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兮命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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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子年十月初一卯时,卫家二房喜添男丁。这是卫家二房第四代第一个男孩,二老太爷卫振西的长房重孙,二老太爷自然像得宝了一样珍爱。

九月三十早上,二老太爷的孙子媳妇韩氏早起做饭时动了胎气,她扔下烧火棍子,捂着肚子回了自己的房间。韩氏的婆母见儿媳妇蹙着眉抱着肚子痛苦的样子,便跟着过来问了问,明白这是要临产了,急忙吩咐儿子家运请来老娘婆给媳妇接生。

韩氏开始隐忍着低声哭泣,渐渐放开声音撕心裂肺地哭喊,到后来无力呻吟着,一家人心里都是慌乱无措的,全指望着老娘婆的手段,帮韩氏早一点生了孩子。老娘婆嘴里说着:“头胎婆娘,都是这样的。这会儿骨缝还没开呢,少奶奶忍着点吧!”韩氏痛苦着,从白天折腾到了晚上,孩子就是不肯落草。

孙子媳妇哭声嘤嘤,让二老太爷心里烦乱不安。大儿子已经没了,只给长支留下家运这一条根,老太爷自是格外看顾。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瞪着眼挨到窗外鸡都叫了两遍,索性穿衣起了床,点着旱烟袋,围着院子走来走去。黎明之前夜与昼相交相博的时刻,天上的星已经隐去了很多,只剩下零零散散几颗挂在幽暗深邃的墨蓝里,天地间黑得像倒扣着一个大大的铁锅。他忽然看见南天闪过一道亮光,仿佛是一颗拖着银亮尾巴的星子倏忽划过天空,正在此时,屋子里响起婴儿嘹亮的啼哭声。老娘婆隔着窗户报喜:“老爷子,恭喜您添了一个重孙子。”

二太爷面朝南天流星划过的方向深深地作了个揖,如是感谢星宿天神送来的重孙一般。他不由得叨念着:佳玉儿呀,你已经有孙子了。他思念起自己最疼爱的大儿子,昏花的老眼里闪过几点泪珠。他擦了擦泪,四世同堂的欣喜掩盖住生活中所有的伤痛。他迈着大步回到正堂,吩咐孙子家运向祖宗们上香报喜。

孩子出生三天上,二老太爷主持着办了三日宴。他吩咐家运去请大房三房的长辈们过来喝喜酒。三老太爷家里开着赌场,得有人在家照应,他留下小儿子还玉守家,让大儿子挺玉二儿子进玉带上两个孙子服侍着自己来到二老太爷府上喝四世同堂的喜酒。大房的宝玉传玉二兄弟因是父亲守孝期间,母亲又在病中,便推托生意忙,只打发六子陪着奶娘小翠带些礼品过去送粥米。

二老太爷在正堂待客,小翠陪着二老太爷和三老太爷两兄弟说了会儿话,二老太爷摸着胡子笑道:“这孩子是个有造化的,他出生的时候,我眼看着一道星光闪过南天,孩子正好呱呱坠地,你们说,二十年后,咱们老卫家也能出个秀才吧?”

小翠祝福道:“二老太爷有福,这孩子说不定是文曲星下凡呢。将来重孙子发达了,老太爷指定跟着受用哩。”

三老太爷点点头:“就是就是,我们这些为老人的,不就是巴望着后辈有出息,给咱们老卫家争光吗?”

看着二老太爷的家人里外忙碌,小翠忙辞别了二老太爷三老太爷,带着六子回了卫家大房,把二房回礼的红鸡蛋交给了大奶奶。

孩子满月那天,二老太爷怀里揣着几个银元去镇上给重孙买手镯,接就着去了镇上的宋秀才家里,请宋秀才给孩子取个名字。宋秀才问了孩子的时辰,掐着手指算了算,慢条斯理地说道:“十月初一,秋后冬初,谷丰仓满,此日降生,大吉啊!下半夜卯时,正是阳气充足,天色欲晓,老爷子又看见一道星光过空,此儿为大造之才,前程无可限量,无可限量啊!现如今是中华民国了,就叫中运吧!借中华民国的运势,长成栋梁之材。”

二老太爷满心欢喜,把写着名字的红纸郑重地折叠了,宝贝一样装进怀里,一回家就给家里人宣布重孙的名字叫做中运。

隔了两天,孩子大姨赶集顺便来看妹妹和孩子,听妹妹说老太爷去镇上找人给孩子取了名字,叫中运。大姨把孩子的名字品了两遍道:“妹妹,我怎么觉着这个名字怪怪的呢?”她问坐在旁边的孩子奶奶:“婶子啊,老太爷上哪里找人给孩子取的名字?怎么听着有点不顺耳呢?莫不是年纪大了,被人家给戏耍了?”

