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鸭子是我小时候很好的一个玩伴，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2006的夏天，结束高考的我回到阔别十载的故乡。

这一次的回到故乡，最大的不同，便是发现祖母真的老了。她走路走得极慢，走得极认真谨慎，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倒。她做事的动作也极慢，每一个动作都得用尽气力，生命的活力在渐渐衰竭。

午后的阳光，一动不动地照在田野里小路上。祖母午睡起来就在大门门槛上坐着，这时候我就坐在门前的石阶上，陪祖母说话。

不仅祖母变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

小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一天总是很长，太阳早早升起，迟迟才肯落下。一群小孩子每天爬山玩水，走屋穿巷，每日不知疲惫的奔跑跳跃欢笑交换，只有三顿饭着家。

如今，儿时的玩伴四散如烟，村子里只剩下些老人守着旧房子度日如年。走在村里的大道小径，没有了急匆匆成群结队穿梭的身影，也没有肆意飞扬的欢声笑语。

2

祖母的话越来越多，说来说去亦是往日的云烟，我只做一个安静的聆听着，听她讲那些我不曾知道的从前。

祖母经常提起我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就提到了小鸭子。

我脑海里渐渐浮出这样的印象：一张污迹斑斑的小脸，脏兮兮的衣服，头发有些凌乱，两只大眼睛却清澈干净，如星子般一眨一眨的。

这就是我记忆里小鸭子的样子，但我立即想起，我小学二年级便离开家乡去一个遥远的镇上读书生活，我和她已经阔别十载了，她早已不是那时的模样了。

“小时候，小鸭子最喜欢和你玩。你也爱玩，爱四处跑，但你安静的时候也很安静，没人陪你玩的时候，你就一个人在门前空地上，破墙的下面，自己和自己玩，自己跟自己说话，你能玩上一上午。

“村里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欢喜和你玩。小鸭子却相反，那时候不讨人喜欢，她脾气不好，爱争爱生气，不肯吃亏，话又多，叽叽喳喳的，于是孩子们都不愿和她玩。

“只有你肯跟她玩，后来她每天都往我们家跑，天天粘着你。

“你俩在门前，就在这堵废墙下模仿大人过家家，她说你来当老公，她当老婆，然后还约法三章，说什么夫妻间不能吵架，要相亲相爱。那时候的小鸭子胆子大，什么都敢说，你面子薄，羞得脸红红的。小鸭子让你喊她老婆，你憋着一口气，怎么也喊不出来，只好转头跑了。

祖母停了停，脸上一直挂着微笑，眼睛也渐渐明亮起来。

“你到镇上读书后，小鸭子很难过，总问我七哥哥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村里不是有学校吗，为什么一定要到镇上去。小鸭子没有读书的福气，爸妈都是不成器的东西，唉—”

听着祖母的讲述，我的心百转千回，心若有所思，口若有所言，及至嘴边却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后来。

“后来她也不问了，就一个人在那破墙下，一个人玩着两个人的过家家，自己和自己玩，自己和自己说话，能说上老半天。”

“过了一年，小鸭子跟着她爸妈去了外地。那时候但凡年轻一点走得动的都往外跑，留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是看不到希望的。走着走着房子一间一间的空了，道路一条一条空了，田地一块一块空了，最后村子也渐渐空了。

“大概过了五六年，小鸭子回来了，才安顿好就跑到我这里来，我一见她几乎认不出来，不过几年间她长得比我还高些，皮肤也白了，不像小时候那样脏兮兮的，变成了一个好看的大姑娘。我呆呆看着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还好虽然她什么都变了，但只要一件没变我就能想起她。她一开口还是问七哥回来了吗？一样从前明亮的大眼睛，我立刻就想起她了。听到你还未回来，她眼睛似乎又在一瞬间暗了下去。往后，她仍是像小时候那样，每天都会来家里，热心帮我烧水、扫地、洗衣，每件事做得顺手利落，我从中便知这些年她定是受了不少苦。小鸭子完全变了一个样，小时候爱哭爱争，脾气又倔，长大后乖巧懂事，她常常问你的近况，或者说着小时候那些趣事，每每这个时候，她就笑得和小时候一样，脸上的笑就像店里的糖一样甜腻。

