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

暮色渐沉的黄昏,窗子外头的天一方一方矮下来,幢幢的树影子上霞光半露着奇异的淡紫色。木柴在灶火里噼里啪啦作响,灶台边小板凳上守着的女人打起盹来。年老的人总是这样,只要坐着仿佛都要睡过去的。

客厅里的电话响起来,不依不饶地一直响。她不知做了怎样的梦,银发掩着的面上隐隐笑着,却忽而被手里滑落的火钳哐当压在脚背上惊醒了,痛得龇牙咧嘴的乱了老人家应有的泰然的风度。往围裙上掸去满手柴火的灰,便轻轻慢慢起身去接电话。厨房沉重的木门一拉开便发出咯吱咯吱刺耳的声响,仿佛执意要打破屋子里这生冷僵硬的静。

“喂!你好!……,哦,是班长啊!你还好吗?嗯嗯,好久不见呢,……,嗯,是啊,我回乡下好久了,你知道,这把年纪了一个人过倒也清净,……,我过得挺好的,青柯在的时候也挺好的,现在也好。哈,我哪里比得上你,在外面生意做得大,孩子们也都争气,……,啊,同学聚会?明天么?不不不,我有时间,我肯定是会去的啊,其他人也都回来了吗,哦,我真想不到现在大家还能够聚到一起的……”几十年过去了,每被这样亲切地叫作“喻梅”,总让她禁不住要动感情的,说话都有些哽咽的意思了。然而回忆起旧事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嗯啊,班长你也要保重好身体的,嗯,那就明天再见了!”她习惯了等别人先挂电话,那头的忙音穿过电缆传来,她闭着眼听了一会,放下听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许多年的光阴像是随之倏忽而过,消散在空气里,一点回声都没有的。

似乎聊了有很久,再回到厨房灶里就只剩下烧红的炭未尽的火星了,锅里蒸的菜倒是勉强地熟了。长长的线吊着的电灯开关,一捏整个屋子便黑了,端了碗和菜碟子走出去也还是无尽的夜的黑。

喻梅搬来乡下两年多了,这是她父母留下的老宅子,家里只她一个女儿,从她把二老接到北京去住这里一直荒废了有四十多年。旧式的盖瓦的平房,屋前有篱笆围成的大菜园子,她喜欢这屋子,退休以后就一直想着要回来,对一砖一瓦她都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修缮一番以后住着是别样的惬意。儿女们虽然绝不亏待她,但也早已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牵挂,互相羁绊着总不见得好。

秋天的晚上凉飕飕的,夜空上月明星稀,她倚在大门边坐了一会,手里还习惯性握着把蒲扇一摇一摇的。忽然又想起去年冬天有一双手套穿破了,一直搁置着没有补,便回去翻箱倒箧地找,东西没寻到,她却不免凄凉地想到,那是她丈夫买给她的。那时候他们在一个大学里教书,为了她的生日他给她买了羊绒的手套。她的手一到冬天便又红又肿,冻疮总断不了根,还用不起电的年代里,他总是每日不胜其烦地给她灌暖水袋捂着手。现在冬天又近了,然而他送她的手套不知被丢在了什么地方,连他也已经走了有五年了。她想着便走到电视柜前面,去拉那下面的抽屉,笨重的旧柜子摇摇晃晃的,原本放电视的地方只孤零零搁着个小鱼缸,里面的金鱼受了惊游来游去,睁着唐突的大眼睛望她,她扶好柜子失了神似的看房子里这另外的唯一的活物,又陷入到深沉无边际的思索里去了。半晌才低下头取出屉子里纸包好的三个大相框子,是她的父母和丈夫宋青柯——黑白的遗像在孩子们的家里放着总有些煞风景,她便都收起来了。她从没有梦见过他们,想必他们也期望她能过好自己的日子。节哀顺变是不假的话——人总有入土为安的一天,有聚便该有散的。

第二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她穿了黑呢子大衣,梳庄重的发髻在后头,身子仍是掩不住的单薄。立在镜子前面,看皱纹默然爬满了她的脸,没有表情是那上面唯一的表情,笑或忧都一样的只有青筋兀自在额上张牙舞爪的。她特意戴了玉镯子在枯槁的腕上,要表示今天是不一样的一天,虽然明知道年老的人除了这一身庄重再没什么可留得住的。