孩子奶奶是个没有主意的,嗫嚅着说不出所以然来。好巧不巧,街上有个算命先生敲着铜锣吆喝:“算命卜卦,批字测星……”,大姨侧着耳听了听道:“妹妹,街上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要不,叫妹夫去跟老太爷说说,把先生请家里来,给这孩子赶算赶算生辰八字,看看要不要找过继爹过继娘给押着?”

二老太爷也在盘算找人给重孙算算八字命格,机缘这么巧合,算命先生就来了,真真好似天神赐来的一般。他一边催孙子去请那先生来家,一边穿戴整齐了,站在正堂门前等候。

家运请来了算命先生,只见他肩上背着褡裢,一只手握着竹杖,一只手拎着个铜锣,却是一位盲人先生。盲人先生用竹杖探着路,一步步进了二老太爷的院子。二老太爷把盲人先生迎进房间坐了,吩咐孙子上茶。先生也不客气,用小腿触触凳子,放下褡裢和竹杖,缓缓落坐在八仙桌旁边。不待老太爷询问,先生的手指捻了捻胡须道:“入室闻得玉竹香,敢问老人家,府上有弄璋之喜?”

老太爷急忙点头:“先生说得对极了,老朽的重孙刚满月,先生真是神仙呀!”

先生谦逊地说道:“哪里有神仙,不过是老瞎子算命的一点伎俩罢了。”他的大拇指在无名指上捻来捻去,疑惑地问:“老人家,您前日出门办事了?”

老太爷赶忙离了座椅,给先生深深作了一揖:“先生神人,小老儿前日的确是去了镇上,请南关的宋秀才给孩子取了一个贱名。”

先生叹口气:“唉!老人家,您那天出门就不吉利,遇着小人了。有小人纠缠在身,秀才也看不清您老的时运,取的名字便违了命理,于长辈犯冲,不吉。解铃还须系铃人,您老再去找那秀才改个名字吧!”

老太爷猛然惊醒,孩子名字里的运字可不是犯了他父亲的名讳吗?他想起来那天头午刚出了村口,正遇上东园刘寡妇,她扭着水蛇腰走过来给自己贺喜,伸手讨喜钱,他摸摸袋子,里头只装了几个银元,没带零钱铜板,对刘寡妇拱拱手,说声对不住继续赶路。听到刘寡妇在他身后啐了一口嘟囔了两句,他没回头,走出十来步远,觉得心里膈应得慌,朝着路边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去去晦气,一憋气去了镇里。唉!以后出门得看看黄历呀!老太爷心里懊恼地想。

老太爷对算命先生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把孩子的出生时辰,孩子父母的生日时辰,还有他在卯时看见天上一闪而过的星光,仔仔细细跟先生说了一遍。先生翻着没有光亮的眼睛,捏着手指算了半天。最后叹口气道:“老人家,我是眼瞎但是算命从来不说瞎话,有一是一,有二是二,说得不对您老也别放在心上。”卫老太爷点头如捣蒜一样:“先生的本领,小老儿佩服得紧,有什么事您只管说出来,您是上仙,我们家里万一有个不对头的地方,您也给指点一二不是?”

算命先生开口道:“今年壬子年,孩子属相鼠,是个桑松木命。桑松生于山野,孩子命格对应着田野之鼠。十月鼠,冬寒初至,五谷入仓,占了一个丰衣足食的好时节。话说回来,十月里农田一片萧瑟,家鼠还好,不受风糙雨炙,若命属田野之鼠,出门危机四伏,不宜远走高飞。好在属相机警,虽然有时不免窘促,尚有机会转圜。孩子是下半夜卯时出生,正是昼夜轮换之时,暗夜深沉,寒气正浓。命运不敢说死,三年后有个大劫,若能躲过一劫,后日当大富大贵,倘若躲不过去,便是劳顿流离之命。”

老太爷不由得跟问了一句:“先生,孩子降生时,我看见南天有一道星光流过,有什么昭示吗?”

