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村口,一辆黑色的宝马静静停下,车牌是Z市的。村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射向车上,低声的讨论随即传来。
许平从车里下来,捏着一包香烟,熟练地拆开,走向人群,一根一根的递给那些面熟的人,同时寒暄着。车,香烟,似乎都在昭示着他所拥有的一切。但他知道,这些不过是浮于表面,内心的空洞才是他切实的困境。面对这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家乡,他想逃离却无可奈何,不得不戴上他本想摘下的面具。
“小平啊,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正是村里的老李。见到许平,老李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眼神里夹杂着些许的试探。
“嗯,回来看一看。”许平微微一笑,小心应和着。
“哎,听说你在外面混得不错,这还开上了宝马了?这车不便宜啊!”老李继续问着,语气里有几分怀疑和丝丝羡慕。
“还行。”许平掏出一根烟递给老李,“不算啥,工作需要,车只是个工具。”
“工具?”李叔愣了一下,接过烟,“你说的倒简单,能买得起这工具的人可不多。”
许平微微皱眉,没有答话。老李不再多说什么,看了一眼烟头上的“中华”二字,点上抽了两口,转身离开。许平叹了口气,耳边似乎又回荡起父亲的话:“没事别瞎显摆。”
许平回到家,屋里已经坐满了人。父亲老许依旧是一副威严的模样,看到许平进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小平,回来了,来,坐,这是我亲自做的炖肉,你可得尝尝。”老许指着桌上瓷盘里的肉。
“嗯,挺香的。”许平坐下后,习惯性地环视了一圈。继母往来在灶台旁,忙碌的身影显得有些苍老。弟弟许强和几位亲戚也都坐在桌旁,正低声交谈。
“你们都在啊,挺热闹。”许平淡淡地说,似乎并不期待获得他们的回应。
“哎呦,小平,终于回来了,开了一路车,肯定累坏了吧?”继母的声音在厨房传来,似乎满是关心。然而许平知道,这份关心的背后,常常隐藏着别的东西。
酒已经准备好了,老许把酒杯递到许平面前,“来,喝点,家里人都在,今天就高兴高兴。”
许平接过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液温热,却没有带给他哪怕一丝的温暖。
“哎,老许,小平现在过的是不错,房车都有了,小强现在连房子都还没有。现在城里没套房子,村里的媒婆都不给介绍了,这样下去可咋办啊?咱俩这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唉……”继母开口了。她的话里除了幽怨,还带着几分期待,甚至是隐隐的指责,尤其是最后那声哀叹。那是许平从小最厌恶的一个字。
许平放下手里的酒杯,神色平静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什么样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我这两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早些年欠的债还清。阿强现在快30了,也该有自己的想法了。以后的路,主要还得靠他自己去拼搏,才能慢慢有起色。他自己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现在城里房那么贵,就先不要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了。”
“小平,你这话啥意思,是瞧不起你弟弟了?”继母脸色一变,怒睁着双眼,“你总感觉你不容易,你考虑过你弟弟么?他在家为你担了多少本该是你的责任?要不是你弟弟在家照顾我俩,你能安心地在外面打拼?”
许平盯着桌上的酒杯,脸上的表情愈加凝重。他知道,每次沟通,自己都会被强行背上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这话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继母和父亲早就习惯了把诸多的责任推到他一个人身上,并不在乎他是否能承受。
“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你们想让我出出力帮帮阿强。”许平的声调没有波动,理智又平静,“但你们也要清楚,他的路得他自己走,不能总是依赖我。更何况,我刚有了孩子,花钱的地方很多,我自己也在拆东墙补西墙……”
“你这是拆了东墙忘了娘,我从小把你们拉扯大容易么!你现在还有的拆,你弟弟连拆都没得拆!”继母大声嚷着,呼吸也粗重了许多。“当年你是拼了命地读书,他却为了咱这个家放弃了!那的确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你当哥的,就这样理所应当地享受你弟弟为你做的牺牲吗?”
许平眉心紧缩,这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话都已没有意义。家人总是在无形中把他辛苦所获的成就据为己有,对于他所经历的困难,却没有人关心。家里的一切空缺似乎都在等着他去填补,而他自己,早已力不从心。
“不是不帮,”许平无奈地回应,“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上学,工作,买车,买房,谁帮过我?我又不是大富大贵却看着我弟吃苦受累,不管不问。目前的情况是,咱们家负担不了一套城里的房子。”
酒桌上的气氛顿时凝固,老许沉默着,低下头继续喝酒。继母也没有再开口,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许平。
弟弟许强此时突然插话:“妈,你别逼我哥了,他这么多年也没挣到什么钱,他如果真的过得自在了,就算借钱也会帮我的。”许强的话里除了几分无奈,还有更多微妙的期待。
许平转过头看了许强一眼,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许强从小习惯了依赖父母,向来没有自己的主意。
“阿强,”许平还是开了口,“你是我弟弟,我自然不会对你不管不顾。但你要想清楚,借了钱,我拿什么还,你拿什么还,咱爹拿什么还?买房子不是小事,你要真想清楚了,我可以帮你借点,但肯定不够首付,所以你还要借钱,同时要还房贷,那我帮你借的钱是不是就得我想办法替你还?这样的话,我这一家子吃喝拉撒谁来管?再者说,咱家有房子住,又不是没地方结婚,没房子结婚的人大把的是……”
许强低着头,迷茫地抠着自己的手,不知如何回应。
“还让不让吃个安生饭了!小强再没本事也是我的儿,买房子的事不会找你要一分钱的,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小强娶个媳妇儿!”老许厉声嚷道。接着是继母重重的叹息:“唉咦!”