“但是，一天又一天，她开始更多更多的不说话，时常安静地不发一言，坐在门槛上静静看着门前的那堵破墙。大概过了一月，小鸭子又走了，临走的前一天，她同我告别，我跟现在一样，也是坐在这里。她爬上了那堵墙，坐在上面，望着远方出神，她似乎在笑，似乎又在哭，回头看我的时候，夕阳的光照里，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第二天，小鸭子家里又只剩了一个爷爷。后来的几年里，她断断续续回来了好几次，但每次都很急似的，都呆不久，每次仍来看我，每次仍然问你的消息。

“再后来，有一年的夏天，唉，她爸妈离婚，她爸爸跟了一个省外的女人跑了，唉，年轻时看着就不是一个靠谱的男人。也是那一年，小鸭子的爷爷去世，葬礼那一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她，虽然看着年轻，但是大概因为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总是愁眉不展，没有年轻人该有的生气。虽然难过，但是临走前她还是来跟我道别，这一次似乎跟以往都不一样，她回来是看她爷爷的，爷爷去世后，这里大概就没有她挂念的人了。之后我又见她久久地坐在墙上出神，那时候的她仿佛很安静。那以后小鸭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到现在大概又有五六年年未曾见她的面了，不知道现在的她在哪里，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

祖母愈说愈伤感，叹息声一声长过一声，最后感慨了两句。

祖母的感慨，也是我心之所牵念。

我没有再问，因为那是祖母也不能知道的后来。

那一个午后过得格外长，我好像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又好像经历了一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爱情。

我记得离乡的那个晚上，睡不着躺着床上默默流泪。只是那时年少不知别离轻别离，后来到了新地方，心想以后总会回去的。加之认识了新朋友，很快地把那小山村里的往事淡忘了。

一别经年，再回头时，已是物如故，人却已不在。

我心里一直有着那年那时的小鸭子，未曾忘记，只是不曾想起。

3

祖母回屋后，我看着空地前那堵破败的墙，儿时的往事、小鸭子的种种，慢慢涌出来。

儿时的小鸭子有些不修边幅，脸上脏兮兮的，说话大声，脾气不好爱骂人，声音也不大好听，扯开嗓门就像一只鸭子呱呱嘎嘎，我是第一个发现了她和鸭子之间的相似。有一次小鸭子又在坡下骂一个男孩，我正在坡上，看见田野间的鸭子，童言无忌，脱口而出。

一群孩子捧腹大笑，小鸭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平时我还觉得很好看，有时候忍不住偷偷看一眼，这时候看起来却特别吓人，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往后，那群调皮的男生就常常故意在她面前呱呱嘎嘎地乱叫起来，这时候我心里就觉得有几分愧疚和不安。

小鸭子气得追着他们满村子跑起来，那时候的小鸭子特别能跑，力气也不小。村子就那么大点的地方，站在半山腰，几条路几座房子，几乎一览无遗。即使往大山里跑也不是办法，越往里跑，大山越是安静，越是安静越是瘆人，因此往山里跑的男孩，没跑多远就心有惧意，被小鸭子追上揍得龇牙咧嘴的，然后老老实实地被押犯人似的押回来。

每次她都得胜而归，但是朋友却越来越少了，大家也越来越不愿和她玩了。

她家地势低些，从我家二楼的窗子看下去刚好可以看到她家大门。

有一天午后，我趴在窗上张望，一群小女孩们在空地上玩游戏，小鸭子却一个人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双手捧着下巴出神地看着。我心里不知怎么了心里有点难过。没多久，她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头刚好看到我，我吓了一跳，赶紧从窗子上退下来，慌乱间差点要摔下楼梯去。那个晚上，我在惴惴不安里难以入睡，我很怕她来找我，质问我为什么看她。