先生却不答话,捏着手指问道:“小相公头顶是尖是平?”

孩子奶奶在一边说道:“孩子瘦小,是个尖头顶。”

先生点点头,转了话题:“小相公命理与他父亲相冲,需得找个本家过继出去,最好再找个干娘押着。桑松命硬,去打谷场找个碌碡做干娘吧!好养活。”他说了几个可以做过继爹的属相和年龄,老太爷让孙子家运写下来,预备找个合适的人过继过去。

先生算罢要起身离去,老太爷趋前一步,握住先生的手出门相送。走到院子大门口,先生站住脚,对着老太爷作了一个揖:“老爷子,我知道您有个疑问。我跟您说了,您别介意。”

老太爷叫身边的人都走开,对先生道:“先生您放心说吧,身边没有别人。”

先生叹口气:“老人家,今年十月初一是天贼日,您说卯时看见星辰划过南天,那是犯了贼星。上半夜见星主着富贵,下半夜见星主着劳顿。老人家,命运是转的,还要看小相公的造化如何。您切切记住,三年后有一个大坎,若是躲过了,小相公此生非贵即福。若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呀!老人家留步,瞎子就此别过了。”

二老太爷不敢懈怠,他马上去找宋秀才给重孙改名字。宋秀才想了半天:“既然是运字犯了他父亲的名讳,那就改成个德字,叫中德吧!长大了成为道德高尚的人,事业有成,光宗耀祖。”

二老太爷给重孙取好名字回来,接着就从本族里算计谁家有属相命理合适的,给中德找个过继爹。家运在卫家家族里是孙子辈最大的,他的堂叔弟弟们都还没有成亲。二老太爷算来算去,他自己的二儿子良玉头两个生的都是女孩子,第三个是男孩,今年七岁,与中德的属相犯冲。海玉家头一个是女孩,第二个男孩刚刚两岁,太小了不合适。大房的宝玉刚成亲,还没有子嗣。三房大儿子挺玉连着生了三个女孩,第四个才是男孩,今年九岁,二儿子进玉第一个就是男孩,今年十二岁,这两个年龄倒是合适。

二老太爷立马去找三弟说过继的事,他三弟卫振北说自己的小孙子乳毛都没干,认了过继儿将来克自己命里的子嗣,绝对不行!二老太爷没有办法,想着从外村的卫氏家族里寻找,无奈整个镇的卫姓人家都很稀少,只给中德认了一个打谷场上的碌碡做了干娘。事儿一耽搁,中德眼看就到了三岁。

二老太爷守着重孙,看他肉乎乎的小身子一天天慢慢长大,学会了蹒跚迈步,学会了咿呀说话。偶尔,二老太爷想起算命先生说的话,心里就咯噔一下,看着孩子的眼神便飘忽着,愣怔着。

中德三岁了,二老太爷的神经整日崩得紧紧的,他嘱咐中德的父亲母亲,孩子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跟着,不可让他一个人独处。又着急托人四处物色卫姓本家,看有没有合适年龄的运字辈后生,给中德做过继爹。

二老太爷思虑过多,落下睡不着的毛病。有天夜里,他被难以入睡折磨得心烦意乱,便披衣出门,不知不觉到了村南的土地庙前。他收起旱烟袋,走过去跪倒在地,合着手默默念叨:列祖列宗、各路大神保佑我的子孙们平平安安吧!保佑他们平安度过命运里的坎吧!只要孩子们好好的,小老儿死了也心甘情愿啊!清冷的星空下,土地爷眉眼带笑,从低矮的庙门里斜睨着这个茫然无措两眼含泪的痴汉。

这一年的夏天异常干旱,炽烈的太阳像个大火盆,西河两岸的树木野草都垂着枯黄的叶子,河底一摊湿泥里挣扎着快要死亡的鱼虾,农田的庄稼大部分焦枯萎黄,高岭地里的已经绝收。青峰寺主持空了和尚下山化缘,发愿为芸芸众生做一场法事,祈求天神降雨,以解民间干旱之苦。卫氏三个家庭各自出了银两,大房宝玉传玉两兄弟出得最多,出了一百块大洋,三老太爷出了三十块大洋,二老太爷出了十块大洋。