沉默像深夜的黑一样,愈发加重。许平放下酒杯,站起身,眉心已拧成一个漩涡,“我先出去透透气。”
许平走出屋子,身后的门“咔嚓”一声关上,呼吸突然畅通了。
北风冷得刺骨,许平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周围的景象熟悉而陌生,咫尺而遥远,像是一个记忆的幻境。无论他如何努力,始终无法摆脱锁在肩上的那座山——家里的期待,弟弟的无为,父母的失望。
他掏出一根烟,点燃,吐出的烟雾被风吹散殆尽。他看着飘散不见的烟雾,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第二章
自出生,许平便患有先天性眼疾,手术后,只有一只眼睛感光,且近视。
许平两岁多,母亲突患急病,撒手人寰。父亲再婚后,生下许平的弟弟许强。许平的父亲那时在小镇上开超市,生活开销并不紧张,许平的继母待许平也不算苛毒,甚至在邻居眼里,这位继母待许平和亲儿子一样。
入学后,许平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只能半听半思考。也正因此,许平在课上不会走神,甚至能更深入理解所学内容。那时,乡村的小学生对近视没有概念,不知道自己看不清是因为近视,也不知道近视可以用眼镜矫正。许平的艰难苦学未被辜负,期末考试,许平考了第一名。班主任和许平谈话的时候,许平提出了想坐第一排的唯一一个请求。
自那时起,每次调座位,许平都是第一个选座位的——调座位按照成绩先后排序,也都只选那个挨着讲台的位置,因为只有在那儿,他才能看到黑板上的字。坐第一排的习惯一直延续到初中毕业。
高一开学,许平终于戴上了眼镜。
龙文和许平就是在高一开学的时候认识的。那时龙文也坐在第一排,二人同桌。龙文也生长在离异家庭,不同的是,许平平时笑容不断,龙文整日阴郁深沉。
龙文的父亲酗酒多年,在父母还没有离婚的时候,父亲经常在外醉酒,回家便对母亲拳脚相加。龙文尝试劝解过,每次的劝解都只是换来和母亲一起分担拳脚。后来再听到父亲施暴的声音,被恐惧渗透全身的龙文便把脑袋塞进被窝,瑟瑟发抖地小声哭着,身上满是冷汗。龙文听着父亲的叫骂声、拳头砸在母亲脑袋上的声音和母亲的哭声,度过了一个个被撕扯拉长的夜晚。
龙文9岁的时候,父母终于离了婚。接着,一个浑身散发着刺鼻香水味的女人住到龙文家里。这女人和龙文的父亲倒是般配。二人每天晚上一起酗酒,醉酒后便开始吵架,相互问候祖上数代,接着龙文父亲对这女人拳脚相加。龙文这时没有那么恐惧了,因为父亲现在所打骂的毕竟不是自己母亲。相反,龙文觉得这个女人替母亲挨了揍,心中竟冒出一丝感激和幸灾乐祸之情。然而好景不长,父亲的拳头和怒火经常从继母那里扩散到龙文,龙文的恐惧像野火般复燃了。从此,这份恐惧和龙文形影不离。
龙文性格敏感内向,不爱说话,同桌的许平经常找龙文聊天,还把自己喜欢的《哈利波特》送给龙文。周末,许平和龙文一起去超市买橙子,坐在学校的紫藤园读书。龙文每天都能看到许平脸上天真的笑容,这笑容像是一道道柔和的阳光,照在龙文阴暗潮湿的心底。龙文渐渐开始不那么阴郁了,他像是被许平拽出了泥沼,曾经每天都紧皱的眉头也似乎被他给渐渐冲散了。龙文成了许平高中的第一个朋友,许平也成了龙文高中的第一个朋友。
没有经历过冲突和矛盾的友谊,是不完整的。
龙文高二喜欢上一个女同学,让许平帮忙追求。许平很乐意,时常替龙文递情书、说好话,龙文还是被拒绝了。这时,龙文误以为许平也喜欢这个女生,自己才被拒绝。在被龙文误解、谩骂甚至差点动手以后,许平消失了三天。这三天里,许平去了沙河边,去了人民公园,去了曾和龙文一起吃热干面的五一路,独自消解着龙文带来的伤害。许平返回学校后,二人仍互不搭话,与仇人无异。
一个月后,经一位二人共同的朋友反复调解和疏通,解除误会,他们才恢复交往。每当提起此事,龙文便心有惭愧,许平却总是悠然一笑,对龙文当年的幼稚行为表示理解,像一个家长对犯错的孩子的无条件宽恕。这是许平的气度,也是龙文的幸运。
龙文问过许平,同是生在这种家庭,同是被命运踩踏凌辱,自己的内心满是灰暗,许平却能心生阳光。即使遭到猜疑和谩骂,仍能虚怀若谷,弃仇恨如云烟。为什么?