第二天临近傍晚的时候，小鸭子真的来了，就在我家门前走来走去，自言自语，这里拨弄下花草，那里又扒拉下墙土。我在自家的院子里玩水，心里总疑心她要跑进来质问，又怕又羞。

后来，我看到她正费力地爬上家门前的那堵废墙，我怕她摔下来，跑到墙角下仰头焦急地劝她下来。小鸭子却毫不在意地笑笑，仍旧往上爬，

那堵墙那时比我们都高，中间高两边低如狭窄小坡，小鸭子两只手抓着墙边，弯着身子，两只脚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往上挪，就这样居然让她爬了上去。她仍旧没有放松，墙上很窄，她微微屈着，慢慢转身，蹲下来，然后坐在墙上，长松了一口气，两只小腿悬在半空，高兴地踢来踢去，回头冲我笑，仿佛在向我炫耀似的。

我怕得直摇头，小鸭子看见我这样扑哧一笑，那个时候，夕阳的柔光打在她脸上，额头上的汗珠子闪闪发光，虽然脸上仍旧脏兮兮的，却很好看。

打那以后，她便天天来，每次来都是暖暖的午后。

我意识到她每每皆是午后来找我，因此即使午后有小伙伴找我玩，我都以各种理由推辞。

其他时候，我跟着小伙伴游荡在村子里，偶尔会远远看见小鸭子正在门前洗衣带她年幼的弟弟。

4

往后的日子似乎都一样，走同样的路，见同样的人，做同样的事。

所不同的是我心里存了希望，每天我都会出去走走，每次总要路过小鸭子家，似乎有什么在心里催促着，期待着，仿佛是在回应那年的小鸭子，又仿佛是承了她的情不得不还似的。

虽然我知道，小鸭子已经长大了，长高了，不像小时候那样爱哭爱闹，但我记忆里始终是小时候的我样子。

她家的房门始终紧闭着，午后的阳光照在上面，仿佛时间也停止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但是小鸭子始终没有回来，村里偶尔有回来消夏的人们，一回来便会听到些动静，我揣着希望看着那些移动的人影，结果却总是失落。

蝉声贯穿了整个夏天，我还是没能等到小鸭子。

大学开学之日在即，我在遗憾里离开了故乡。

临别前的最后一个黄昏，我爬上了那堵墙，坐在那里，我想看看，那一年的小鸭子坐在这里看到什么，只有远处静默不语的大山，一条在山里跋涉蜿蜒的小路。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们并肩坐在上面，恍惚间，耳旁仿佛若有如无回荡着两个稚气的声音。

辗转了数地，我回到了小镇，之后忙着订火车票，只身来到城市转火车，老旧的绿皮车轰轰十几个小时，穿山越岭，离故乡越来越远。

拥挤的车厢里坐满了人，郁闷的空气里五味杂陈，在轰隆隆声里，脑海闪现着小鸭子的点点滴滴，坐在台阶上发呆的小鸭子，在墙上回头冲我笑的小鸭子，还有我未曾见过的问着七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小鸭子，一幕幕往昔的印象，半睡半醒间在我脑海里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醒来后，夜幕低垂，空气渐凉，腹中空空的我泡了一包热气腾腾的泡面，吃完后身体回暖，我恢复了精神，抬头望着异乡的星空，又想起往日的种种，但每次想到最后，万般情思，总不过那一句：她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

那年的春节，我又回到故乡，每年这个时候是村里最热闹的时节。每天人来人往，有人回来便会放鞭炮，一次鞭炮声于我便是一次希望，但最终免不了一地红色的碎花与灰尘。

但我终究未能如愿见到小鸭子，有时候坐在门槛上，看着不远处那堵废墙，想着往日的种种，一颗心忽喜忽悲，一时想笑，一时又要流泪。

我想小鸭子或许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以后的日子，每年只要得空，我都会回到故乡，短则数天，长则半月，却始终未能见到小鸭子。