青峰寺的一场法事做了七天七夜,空了和尚带着一众徒弟在玉皇大殿前面搭了戏棚,白天请戏班子唱大戏敬神,夜里与徒弟们念经祈愿为民祈雨。第五日的午后,终于有一道黑云从东北方向缓缓涌来,后来有人回忆说,看见一条火龙从云里飞出,接着便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雨大一阵小一阵下了一天一夜,虽然是解了眼前的旱情,却又造成洪水之灾。从北岭涌来的山洪咆哮着入了卫家庄的西河,洪水携着一路裹进来的泥沙树木庄稼,流到狭窄处将河床堵住,水位升高泛滥进了庄稼地里,把饱受干旱蹂躏的庄稼拉进水里,一路翻卷着去了下游。

二老太爷家的二十多亩地傍着西河,大儿子佳玉死后,良玉和海玉不愿意多出力养活长房的孤儿寡母,二老太爷只好给他们分了家。他把靠着河的几亩好地分给了大房,原本私心想的是大儿子佳玉早逝,长孙家运年纪小,靠着河近浇水方便。没想到有好处也有害处,洪水一来受灾最严重,被山洪拉走了一亩多刚刚抽穗的谷子,还有三四亩庄稼都浸泡在水里。

洪水过后,家运站在地头发呆,心里乱糟糟没了主意。他回家找爷爷请教,二老太爷想了想说道:“已经二伏了,别的粮食也没法再种,地闲着又可惜,种上几垄白菜萝卜吧!吃不了卖了还能添补些家用,等收了萝卜再种上大麦。唉!天灾啊!”

家运听了爷爷的话,套上驴把地耕了,准备种萝卜白菜。伏季的天气最是变化无常,早饭后家运去种地的时候还是烈烈的大日头,中午时分从东北方向的山顶上起了云,轰隆隆的雷声在天边响起。家运紧赶慢赶把剩下的几垄地种了,大雨夹着冰雹劈里啪啦下了起来。家运慌忙收拾了农具,赶着毛驴往家走,回到家衣服已经湿了一个精透。先是一顿太阳热晒,再浇了一阵凉雨,家运受了凉,当天晚上就开始发高烧。二老太爷着急忙慌地吩咐二儿子良玉帮着寻医问药,郎中说是受了风寒,喝了三天苦药没见效。再换一个郎中,郎中看了看病人,摇摇头说:“晚了,寒气憋在脏腑,内火出不来,把肝脏烧坏了,在下无能为力了。”二老太爷磕头作揖求郎中救救孩子,郎中留下两粒丹丸:“这是回天丸,两天后没见效,神仙也没有办法了。”

回天丸没救过来家运,二十岁人生最好的年纪,却被一阵雷雨要了性命。二老太爷拍着胸口哀哀哭泣:“你这该死的老祸害,咋叫孩子去种那几分地的白菜萝卜呀!要那点东西有什么用啊!你怎么不替孩子去死呀!”

殡送了孙子,二老太爷萎顿得直不起腰来,眼睛空洞无物,像两口枯井镶在沟壑纵横的脸上。眼看着长支人丁零落,二老太爷心里疼得滴血。想起中德没找到过继爹,如今克死了他的父亲,又恨他的三弟不近人情,自家兄长有难处不伸手相帮,只在一边冷眼旁观。唉!当真是人情比纸薄呀!中德三岁的坎,终于没能迈过去。

中德的奶奶因为孙子克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对这孩子起了厌恶之心,连带着对儿媳妇也不喜欢。她没了丈夫又丧了儿子,身子一下就垮了,她的脑子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整日恍恍惚惚。中德五岁那年的秋天,她说去地里掰玉米棒子煮了吃,挎着一个筐子出了家门再也没有回来。

中德母亲韩氏的娘家是个破落户,守着六七亩地过日子。她有一个哥哥,娶得嫂嫂是个泼辣的女人,容不下出嫁的小姑们回娘家沾光。嫁给卫家的小姑是丧夫之妇一个不祥之人,她嫌小姑回娘家带着晦气,便翻着白眼指东骂西。韩氏想起刚刚成亲那年偕同丈夫回门时的风光,娘家嫂嫂跑前跑后殷勤奉承的样子,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心里对这个嫂嫂已是厌恶至极,便不愿回娘家招惹嫂嫂的恶言恶语。

