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威特·梅蒂法流鼻血了。这天清晨,他意外地流起了鼻血,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和他的须后水混在一起。冲淡荒漠盐池,他的整个洗手池都染成了红色。德威特不得不收拾自己的仪表,血液就像黏腻的番茄酱一样蹭的到处都是。同时,德威特的鼻腔开始发烫,他皱起的额头和眉角,还有那只像冰岛活火山一样的鼻子,他的衬衫领子还是竖起来的,嘴里咬着一片面包。他不得不把那只全麦的黑面包放到一摊肥皂水里处理自己的鼻血,他一边冲刷着鼻腔,一边用耳朵聆听那只花鸟手表咯咯作响的声音,还有三十分钟,拍卖会就要开始了。整个城市的水正透过一只生锈的水管源源不断地导入进他的鼻孔里。德威特需要开车穿过拥挤的城市交通(所以他放弃了这个计划)。城市就像一块儿路径奇怪的牛肉,身上长满了骨头做的管子。
之后,德威特重新规划了自己的路线,但是现在因为鼻血,他错过了地铁。
整个房间的空气就像是被岩浆浸湿一样的黏腻异常,在他的身上进出都是流动的岩浆。德威特知道自己呼吸系统出了毛病,他只好等拍卖会结束再去拜访医生。他外祖母是皇亲国戚,从小教育他要仪容体面,因此德威特五岁的时候就会装模作样地说纯正的上等人英语了。德威特有一大把财产,这是他五年前开始做银行生意时赚到的,透过密不透风的股市规则,德威特捞到了钱。不过这些钱对梅蒂法家来说并不算什么。德威特要去拍卖会上买走一件物品,这件物品就像是两块山崖之间连接的可怜巴巴的吊桥,又像是打火石之间一闪而过的红火焰。总之在一叠又一叠的晨报上看到在冷风中啪啪作响的“羊颈”时,夜间的公园发出了手风琴一般的声音,冬季幻听到的蝉鸣声、还有延误到晚上的晨报让德威特发疯。德威特一边咬着三明治,一边看着自己那条波点领带拍到报纸的臀部。
这玩意儿放到三十年前,属于德威特想要的,被他母亲定义为“奇怪玩具”的东西,比如橡皮猴子之类的东西。饶是德威特母亲的墓碑都已经被家族的女眷摸地十分光滑了,出于对那可怜姑娘的尊敬,德威特也必须从自己的户头里取出钱来买《羊颈》。
十年前,德威特二十五岁的朋友巴奇·詹尼斯去非洲旅行,他在非洲射杀了一只旋角大羚羊,并且自己把那只羚羊解剖了。动物协会没有声具泪下地找他的事。因为这是秘密,这是巴奇把子弹偷偷穿进那块柔软毛皮里的秘密,子弹就像跳入贝加尔湖的热带鳄鱼一样被凝重地冻死了。巴奇把羚羊剥皮,然后扔掉了皮毛,把头颅清洗干净带回了银行保险箱里。巴奇是个艺术家,接着他把羚羊的下半身刻满了不经意的刀痕,并且故意把脂肪和血液留在了滑梯里,勒令他的侄子把这块骨头接纳进他的红蚂蚁巢里,最终这块骨头变得肮脏不堪,但非常干燥。
回到城市的巴奇把这件艺术品堂而皇之地展览,并没有引起什么巨大的轰动,因为同类的艺术品太多了,人们无法费劲去解读背后的信息。巴奇近乎穷困潦倒,但他一直痴迷于“新理想国”这个东西。在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了新理想国的信息和路线。之后他就消失了,再然后,有一个无聊的飞贼窃走了巴奇先生的羚羊骨头,把羚羊骨头装进了一个大木箱子里,但是巴奇·詹尼斯已经死了。巴奇在为他的理想国殉道,他自杀了,尸体被警察从河里捞出来,脚上缠满水藻,鼻腔里塞满淤泥。
巴奇翻着白眼,依旧像年轻时候那样对世界表达着自我的不屑。这是专属于天才的不屑:巴奇觉得自己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也有许多人这样认为,当然,也有人觉得他的艺术是垃圾。
他要为他的好友买走那只羊颈。
