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均匀的灯光
夜已经很深了,这次,蒙大不是因为加班才呆到这么晚的。她在用自己的方法复习。蒙大坐在办公室,看起来像个瞌睡的书呆子,面无表情,但其实,在这副冷静随意的躯壳里,一个大脑正在“轰隆、轰隆”地运行。蒙大在办公室疯狂地看着打印出来的教材目录,然后把它们一一罗列到纸上,离自考本科还有十九天,她选择的是美术教育——一个买不到教材、也查不到历年真题的专业,可这是她考上教师最有希望的路,如果今年的八门考试一次通过,她明年就能拿上本科了,然后,就是突然招聘教师的考试公告,她就能在报名的电脑页面上,充满自豪地选择:学历—“本科”,专业—“美术学、油画或美术教育”了。
和蒙大一起呆在社区的还有方战,三楼是方战的地盘,那里的会议室放的都是方战准备公务员考试的各种书和成堆的卷子。这个和她一样大的小伙子,隔一会儿就从三楼欢快地跳下来,喝点水、上厕所,甚至买了一个夹肉饼回来,也要坐在蒙大旁边自言自语:“咦~~这感觉真像同桌!”他咬了一口饼子:“香气有没有诱惑到你?”蒙大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目录,可是她有点分心了,手里的笔也停了下来:“我没闻到。”方战吸了口气:“哦,呵呵……鸡肉贵还是猪肉贵呢?”蒙大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不会和男孩子聊天,她只能像个机器人一样听着方战柯波个不停。蒙大无法说出“啃的鸡、啃的猪,肯德基有名,当然鸡肉贵啦!”这么风趣好玩的话。“鸡胸肉减肥,肉质很好,所以应该比猪肉贵吧。”她机械地说,同时觉得自己像个实验室的女科学家,木木的,就差一副高度数的眼镜了。她想起开会时他扯牛巧靴子、然后两个人悄悄笑着、互相凝视的样子,她不懂和自己一样大、思维比自己正常的这两个年轻孩子心里朝气蓬勃的感觉。“我的心,到底有多老了?”蒙大低落地想。
方战看了看灯:“咦咦咦?这灯怎么好了!你修哒?”“嗯,”蒙大这个时候才敢转过头,看着方战说:“你上次就没有安好,孔没对准,所以灯不亮。我固定了一下就亮了。”“哦……上次把我电了一下。”方战顿了顿,然后一边抖着手,装着被电的样子,一边走出门,她看着门,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三楼。
蒙大回了回神,她开始放着各种风格不同的音乐,有“一笑倾城”,印第安的“suncircle”,春晚的“六尺巷”和“相亲相爱”,听不懂的粤语歌“丑小鸭天鹅湖”和“好心分手”,特立独行的三无的“普通disco”和“阴阳先生”,当然还有安抚内心的那几首百听不厌的“猫的报恩”插曲。
“等明度、近似、对比明度差、高明度差。”蒙大闭上眼睛理解。
题很难记住,“自考真的,挺难的……”蒙大转着笔,“可是我才不怕。”她不想成考,因为在她看来,那是用钱买来的学历,牛巧就是到了每次考试的时候,到老师那里拿回考点,背一遍就没有问题了,现在,牛巧已经考了一次,还有一年半,就能拿到重点大学计算机专业的本科学历,可是牛巧连一些简单的计算机操作都不会。“轻松一点有什么不好?女人只要嫁好了就行~”牛巧的话又响起来。蒙大有点怀疑,自己的“自力更生”,是不是又倔又傻呢?