韩氏因夫家分得几亩地,日子倒也勉强能过得下去,只是难为她一个妇道人家,地里的营生半点不懂,婆婆傻得不知所终,眼看着日子一步步穷困潦倒。二老太爷不忍心大房就这样败落了,以自己花甲之身,帮着撑起大房重孙母子艰难的日子。

中德八岁时,二老太爷狠狠心掏出积攒的钱财,求宝玉家私塾先生带着中德认识几个字,长大了兴许能有点用处。宝玉可怜中德没了父亲,答应让中德来家跟着读书,不用二老太爷出钱。中德小眼睛亮亮地骨碌碌转,却不是读书的材料,一个月下来,连《三字经》头十句都没背下来,屁股上好似有个陀螺,没有一霎的安静。先生跟大老爷卫宝玉告了一状,宝玉老爷劝慰先生:这孩子没有父亲,挺可怜的,又是卫家没出五服的孙辈,让他跟着学吧!学好学不好看他自己的造化。先生见中德学不进去,也就懒得管他,由着他自由散漫。

过了一段日子,先生发现不是戒尺丢了,就是笔墨没了,只当自己上了年纪,搁东忘西把教具弄丢了,没怎么在意。直到有一天,二老爷卫传玉家的江运少爷常用的一块镇纸不见了,那块镇纸是传玉老爷去沂州上货时买的,墨绿色的玉镇纸,一只蹲伏的小兔子造型精致,是江运的属相,江运把它当做宝贝,平时都舍不得让别人碰一下。

先生听说江玉少爷的玉镇纸丢了,心里很紧张。教室里全是卫家子弟,只有自己是外人,只觉得有芒刺扎在身上一样难受。他想了想,先把自己的东西都摆了出来,翻开大褂上的布兜,嘴里念叨着“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呀!”让江运挨着搜查所有人的书包和衣服上的口袋。江运丢了镇纸心里着急,听先生这样说,便去搜查哥哥姐姐的书桌。七岁的泽运少爷和五岁的巧珠小姐是宝玉家的孩子,他们听了先生的话,都把书包里的东西摆在桌子上让江运查看。江运没找到,便转向坐在角落里的中德。中德却不让江运搜查自己的东西,江运看着比自己大三岁的中德,心里有些发怵,搜不到镇纸又不甘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先生走过来,让中德把衣服上的兜翻开,中德把手伸进兜里不肯拿出来,气得先生一把将他的手拉出来,中德的手里正握着那枚墨绿色的镇纸。

江运大声喊:“你偷了我的镇纸!快还给我!”

中德争辩道:“我是拿来玩玩,玩一会就还给你。我不是偷你的。”

泽运走过来大声嚷着:“什么是先玩玩?不经过人家同意就偷偷拿了,你就是一个小偷!”说着把中德书包里的东西哗啦一下都倒了出来,骨碌碌一下子倒出来好多小玩意儿,泽运看了一下,抓住一颗琉璃球:“这是我的!我说怎么不见了呢,原来在这里呀!你个小偷!”巧珠也来看了,她指着一只翡翠蝴蝶说:“这是我的。”先生仔细一看,自己丢失了的笔墨也在这里边。

先生气得胡子直抖:“我的戒尺呢?”

中德低下头:“怕先生拿它打我,让我给扔了。”

出了这样的事,气急了的私塾先生报告给大老爷卫宝玉。宝玉大老爷想了想,吩咐六子去把二老太爷请来,嘱咐老太爷把中德领回家好好训导,省得养成偷偷摸摸的坏习惯。

重孙出了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二老太爷羞得脸色发紫,一手拉着中德的胳膊,一手拎着中德的书包,趔趄着出了大房的院门。他心里明明白白,这是他最后一次求大房的帮助了,自己的老脸被重孙子给丢尽了。他想起算命先生的话,原来这孩子一出生就是个做贼的命呀!老天爷!你这是要我卫氏二房的长支绝了根呀!

