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第一节
雨停了。杰克感觉自己重了一圈。
“我们可以到天国去吧?嗯?”杰克慢慢地说。
“天国那么虚幻,哈。我不觉得那是真的。”
“可是你的身子是空心的,这不也是虚幻的吗?”
“也许有吧。但它们在蓝天白云后面。你知道怎么过去吗?”
“不知道。”
阿莱粗壮的手臂能翻过很粗壮的大树。他把杰克粘在背上。
杰克一般不很和阿莱交谈。森林很大很大。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多远。
“我不相信自然能够造出如此美丽的东西。”杰克说。
“我也是呐。这里应该不会有无神论者干扰我们了。”
“那么天堂是谁发明的?我是在小时候听说的。那时候说异端是要被砍头的,把你粘在山上一辈子。我们那边的山上就有一个人头。我不知道他的姓名,虽然他的身子已经断了,但他孜孜不倦地为每一个经过他的人传教。以前那个山丘还是平地的,上学就要经过那里。我曾经停下来听他讲过几个小时的教义,比如说恶人啦,天堂啦,福帝啦,他说世界不是平面,而是弯曲的,说了这一大堆不着头脑的话。当我问起他是从哪儿得到这些教义的时候,他说,我从哪里得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倾听了我的教义。时代在改变。没有爱的野蛮无知的中世纪即将结束,匠人们会把那项继承于福帝的手法传承下去。
后来他死于当年的一次吹拂。他被埋在地下,与泥土融为一体。现在他估计已经在天堂啦,和福帝一起,下着围棋,享受他至高无上的祝福。我也想去。也许拥有信仰,藏在心里不说,也是件好事。这样可以排解一下毫无色彩的生活时间。二月六号,今天天气不错。”
阿莱和杰克敞开心怀交谈,成为了好朋友,他们交换自己的理想和看法,也畅谈世界的未来。时间走得很快。
突然有一天,杰克看见了黑夜。
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感觉自己好像穿过了蓝天白云。他正处在星河当中。
那本来是一块渐变的景色,但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突兀。阿莱翻过一座山头之后,眼前景物变得怪异而无法解释。
树木的形状开始发生变化,它们渐渐变成了上圆下尖的形状,布景变得粗糙而模糊,波色子变得巨大而难以破碎,而且很干燥。
“你确定乔可在这边吗?这地方好像很久没人来过了。”
“乔可上次和我们一起唱歌是在几年前,好像并没有这么久的时间给波色子来形成森林。而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过来,就只是为了和文明打个交道吗?跨过这么多的路?”
“也许他只是寂寞了。我一天不和别人说话都很难受的。真的。孤独可以害死人的。”
旅程的描写实在太苍白而且无力。
他们翻过那些倒着生长的树之后,终于看见了那片湖。它就座落在森林之后。这里的天空变成了紫红色,没有动物,只有呼啸的晚风,世界空无一物的时候你就能看见,自己的心。
“要是来点音乐就很棒了。”阿莱把杰克从背上扯下来。“你要怎么过去?”杰克趴在针状的草丛里。
阿莱坐在站在湖边。
“我们把这个湖填满就可以了。”
“这是个笑话吗?”
“我说真的。”
“也许明天,福帝就会把你带走。谁管那么多呢?时间是可以浪费的。反正我们不挖空这里,波色子也会清空这片水域的。”
“水是怎么来的?许多学者没办法解释这个问题。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开始了很久关于水的性质的观察。最后我发现它和波色子是同一样东西。只不过它们更细小,更危险的是他们会在你毫不知觉的时候慢慢穿过你的身体,改变内部结构。对我们这些空心人来说,它会慢慢填满我们的心,让我们失去爱的能力。我们无法避免这种过程。也许我们自己感受不到这种变化。它不仅摧毁人的外表。二月十二日。”
阿莱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把那些散乱的波色子聚集到一起,建了一座桥。他们自己清楚心里肯定会有些微妙的变化的。阿莱把杰克粘在手臂上,继续往前走。
“要是我们失去了爱,我们这趟旅程就结束了。失败得很彻底。乔可肯定不能帮我们修复这个漏洞。”阿莱边走边说,“他只不过是个大个子,不是个匠人。”
“懂得这种技术的人很少。爸是一个。可他是个胆小鬼,他不会承担责任,急切地想要毁掉自己的作品。有人会自愿裂解,埋入土中,最多十天,他就会和自然融为一体。一般自以为难以忍受的生活无法再继续下去的时候的人会选择这样的死法。空心人作为一个传奇,他们并不在口中广为流传。但肯定碰触到了帕奇斯和他们协会的底线。那个人头把这称为中世纪。野蛮——一个很陌生的词语,现在我好像知道它是描述自然的一个什么属性的。表示无序性,就像玻色子一样自由的东西,人不会具有的性质。
“跨过那条河花了很长时间,大概是三天。我们遭遇了一次玻色子风暴,突如其来的风暴。我们毫无遮蔽物,阿莱举起了一块桥的浮板,挡住了风暴。我坐在锥形的浮板之下,看着风暴往前跑去。它们覆盖住森林的脚踝,再稍稍地刮过树木的上根叶。那就解释了为什么它们倒着生长了。但为什么在更远的地方森林是正向生长的?