很久以后，我已经分不清她是友情还是爱情。

我们好像只是久别的儿时玩伴，但又不仅仅如此：好像是阔别的恋人，但似乎也又不是。

5

我毕业那年，一家人搬到了故乡附近的小镇。

这是离我故乡最近的小镇，大多数的同乡都选择迁居此处，所以常常在会遇到不少旧乡人。

一别经年，大人们样子没有多大变化，总不过再添些皱纹与白发。小孩子却不一样，一年一个样，经年未见的早已难辨当初的模样。因此，儿时见过我的大人们大多已认不出我来，而我倘若在路上遇见，也不过看着有几分似曾相似，虽然心知许是同乡，但终究不知如何开口，不过也就是多看几眼。

在小镇上生活了一两年，同乡人偶尔走动，小镇不大时常也会遇见。于是渐渐也有不少大人记得我，我也忆起了不少儿时见过的身影。

但我想，大人们大概也未必会将现在的我与小时候的我联系起来，他们称呼我，只是说村尾谁谁的儿子，或者老一点的就说是谁谁的孙子，我的名字他们一般也叫不出来。

也是那段时间，小鸭子的消息渐渐多了起来，我得知后来她去了外省，已经很多年了，其间不过短暂地回来几次看望她在小镇上独居的母亲。

而且小鸭子结婚了，就在去年。

我忽然分外想念故乡，没过多久，我再次回去了。

这一次的归来，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仿佛是为了道别，说起来，我们之间似乎一直没有好好告别。

她念我时，我不在，我回头寻她，她又不见了。

我站在窗子前，看着不远处小鸭子家紧闭的房门，想起儿时她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那里，忽然抬头看我，年少的我不知所措地后退。

我久久望着空无一人的台阶，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却唯有记忆的青苔屈指之间爬满心间。

6

两年后，我准备去城市里，午后我到小超市里买些物品，不想遇到了小鸭子的母亲，佳姨。

她看了好半天，半信半疑地唤了一声：七哥儿？

我心头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抬头看时却是一个打扮时髦，四十左右的妇人，眉宇间似有一个似曾相似的模样。

我以为这次也和从前遇见小时候村里的大人一样，不过是寻常的久别重逢。但很快我似乎觉得有什么不一样，我耳边响起那句七哥儿，自小到大唤我七哥儿也只有小鸭子的母亲。一念及此，我再看那妇人时，那眉宇间的似曾相似不是别人，正是小鸭子。

儿时的我就觉得小鸭子特别像她母亲。

佳姨热情地邀我去他家里坐一坐，我点头答应，却立时后悔，也许小鸭子也在家，忽然紧张害怕起来。及至佳姨家，发现小鸭子并不在这里，砰砰直跳的心顿时沉下去，不想失落又袭上心头。

她家房子新建，还未装修，一切从简。我们坐在客厅里闲聊，刚开始有点拘束，毕竟多年未见。聊了许多村里的旧人旧事，便慢慢变得自然。

我知别后，她的生活并不如意，因此说话总是小心翼翼。

虽然人免不了衰老，但是佳姨不仅老了，眼睛也没有什么光彩，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虽然仍然好看，但整个人显得沉重而苍凉。

有时候聊着聊着不知为何就停下来，她总是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然后又说起其他事情。

我一直心念着小鸭子，想知道她的后来，后来的她，想问一句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此刻她母亲就在我眼前，我却不知碍着什么，迟疑着不敢开口。

有意回避，假装忘记，兜兜转转，我们还是聊到了小鸭子。

七哥儿，还记得我家那丫头吗？

我点头，当然，小时候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可惜，你之后在外头读书一直没有回去。小鸭子现在也一直在外头，有时候一年到头回不了一次。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过了许久，我起身告辞，佳姨又苦留我用过饭再走，我以赶车推辞了。

临走前，佳姨执意要送我，下了楼又走了一会子路，终是停了下来，

坐在去往城市的车上，车子在林荫间穿梭，阳光忽明忽灭，我脑海一直回荡着佳姨离别时的那句轻叹：要是当初小鸭子嫁给你就好了。

我忍不住低低地沉吟：要是当初，要是当初……

那句话里好像有希望，又有遗憾，有不甘，又有向往。

后来，我再也不敢听到关于小鸭子的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