二老太爷被长子长孙的早逝带走了半条命,如今又被重孙不上大道的狭斜行径难受得万念俱灰。他把中德交给孙子媳妇韩氏,懒得解释什么,只长长叹了一口气,弓着腰回了自己的房间。

韩氏见老太爷垂头丧气疲惫不堪的样子,心下隐隐不安,她推了中德一把:“德儿,你是不是气着老爷爷来着?”

中德眼神躲闪着:“娘,我不想去读书了。”

韩氏给中德整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道:“不去就不去吧!不是读书的材料,逼着读也没有用啊!不去读书,跟着我去地里拔些小白菜,咱们晚上煮地瓜汤吃吧。”她挎上一个篮子,后头跟着中德,娘俩提提踏踏过了西河。

初秋时节,地里的庄稼刚刚成熟,还没开始收割。韩氏在地里拔白菜,中德围着庄稼地转圈,他发现自己家的庄稼地长满了杂草,不解地问:“娘,这些玉米地里怎么长了这么多的草呀?”

韩氏叹口气:“儿呀!咱家没有壮劳力,地里的草除不尽,长得比玉米还高啊!娘就等着你长大了,咱家的庄稼也和你二爷爷三爷爷家的一样,年年都是好收成。”

中德看见相邻的玉米地,玉米秸秆壮壮的,棒子长得又大又粗,跑过去掰了两根,抱着跑回来放进盛菜的篮子里,韩氏道:“这是你二爷爷家的玉米,你怎么给人家掰了呀?”

中德道:“我看着它长得好,就掰了两根,娘,今天晚上咱们煮了吃吧,我想吃煮玉米棒子了。”

韩氏把玉米棒子放在篮子底下,顶上拿青菜盖了盖,说道:“好吧,咱们今天晚上煮玉米棒子吃。”一只手挎着篮子,一只手牵着中德回了家。

夜里,二老太爷躺在床上前思后想睡不着觉。他担心重孙的将来,万一真是像算命先生所说做了贼,孩子的一生就毁了,连带着卫家的名声扫地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心事,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爬起来倚着床头坐了,闷闷地抽了一袋烟,更觉得头昏脑涨的难受。他硬撑着身子穿了衣服走到院子里,两条腿怎么就轻飘飘不听使唤了呢?他看到墙边有几根木棒子,晃悠着走过去抓了一根拄着,慢慢进了前院,来到他二儿子良玉的住处。

良玉正在整理瓦刀锤头,抬头见老爷子进来,便停了手,过来扶着老爷子进屋坐下:“爹,怎么还用拐杖了?”他回头对媳妇道:“去弄些热饭热汤,让爹吃了暖暖身子。”良玉因为他爹偏爱长房,得不到家里的便宜,便靠了岳父家的支持,跟着岳父学了窑匠手艺,靠出大力治家过日子。干窑匠活又苦又累,他的心里不免对父亲藏了些埋怨,平日里爷俩的关系不咸不淡亲近不起来。

二老太爷喘口气道:“良玉,我心里闷得慌,吃不下去,别忙活了。”他停了一会接着说:“良玉,我知道我的大限到了,没有几天的活头了,以前冷落了你们两个小的,是爹想得不周到。爹老了,这辈子的路已经走到头了,你把不满意放下吧!”

良玉低下头道:“爹,我没觉得受冷落,哪里用着放下?您要是不舒服,我去找郎中来给您看病。”

二老太爷道:“儿呀!我这病没有药能治了。我是想啊,你大哥不在了,中德娘俩日子过得凄慌,以后要是遇着难处,你们弟兄两个有能力帮一把,让中德长大成人,我死了也能闭上眼睛。”说着,举起袖子擦了一把老泪:“算命先生说,这个孩子出生时冲了贼星。但凡将来出了什么差池,你兄弟们切记不可袖手旁观啊!”

良玉呆了一下道:“爹,中德是我大哥的孙子,我们怎么会不管呢?这个您老放心,只要我们有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中德娘俩,好歹帮着拉扯他长大。至于他将来走的什么路,爹,什么人什么命,谁也抗不过命不是?由着他自己走吧!”