锁了门走出去,明晃晃的阳光照下来,村子里的水泥路蜿蜒着伸向远方。路上的人不多,偶尔有认识她的就停下来恭敬地叫一声“江老太太”,她也咧开了嘴和颜悦色地寒暄几句,却难免在心里为自己是个老人家这样既定的事实觉得不可思议。村头上几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聚在屋前谈天,她们扯着嘶哑的嗓子品评周围一切小的大的事和人,听的人也不一定听得到,但她们就那么坐在太阳底下,握了彼此皮包骨头的手,大声地笑。她们有自己的哪怕微不足道的快乐。

她初搬回来也常常有附近的老太太们寻了来同她聊天,但她们都是在家里为丈夫为孩子操劳了大半辈子的主妇,而且往往到现在却在被儿孙们厌弃着,她们站在她面前总把她当作新式的老太太,仿佛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又不愿在比较之下把自己满足了一辈子的命运显得忽而凄迷了,而她面对她们也苦于找不到适于彼此的话题,各自都只得见到自己的无奈处,渐渐的也便客客气气地疏远了。

就这么住了两年,只是安心过一个人的日子。只不过在从前的设想里,这日子里应当还有青柯。

聚会是在一家小茶馆里,隐在闹市里的没有生命力的小小的店子。喻梅刚进门就见到了从姿,她立在柜台前讨要纸巾,嗓门还是响亮,喻梅走过去搭她的肩,她扭过脖子来看是谁,片刻便一把将喻梅揽在怀里,大大咧咧的亲昵。从姿还是老样子,略胖的身子,还见得出过去标致的眉眼,爱笑爱闹,穿一身休闲装一点不显得老。

“哈哈,你们看谁来了!”喻梅由从姿引着进了里间,沙发上坐着的几个人便一一上来热络地打着招呼。从姿、文妙、闻辉和夏全是一直没有断过联系的,另外的一个人却怎么也认不得是谁了,喻梅站在那里只好局促着道“你好啊!”那人便过来同她浅浅地拥抱,他说:“喻梅,我是林寒啊,好多年不见,你过得好不好?”她便只顾一味地颔首微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的聚会也断断续续有过许多次,她去的却很少,原先是年轻时不爱热闹便随心情定夺,到后来则是工作和家事都纠缠着她不得脱身。这中间班长甚而还因为她的百般搪塞而生过气,而后不了了之,现在也算是冰释前嫌了。其实大家都很明了,这也许就是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人老了便是见一次少一次的。

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常卓,他推着轮椅上已经九十多岁的老母亲来,屋子里的人见到都暗自在揩眼泪,纷纷手忙脚乱给老人端了茶去。喻梅也是艳羡不已的,她上前握了常卓的手,不能相信他也是老而瘦的了,斑驳的青斑,枯枝一样的手没有一点温度。她慌忙蹲下身去为他妈妈把稀疏的银发拿卡子别好,也和大家一起对着那已经听不见的耳朵徒劳说些暖心的话。

班长拿了名单道能来的都已经到齐了,他叹了一口气,转而招呼大家喝茶叙旧。喝着茶的人也权当举杯消愁,眼看从前的同学只剩下了这屋子里寥寥的一小撮,然而谁也不去提起已经离开的人——不能来的是再也来不了了。

喝罢茶便一齐吃饭,已经没有了还喝酒的人,几个老烟枪间或要猛烈地咳嗽一阵,坐在喻梅旁边的从姿从衣兜里间或要取出降血压血脂的药来服,老人的无可奈何的病态弥散在空气里。可笑声总还是愉悦的,喻梅起初不能承受时光带来的这许多人忽然搁在她眼前的似乎不真实的羸弱和老态龙钟,却也慢慢地能够释然了。

年少时候的那些事,想起来真是美好的,若干年后的现在尽管物是人非,许多事许多感情也不尽如当初想的圆满,现在能坐在一起好好聊聊却也是幸福的,应当要知足了。七十岁注定了是孤独又尴尬的年纪,每一刻的呼吸都好像是奢侈。

