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侧映着阳光,反射着无暇的金色,洗涤了所有污渍一般。可是即便如此,清秋的早晨依旧微凉。路上的稀疏行人往左往右,前后交错,可是在我的眼里,他们都走在正确的轨道上,唯独我是一个异类。
我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抱紧我的书包,凉凉的拉链刺激着我短袖外的肌肤,我抬头看着天,天外漂泊的云,来了就不见。
一辆辆车碾压过沥青路,尘灰才刚消散,阳光就迫不及待地侵占,等到公交在我眼前停稳,我起身,门开,门关。
开门,关门,我明白,只要我回头,一切都只会风平浪静,至少表面会是的。背后是我在学校旁边租的屋子,是同我在将近一千夜星辰轮转中沉默到现在的屋子。我背着包,正准备离家出走。
起因?只要沙尘暴一起,其间或是结束后,谁还记得,那场灾难的中心。不是有意去忘,在那个事件之后同别人说起来,也只是用一句累积的后果涵盖过去。
我要去哪?这个问题并不难想,去看站牌就好,看到哪里出现了“寺”“庙”之类的字眼,我去投宿好了,去为他们做做杂务,换来食物、住宿和宁静,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本来是挺骄傲的,当我觉得为自己安排了一个完美的归宿后,直到后来,看到离家出走的桥段大都都是如此,亦或者是去乡间某户人家出卖劳动力(通常这种情况会被报警遣送回家)。还有就是,当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姐姐她说,“我当时还以为你这样的性格肯定会去深山老林的某个寺庙里待着。”她猜对了一半,我就是这么想的。
“广法禅寺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有序下车”
这几带稍有荒凉,虽然透着窗户可以看到前方不远处耸立着高楼。心里不安,不想破坏身边的任何平衡,不敢在别人若有若无的目光中显得突出,一晃神,就坐过了这一站。
“拜托拜托,你再不下车就要无处可去了啊”,我在心里默念,当眼前的道路逐渐狭窄模糊时,当选择被一条条择去,别人自然会从我的世界里过滤而去。
气温不高,阳光却毒辣,好在这相连的两站隔得不远。然而背后的那些楼盘,戳进了我的美好梦境,现代化的背景,同我想象中的世外寺庙有很大不同。既然是座非主流的寺庙,那么想必庙里的师傅也不太专业吧,他们会不会不像我想象里的那样,微笑着接纳我,无言地开导我,而是一脸警惕地让我离开。
所以我停在了敞开的寺门前,那是被围墙围着的,越过围墙还能看到里边的屋檐的广法禅寺,而从敞开的寺庙大门向里看去,不过是,铺了石子的土路,两边摇曳着野草,一道弯路衔接一间古老屋子,便再也看不到其他景色了。
一路奔波,也开始流汗,一丝风也不愿眷顾,心情也随街道上树上的黄叶愈感枯萎。想着反正在这种枯寥的地方,也找不到心灵的归宿吧,我再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匾,就决定离开了。
可我还能去哪里,在一处处对这个世界做排除法的旅行里,我显然是个不合格的流浪者。
广法禅寺的旁边也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丘,挂满了青绿和淡黄的树叶。我把树叶轻轻放下,山腰弯曲的小道上的颜色变了又变,像我的心事,无关紧要。小道连着通往农田的小道,农田还有几个身影,抬头看了眼这位陌生的流浪者,就又低下了头。
我顺着道路试图爬到山顶,然而路直通到了屋舍之间,山路不再坎坷,也不再回升,只是通向平凡普通的前方,背对着苍白的天空。
我走出了那一扇扇开始排起油烟的窗户,走出那一双双大树下老人好奇的眼神,走到一片废墟前,曾经方方正正的大楼也溃散成石砾,一条黄犬从我身边走过,没看到我似的,一只蝴蝶在一旁的小白花上停靠,翅膀停止了颤动,直到渐渐起了风,才起身从我面前飞过。
我慢慢地踩着砖块爬上废墟,不时有砖块松动,我维持着平衡,面无表情,仿佛根本对脚下毫无知觉。
我拾起一块砖块平放在不太平稳的石堆上,朝着远方坐下。
令人意外的是,这里刚好能看到寺庙的全貌,我俯视着那一片片的砖瓦,听着寺庙旁边马路上的汽车鸣笛。
风渐渐变大,天空偶然飘来的云带来几分阴凉,风吹动了天上的云,却吹不动这眼前的景象,黑瓦赤墙,远方的楼盘依在,像是傲慢的人诉说着永恒的财富,唯独我,和那渐渐飘叶的树。树虽然随叶落也没有不同,但是总有一日它会告别最后一片枯叶,我虽然可以坐在废墟上发呆,却没有可以依靠的归宿。
“然后呢,”我低声呢喃,“然后我该去哪呢,所以最后还是得回去吗?”