二老太爷点点头,颤巍巍站了起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回去了。”

良玉道:“我扶着您吧!”良玉扶着老爷子往后院走,感觉老爷子的身子越来越重地倚着自己,心里有些不安,他喊来儿子祥运:“去把你三爹找来,就说你爷爷病了。如果他没在家,就是去你三爷爷那里了。”

祥运答应一声,急匆匆出了门。一会儿,祥运跟在他三爹卫海玉身后来到老太爷的屋子,海玉进门嘟囔着:“二哥,我今天的手气真是好啊!都赢了十个铜板了。要不是祥运拉我出来,我还能继续赢钱。”他看见老太爷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俯下身问:“爹,怎么说病就病了?不是前几天还在地里干活啊?我去找郎中给您抓药吃?”

二老太爷虚弱地摇摇头:“不用担心,我歇歇就好了。”

两个儿子正围着二老太爷说话,院子里响起三老太爷的声音:“良玉,你爹在哪里?”良玉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出来,迎着三老太爷:“三爹,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三老太爷道:“我听还玉说,祥运把海玉拉着走了,怎么,你爹不舒服了?请郎中了没有?”说着,三步两步进了二老太爷的屋里。

二老太爷听到三弟来了,想要挣扎着坐起来,被三老太爷按住了两肩:“二哥,你躺着吧,我们就这样说话,等你好了咱哥俩再一块赌一把。”三老太爷说着话坐在床沿上。

二老太爷抖抖索索从被子底下伸出手,被三老太爷一把握住:“二哥,前几天还见你在地里溜达,怎么说病就病了?看看这胳膊,都瘦成了干树枝子了呢。”

二老太爷喘口气道:“唉!老话说了,天有不测风云,病来如山倒啊!兄弟,我不行了,阳间的路走到头了。以前有触犯你的地方啊,你就别记在心上了,啊?”他的眼角流出两滴浑浊的老泪。

三老太爷伸手给哥哥擦了泪:“二哥,别瞎想啦!你的身子骨结实着呢,挺一挺就好了。咱们兄弟姐妹七个,如今只剩下你我两个了,你可得坚持住了,再陪我十年八年的。咱们一母同胞,不兴说生分的话。”扭过头,自己也落下泪来。

二老太爷紧紧攥着三弟的手道:“兄弟,你这么说我的心就亮敞了。兄弟呀,哥哥有个心事,就是小中德啊!他这么小就没了爹,缺了家教,以后他要是惹是生非冒犯了哪位长辈,你千万给他说说情,别嫌弃他,行不行?”

三老太爷满口答应:“咱卫家的小辈,理当相帮,哥哥只管放心。”

二老太爷歇了歇道:“兄弟,我还有一个请求,若是日后中德母子穷得吃不上饭,你让中德在你家看看场子,给他碗饭吃,省得他四处乞讨流浪。”

三老太爷道:“这个好说,咱们家里少不得用人。等他再长大几岁,给客人端个水送个茶,跟着他叔们跑跑腿,我还能亏待了他?”

二老太爷终于放下一块心事,闭上眼睛安稳地睡着了。

三老太爷走出房间,良玉哥俩跟出来相送,三老太爷道:“良玉,我看着你爹的病不太好,你们看,他的腮都凹下去了,两眼无神,你兄弟们得给他准备后事了,别等到最后来不及。”他叹口气,伤感地摸一把老泪:“你们回去陪着他吧!我还能走路,不用送了。”

弟兄两个目送三老太爷出了院门,面色凝重地回到老父亲床前。看着父亲像婴儿一样安详的面容,良玉的心忽然感到空落落无法安放。他转过脸去看海玉,海玉的眼神茫然惶惑,他们正面对着人世间无法逾越的悲哀。良玉说:“叫大姐回来见见爹吧!”海玉机械地答应:“啊,回来见见吧!”两个人又沉默了起来。

良玉兄弟两个就这样木然地坐在父亲的床前,听着父亲细若游丝的呼吸声,眼睁睁看着父亲的生命离人世间越来越远,至亲的儿女也无力挽回。

冥冥中是谁把生命送到世上,又在某一个时刻冷漠地将这个生命摧毁呢?秋风在窗外嘶嘶作响,更让人感到对这个未知力量的恐惧。

一个人来到世上,就像一粒沙子落进沙漠,被人世间的尘风推来搡去,自以为在名利的染缸里捞到了宝贝,其实这一切终了都是虚幻,大限来时便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最后连一副皮囊也留不住,带不走人世间一丁点的浮名蝇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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