有人告诉我一个关于莫比乌斯带的故事。那个故事实在超出我的想象空间。它是这么说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它可以让我们穿过蓝天白云,从而到布景下面去。大部分人都只把它当做一个理论来看,并不信以为真。也许世界只有一面,但它形成了一个环。二月十二日。是这样吗?你告诉我吧,福帝。我问了你很久,你一直没有回答过。”
湖后面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是风暴肆虐的发源地,这里千疮百孔,很难攀爬。大部分都是黄色的崖壁,而且视野很窄,还有地下部分。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每天只能前进差不多五十肘尺。
“我渐渐地觉得也许爱不爱不重要吧。但渴求接近福帝和真相地欲望却越来越强烈。乔可知道爱的真谛,我们只要知道谁造了它,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取缔这个无情的社会和无聊的建立在讽刺之上的国度。每当我们前进一步,我就会接近计划一步,接近真理一步。我在那段过程中渐渐成熟,丢掉了一个作家的理想。
我们看到乔可的那一天,是个黑夜铺满星星的日子。他很大。我只能看见他的腰以下的部位;而且他就快要死了。他的身体大到无法移动,不能移动就只能渐渐变成自然的一部分。他一开始看不见我们。而且他很安静,在我们爬上他的脊背的那几天他没有说一句话。如果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座山,我也会信的。
差不多两天之后我们爬到了他的脸旁。他的脸也已经变成一块山石。
‘乔可,乔可?’我鼓起勇气上去打招呼。
‘谁在那?谁在那?’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阿莱的脚下响起。我吓了一跳。乔可以前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啊,乔可先生?’我试探性地对着脚下说。
‘我看不见你。我没有眼睛。’
‘我们是从城里来的。我小时候还听过你唱歌呢。你是最早的一批人类吧?’
‘多早之前的事了?如果我不开口说话,再过几分钟我就要变成大山了。所有人最终的归宿都不会逃开这种演化。我真是蠢,过了这么久才明白这个道理。’说完他住了嘴。
‘但你可以让过程变得美好。我们有自己的资本。’杰克说。
‘你是个空心人,我可以听得出来。但有风暴吹拂心脏的世界是无法让你们活下来的。你们会失去这一点点的感觉。我就是这样。人生的一开始我爱着所有的事物,但我无法阻止空心被填满。嘿,玻色子本身的数量是有限的——别想反驳我,这是实践经验。你想看看后面是什么吗?’他指的是大山的后面。
当然我想知道。
有时候事实总是要回到最平凡的那一页上面去,可能有些事物也大抵如此。
我没有开口问中世纪的事情,我知道这是徒劳。他的实践经验丰富到无人能及,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因为他不想告诉我。最重要的是他已经不是个空心人了。他没法再爱别的东西。他向我传达了一个骇人的事理。
阿莱开始往上爬。我没有腿。我本想让阿莱放我下来,让我和乔可再说说话。
‘卡秋说过一个天国的传说,那个传说的主人公就是乔可。’阿莱说,‘这里都是倒着生长的树木,轻微的风滑过我们的脸颊。‘传说和现实交织才组成了历史。那就是说,福帝,也可能是真的。只不过没有这么令人惊艳之类。’
我默不作声。
我们快跨过山的最高点之处的时候,阿莱停下来了。
‘前面是——一座楼梯?’
‘前面是我们的家。’
他不再前进。
我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影,他是灰白色的,模糊地站在瞳膜前面。只有下部分在发光。然后我看见了两个人。两个。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那棵树。白天和黑夜同时在我眼前出现,接着所有的景色我都可以一览无余,好像我站在一个高不可攀的地方——神之所在的地方。就我们所知,也是一句谚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看见比他高的人身后的一切。就算你站在最高处,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看所有的世界。我现在正处于福帝所在的位置,我清楚地看到神是存在的,以前是乔可,现在,是我。不会一直是我。
那个发光的小人将是新的我。阿莱发现了一位心灵感应的双胞胎。我从福帝和乔可那里获得了割皮技术,他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用过。通过嫁接的技术,我们可以毫无保留地继承知识和阅历。
‘去问我父亲吧。他是唯一的一位造空心人的人。我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乔可说。
我们都是在那地方雕琢成人的。
我回到家乡之后,成为了一位学者。父亲是我的老师,他教我怎么在莫比乌斯带的接口处造出空心的人来。五年后,我把那棵树挖走,那个大孩子如今已经化为灰烬;我走到乔可那座山前面,放下树,拿起一把刀,将它改造成了一个人。二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