德威特还在处理自己的鼻血。他的鼻血源源不断,德威特不禁开始分析自己的流血原因。关于吃花生酱太多会流鼻血的奇闻异事,德威特是听自己母亲说的。据说德威特三岁的时候喜欢卷面包卷,里面放上花生酱吃,为此一直和别人打拉锯战。可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花生酱了。在证券交易所,德威特经常盯着大屏幕,坐在磨砂面的办公桌前用脖子夹着纸条或者电话听筒,再用那支老是喷墨的钢笔写下一连串数字。大楼底部的五年咖啡店里的美式拿铁。会不会是花生酱或者打电话的姿势引起的?到了年底,金融公司会有一大摊的工作等着德威特去做。
德威特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巴奇也赞赏她的美貌。光林·艾尼瓦,一个意大利女人。光林长得像她们国家最出名的猫女影星莫妮卡·维狄。但是光林没那么大的头。光林是黑发,她走起路来姿势奇怪,喜欢看鬼故事和毫无营养的时尚杂志。她是个会计,手上戴着幸运石,她擅长把废弃的表格撕下来叠各种各样的纸品。光林的母亲是个富裕的老寡妇,但德威特对她的记忆只停留在春天晨色中拉开的窗帘下,光林后颈上像尖尖小山的骨头。那是什么?那让德威特感到恐惧。光林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她痴迷于买彩票和赚钱,同时她也喜欢夜里去参加社区女子的小型派对。光林有一筐的回忆,都是关于错误语法的童话书和数不尽的郁金香的。
光林把腿伸到办公桌上涂指甲油,她丢三落四,把瓶子推倒,偏头痛,一直吃安眠药。有个固定的医生,光林一直在试图解释他们那奇怪的关系。光林老穿矮跟鞋,寂寞的声音就像在山洞里那样响彻她整个身体。
鼻血终于停止了。拍卖会也开始了,德威特出门,眼睛底部忽然被冷风冰冻了起来,他感到眼睛分外刺痛。德威特一边裹着大衣,一边飞快地穿过街道奔向站台,他没有摩托车,他要赶快赶到拍卖会现场,那无数个昼夜流动的金钱生出另一些小小的流动的金钱就是为了此刻。它们藏在海盗的山洞里一起唱着“兄友弟恭”之歌。德威特明白,这些流动的精灵就是为了此刻。它们出生,就是为了此刻,为了那块羊颈。德威特越跑越快,挤上地铁,穿过山洞,城市的地下山洞。他反复确认着拍卖会的信息,烫金的描边花体字,太花哨了。是什么飞贼偷走的艺术品?
那儿有个女人,但她不是光林·艾尼瓦。她在洗手,为什么不是艾尼瓦?这女人太瘦了,背上全是一块儿一块儿的像恐龙那样的骨头。她的肩膀上搭着一块貂皮,穿着黑色的丝绒裙子,金发就套在她那张干瘪却又轮廓明显的脸上,嗜酒引起的鼻子通红凸显出这老姑娘寂寞的生活。她拿着遥控器调试空调,并且不断用手感知冷暖热风。她非常窈窕,但老了。
“德威特·梅蒂法。你怎么来了?”
“詹尼斯夫人……我来买走詹尼斯的《羊颈》。”
“我也是来买詹尼斯的《羊颈》的。”
詹尼斯夫人把德威特引向会场,宽大的走廊中铺着地毯。香槟酒和烤榛子蛋糕、下水道的味道四处弥漫。
“对不起,与您冲突了。您知道,詹尼斯死了很久了。我想把他的艺术品带回去。”
“你要一块儿羊肉骨头干什么?如果你想要,大可以去屠宰场买。詹尼斯那个该死的理想国,你听说了吗?他就是为那个死的。”
“我听说了,夫人。”
他们一起坐在椅子上,交头接耳。詹尼斯的老婆是个北方人,说话十分粗糙,并且不愿意改掉自己的口音。她和詹尼斯婚姻不睦,究其原因,竟然说詹尼斯那方面有些问题。不过德威特并不相信,因为女人的嘴中有四五个滑梯,会滑出千姿百态的结果来。
“詹尼斯一直在用药,还花钱去买东方瑜伽师的课。要我说,那些人都是拿了钱的混蛋、骗子。你是外国人,不是东方人。詹尼斯疯了,他一直在找自己的理想乌托邦。找到最后自杀了。你说这么一个世界,有什么乌托邦呢?待会儿你别和我竞价。我和光林·艾尼瓦的母亲是闺蜜。我知道光林结婚了……不是这些。您是上等人,不应该和她恋爱的。她母亲和我都是暴发户。”
“光林结婚了?”