“诶,闻辉,你还记得吧,那时候我、你还有青柯三个人,我们不上课租了船到东湖上划船玩,青柯正和我们吹牛说他游泳游得多好呢,结果自己就得意过头噗通掉水里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当时在水里大喊‘我不会游泳’的那个样子,哈哈,真是忘不了!啊,对了,青柯人呢,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来哦,这可不像他……”林寒笑得开怀,在场的人却都哑口无言了,喻梅抿了一口茶,便抬眼也跟着笑,表示她是不介意的。她不动声色夹着菜,道:“林寒,这些年你在国外,连青柯的葬礼都错过了,现在倒还好意思拿这些糗事来取笑他啊,他要是在这可不会让你好过!”饭桌于是陷在若有所思的笑声里面,人人都有些怅然的。林寒隔了桌子望一眼对面的这老太太,一时语塞,只得干咳了两声,手胡乱去松颈上的领结,眼前蓦然是印象里扎两个小辫、睁着大眼睛而梨涡里总是漾着笑的女孩子,而她的手挽着自己熟识的年轻的青柯。他泫然摇摇头,转头向闻辉道:“老伙计啊,你可得长命百岁的多让我念叨念叨啊!”

这是一个年轻的艳丽的世界,而老人家是一抹黑白色,隐在里面作腐败的肥料,从格格不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被遗忘了。

就这么散了。

回程的公交上,一个小孩子给她让了座,喻梅道了谢坐下,却总有那么点不甘和悲哀。阳光是戚戚然的,像一出舞台剧要落幕前的那种烂漫。

她在车上颠簸着竟也睡着了,梦里是滂沱的大雨,青柯骑着他那辆旧式的自行车,她坐在车后座上,身上披了他的雨衣,伏在他背上大声地哭,雨水和泪水一齐流进嘴里说不清什么滋味,他就在前面飞快地骑呀骑,轮廓勾勒得越来越淡,最后消隐在雨里,梦便醒了。

年轻的时候,远离家乡在县城里读书。有一年春假结束后,她在书桌里发现了手工的新年贺卡,是平时大家都舍不得用的那种柔软光滑的纸,漂亮的色泽,还有漂亮的署名——林寒。她愕然而惊喜,那时的林寒英俊出众,说起话来总是风趣而温和的,他就是人群中一个炫目的发光体,优秀得仿佛理所当然。贺卡上他用小心翼翼的措辞对她说他喜欢她,邀她到剧院去看演出,她便满怀着欣喜去了,却一个人在门口等到了深夜,一直地看屋檐上落下的雨,看到那雨也在她眼睛里下起来,交响乐一样的滴滴答答,心里的热情和忐忑像泡好的茶的热气被渐深的夜色浇得凉透了。那个晚上,是路过的沈青柯载着她回学校,她记得他当时问她要去哪儿,她惶惶然只答两个字——回家,他们竟就真的携手走过了这许多年。从此他就是她的家。结婚的时候她给林寒也寄了请柬,她多年没有再同他讲过一句话,她不原谅他却执拗着要向他证明,她已经拥有了世上最好的爱情,她并不是可以随随便便拿来羞辱的。然而婚礼上林寒却喝醉了,他不住地对了她说对不起,“那天我妈死了啊……”他在那里号啕大哭,旁人只当他是发酒疯说些晦气的话,纷纷撵了他下去。喻梅立在那里,她听得懂也权当听不懂,纵然是这般戏剧化的真相,她却只觉得前尘往事终于有了个了结,既然是天意使然,就不必再多想了。她挽了青柯的臂弯便觉得满足,之后便是一辈子的满足······

回到家里却发觉门锁被撬开了,白日里竟遭了小偷,她靠在门框上往里看,疲惫得挪不开步子。书架上的书抛了一地,拉开的抽屉里零碎的钱显然被翻走了,所幸储蓄卡还稳稳在她手上的钱夹子里,这屋里值钱东西实在不多,看来也至多是丢了几件衣裳。她便走进去把书重又码好了,然后草草躺到藤椅上去,浑身都是乏力的。一溜眼竟看到那双找了许久的手套,黑里子上几朵白花,指尖破了寒酸的洞,就掩在木地板上几团废纸中间。她于是蹲下去捡手套,却没防备地被玻璃渣子划伤了手,血染在白花上徒增了女烈士一样的气节。她细看才惊觉是鱼缸被打破了,客厅里背光的另一角上溅的都是水,而那鱼就搁浅在水洼里,尸首冷掉了。

她忽然地就要落泪,金鱼瞪了水水嫩嫩的圆眼睛在房间的那一头对着她,仿佛失了声的落魄歌女。无尽的夜的歌,越唱越寂寥,撩拨几十年浸在喧哗与骚动里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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