许平笑着说:“往前看。”
第三章
高考结束,二人都考上了大学。许平去了省内的Z市,龙文去了外省。
大学开学,许平向父亲讨学费,父亲看了一眼许平的继母,点了支烟,说家里钱不够,让许平向大姨和两个刚毕业不久的姐姐伸手。学费5000,住宿和其他杂费1000,许平的大姨出了3000,两个姐姐一人1000,父亲补了1000的缺口。许平知道家里条件不如以前了,于是每个月只要800元生活费。许平的父亲每次汇钱,都会延后一周,说已经托了熟人去市里银行办理,让许平再等等。于是每个月的800元,在许平父亲的操作下,变成了每个月零一周800元。许平无奈,只能节衣缩食,利用周末的时间,去外面发传单兼职。即使经常外出兼职,许平仍拿到了学院的一等奖学金。
到了大二,许平的助学贷款和奖学金都下发了,许平再也不用向父亲讨要生活费。许平兼职的收入太过微薄,于是扣除学费后剩余钱的一部分,许平用来进货,在校园摆摊。许平卖过袜子,卖过笔记本配件,卖过插座,卖过手机卡,还承包了两个快递点。寒暑假的时候,许平还会出去打假期工。许平的大学生活很充实,钱包也充实,直到大学毕业,许平都没向父亲再要过一次钱。临到毕业,许平攒有一笔款,全部投到一家饮品店后,血本无归。许平自我调侃道:“上大学身无分文,毕业后身无分文,这是净身入校,净身出校。”
毕业后一年多,许平和恋爱两年的女友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许平趁着过年,和父亲提了结婚的事,父亲听后非常高兴,说这是好事。随后,许平的父亲便坦白了现状,说家里条件困难,婚事的花费,让许平自己想想办法。
那时许平的大姨夫因病去世,大姨数年后改嫁。改嫁的这个男人,对许平并没有什么感情,许平的大姨便不能继续接济许平了。她每每看到许平的处境,都有心而无力,为此流了几回泪。她经常说,许平是个苦命的孩子,命运再不公,也不能把这些苦难统统猛浇在许平头上吧?然而命运这个王八蛋,就是这么干的。
许平刷了信用卡,两个姐姐和几个同学朋友一起帮许平凑了钱,终于够彩礼了——彩礼只有4万,这是许平的女朋友和父母谈判,帮许平争取到的金额。婚礼如期顺利完成,许平的脸上开了花,感叹着,完成了一件大事!
许平的公司业务在经历了近三年的挣扎和低迷,渐渐有了起色。看着妻子费力地出入在狭小的出租屋,许平心有不忍,终于决定在Z市的边上,付了一套两居室的首付。
搬家后不到一年,许平的女儿出生,许平的脸上满是对妻女的喜爱和满足。当许平的妻子发现其藏私房钱的时候,许平未多做解释,把已经被发现的基金账号中的金额全部取出,交给妻子,此事便算是过去了。问其原因,许平说是为妻女存的。许平接着说,自己的视力逐年下降,万一哪天失明了,自己必将成为家庭的累赘。留一笔存款,可以缓解突如其来的压力,令妻女不至太过拮据。
因公司发展需要,许平东拼西凑,按揭了一辆宝马。首付的借款和后续的月供让许平压力巨大,许平咬牙硬撑。这些,许平的父亲和继母都不知情。他们认为,许平依靠自己的能力,结婚,买房,买车,收入必定很高,日子必定舒适。殊不知许平走的每一步,都万般艰难。
苟活在拼接的家庭里,许平年幼时谨慎又敏感,父亲如木偶般被继母用绳索摆弄着;也如双簧戏,父亲在前面表演,继母在后面发号施令。在许平眼里,继母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伪词,虽然有“母”字,但极少有行使母亲义务的。继母一般分两种,一种是聪明的,另一种是不聪明的。前者会在他人面前演绎母爱,让人看到后无不高举大拇指,甚至会潸然泪下,莎士比亚看到后都会感叹一句:“啊!火炬不及她那么明亮。”这种继母只在暗夜向继子女露出獠牙,可谓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后者则如未被调教过的野兽一般,不能够控制自己的嚎叫,在人们面前也如在阴暗的小巷一样,随时会叫嚷、撕咬。以上两种风格虽看似差异巨大,但归途一致,都是走向深渊,原形毕露。
谈起未来生活的愿望,许平说,希望世界还明亮的时候,多拥抱它。观日出日落,赏碧草蓝天,攀群山峻岭,游江海湖泊。他珍惜美景,珍惜家庭,珍惜朋友,珍惜所有,身边的一切,目光所至,他都爱着。
他,生在刀尖,却未尝为其所惧,反而扬起下巴,翘起嘴角,跳起了舞。脚底稠密错综的伤口,在这舞蹈中,化作一抹绝美的修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