有一只小小的蚊子,趴在洁白的墙上,这个房间里,就她和它两个小生命。“你越冬了,你竟然越冬了啊,哈哈。”蒙大朝小蚊子吹了吹气,然后不管它,继续复习。“已经没有时间了。”
一个小时之前,这个办公室还是黑乎乎的,蒙大找了两张报纸,铺在桌子和凳子上,上上下下拆了又安,把几个办公室的灯管换了,这下每个家都有两个灯管亮着了。她有了小小的成就感,虽然刚才那句“你没有安好”的话很直白,让方战这个男孩有了挫败感,伤到了他,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还是要少说话、多办事啊,毕竟言辞如刀。”蒙大反思着自己的过失,确实,自己的情商,很低、很低。
她走到大厅做了做运动,打印机旁边放着牛巧的“社区学习教育总结”,表上列着几个内容丰富的活动,但其实社区从来没有组织过这些。蒙大想起以前在糖葫芦社区,她和姐姐们做过的那些学习教育活动,有撕名牌,摘杏,参观驻地部队,还有读书会,厨艺课,这些都是真的进行过的活动,特别是猴子姐做的鸡蛋灌饼,对于蒙大这么一个吃货来说,那金黄的鸡蛋、嫩绿的生菜、鲜红的辣椒酱,都让她永生难忘。
现在她负责的,是比学习教育更重要的低保和民政,她好想做牛巧那样自由度高的工作,那才适合她这个女孩子与世无争的心性。可是,这不由她,她说过自己的想法,却没有被领导接受。想想现在的几个低保户,他们得到帮助时亲切的笑容,蒙大停了笔,微微一笑,她竟然也有了舍不得的感觉。
她想起今天早晨九点,空气很冷,像清晨六点一样的感觉,低保户照庭大叔还是戴着他的棒球帽,靠在社区门口的金属栅栏上,一看到蒙大,就询问起自己住院报销的事情。他准备今天出院,因为借的五千元已经花完了,他说,定点医院报销科的主任为难地讲,因为市里要求在一站式报销比例80%后面加一个“(政策内)”,所以可能实际报销不了那么多,报销科主任建议他还是回社区,按以前的老方法填四张表报销,比较保险。“还有啊,小蒙大,那个……医前救助,怎么样?”照庭大叔不好意思地问。“我已经告诉街办了,街办也告诉区低保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回信。”“哦,好的,那就算了吧。…再见。”看着照庭大叔有点失落的背影,蒙大心里有了小小的气和歉意,如果没办法落实,又何必写在政策里,“既然不能在一起,又何必承诺爱情。”蒙大做了一个微笑,心里又谅解了政府长久以来的种种不作为,“唉…也许上面真的有难言之隐。”“哎呀,我就说么,刚才就看见你好像来了。”真紫看着手机,从门里走出来,“蒙蒙,我走了啊,我报了组织部的家庭教育培训,这一个星期你多注意点咱们信访群。”真紫眨着大眼睛,满眼笑意地看了看蒙大。“哦,你直接在微信里指挥我就行。我还有低保要做,我也不知道群里信访和民政工作哪个是哪个,你给我指示就行。”蒙大有点落寞,因为政府组织的培训基本都很轻松,所以她也想报名,这样就能逃离工作,在这五天上课的时候看书。不过她终究还是不符合条件——既没有结婚生子,也不是本科学历,自然就与这次学习无关了。不过,她没有想到,在这么忙的时候,真紫竟然真的要去培训了,留下自己一个人做民政、甚至有可能会涉及信访的工作。她不是想偷懒,也不是推卸工作,只是她觉得,自己真的孤军奋战很久了,她不会开口寻求帮助,倒是遇到有人需要帮助时,她总会潜意识挂在心上,想办法解决,她想,这样就能得到安静和谐的环境和关系吧,可是,她却在这大半年的时间发现,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些相处的回忆就是人鱼的泡沫,被真实、苍白的阳光一照,就没有了。没有人看到她需要帮助,是因为她演得很快乐吗?
“我演技真好。”蒙大一边写一边愉快地说。
现在她每天的生活,正如这个傍晚的人去楼空,偶尔落寞袭上心头,但是自由和狂放的喜悦又会涌上来,潮起潮落,灯光匀匀的,公平的,照亮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