“结婚了,如果你要好女孩子,我可以介绍给你。”
詹尼斯夫人说话时,头不断抖动。被装饰完好的金色卷发也一起颤动了起来。她拿出小镜子补粉,图案竟然和德威特的手表有些相似。德威特情不自禁地把手表往袖子下缩了缩。四处坐着形形色色的,把动物皮毛穿在身上的人们。他们有的是老成的贵族,有的是拥有丑闻的新贵族,有的是两样都没有的落伍人。
他们俩屏气凝神,上一件是东方瓷器,被一个东方商人买走了。东方人都长得差不多。
“下一件拍品……著名已故艺术家巴奇·詹尼斯的油画《羊颈》。”
于是,那穿着西装、戴着白手套,像是畸形医院的两个人过来了。他们抬着一副挂着红色绒布的画,德威特浑身紧张,他似乎被什么玩弄了似的。起初,他觉得是被詹尼斯夫人玩弄了,但是当他看到詹尼斯夫人发抖的嘴唇和覆上下巴颌的那只鸽子蛋大小的绿宝石戒指时,德威特知道,他们俩都被巴奇·詹尼斯玩弄了。
他们两个沉浸在巨大的震惊里,数次说明,巴奇对绘画一窍不通,只知道摆弄些奇怪的东西。《羊颈》是怎么变成油画的?并且被署名了?他们百思而不得其解。尤其是德威特,他早晨还流了鼻血,急匆匆地、比赶赴他侄女婚礼还准时地来到了拍卖会大厦里。但展出的却是一只蝉壳,真正的东西已经彻底的流失了。
“怎么是油画?怎么会是油画?那件骨头艺术品呢?那件前卫艺术品呢?怎么是油画?”
詹尼斯夫人不断地重复着。相反,德威特就镇定多了,他不禁开始回忆《羊颈》到底是艺术品还是油画。空调机轰隆隆地作响,德威特脑袋出现了断片。詹尼斯夫人的那双蕾丝手套马上被汗水和泪水侵占了。她和德威特都没有竞价,这件油画不算什么良好审美的油画——一块儿非洲羚羊的骨头摹写。不过在场有人倾慕巴奇的名头或者猎奇的味道,纷纷开始竞价。价格一路飙升,就像坐了什么游乐场的跳楼机一样。
詹尼斯夫人还在小声哭泣着,拿着手绢捂着鼻子,哀愁的灰色大眼睛充满了泪水。城市之外有个矿山,轰隆作响的声音已经侵占了此刻。
“夫人,我们都被巴奇耍了。或许那个骨头已经被他埋了,他画了一张画留在这儿。”
“……他真可怕,德威特。他骗了我。他骗了你。”
“是,巴奇骗了我们。他已经消失了,只有照片在你的衣服里。就像《羊颈》一样。不过我猜,你爱着巴奇·詹尼斯,是吧?不过夫人你无法理解他的内心世界,作为好朋友的我也是。但不爱的方式有各种各样,并不一定包括这些。”
“是,我爱他。我爱巴奇。”
“这就是了,夫人。”德威特尊敬地轻声说道,他坐的非常端正,手也摆出优雅的姿势来,像19世纪宫廷画师那慵懒挑剔娇嫩的模特,“不过,我不爱光林·艾尼瓦。您应该知道。我一点都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