子队长。
田妮感冒了,头晕沉沉的,她想请假,心里却说:还是咬牙坚持一下吧,一天两百块钱哩!下午在七楼施工,楼上需要一名和灰工。妇女们望着炫目的楼层,面面相觑,耷拉着眼皮不去看珠大嫂子的眼睛。珠大嫂子把田妮叫过来,说,你上去吧!田妮面露难色。珠大嫂子说,再坚持两天,把这个月的工钱给你结了!田妮惺忪的眼里一下放出异样的光芒,她忽然感到自己又有劲儿了。三点多钟,下边的妇女工作已经结束,几个人正围在一起谈笑,楼上忽然发出“嘭”地一声,田妮的身子从七楼的脚手架上掉下来,张开的身子像一只展翅的大鸟,珠大嫂子和几名妇女清晰地听见田妮最后喊了一声“快闪开!”妇女们惊惶失措地散去,身后的地坪上,田妮的身子溅开了一朵花。
田妮的一生飞起来了,她微笑着伸手去接漫天飞舞的钞票,是的,儿子的彩礼钱应该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