阳光被云层遮住,世界暗淡了一瞬,更衬这只剩下风声的苍凉,风声呼呼地吹,在我耳边呜咽徘徊,像是在嘲笑,嘲笑我的固执和鲁莽。
早上的情绪得不到消解,这半天的荒唐更是如同厚厚的云层遮蔽着心中的白日。
“我应该去哪里?”我发声问风,它不答,风声开始呼啸,不再是嘲笑,而是指责。
心跳和血流仿佛停滞了一瞬间,喉咙忽然哽咽了,眼睛蒙上水雾,视野模糊成一团抽象画。
“我还能去哪啊,”我大声咆哮着,同风作对着,后者依旧随我怒吼着,“一步步把我逼出家,又要我像只流浪狗一样可怜地回去吗?为什么全世界都要针对我,我只想独自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活着啊!”
“你们明白吗?!”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我的声音肆无忌惮地飘向山下,飘向远方与云朵。在我喊完了,低下头大口喘着气的时候,风妥协似的停了下来,世界重归平静,只是仿佛还能听到我回音的残留。
我使劲地抹了抹泪,大步地从废墟顶端下来,我要继续走,无论是哪里,我要向前走。
在我走出山路,回到街上,坐上公交,车门关上的时候,仿佛听到寺庙的钟声宏壮庄严地响了三声,但是随着车上的广播响起,随着公交车的开动,一切都被抛向车后,变得如梦如幻,难以分辨。
我曾经也常常从湖畔走向市图书馆,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岸上杨柳四季有别,来往之人换了一副一副空虚的背影,拖拽着起伏的灵魂,在熟悉的空间里延续时间。
不同于早晨的晴天,现在的云渐渐厚成深色,风带动水波不惧辛劳地舞着。
我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打开书包拿出早上买的面包,一口口咬着。思维跌落一地,滚落到湖里。如果沉入湖底,是不是就再也没有烦恼了?
如果消失不见了,还会不会有人伤心,我想应该会的,父母,奶奶,姐姐,想必都会为我流泪的。但是泪流尽了,我也将被生活从他们的印象中洗去吧。
到了那时,我的世界应该是平和安静的吧,再也不必皱眉以及让泪朦胧了双眼还要强装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吧。
真是奇怪,当我吃完了午餐,收起思绪的时候,天空竟然暂时晴了,一缕阳光绕过云层,打在湖面上,像是在一面古老的铜镜上挂满了金银珠宝。
好了,我也该继续走我的路了,现在是下午三点,图书馆今天恰好装修闭馆,我又要寻找另一处巢穴了。
我的高中西南面紧挨着白马山,北面过条街是科尔山,图书馆所在的广场里学校也不远,从科尔山往东不到一公里就是了。
白马山上有一座观望台,可以看到一片红色灰色的平房顶,科尔山上有一座安流塔,一共五层。
这两座山于我形同史铁生的地坛,是我心灵的依靠,无论白天黑夜,每当我走入其中,都会卸下疲惫,每一树每一花草都在为我的灵魂净化。
从学校路过的时候,熟悉的下课铃响起,我留步看向街的对面,一阵喧哗在远方,汇聚成我听不懂的语言、含义,不属于我的世界。
这个时候是工作日,未及傍晚也没有多少登山者。塔下柱子之间连接着长凳,我横躺在上,依靠着柱子,抱着书包,半天的疲惫涌上了脑海,不一会,我坠入了梦乡。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山上的路灯都已打开,尤其是塔下灯光璀璨。四周依旧无人,夜晚天凉,我抱紧了手中的包,可是依然寒冷。
为了取暖,我起身活动,绕着塔奔跑,无意间看到了安流塔的一扇门没有锁,在平常,我从未见过塔门打开过,一直以来都是挂着锁。塔往下的楼梯下的石碑上写着登塔眺望风景宜人,那是一块几十年前的石碑了,所以谁也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游客上塔。可能是安全问题,亦或者是为了保护塔吧。
虽然是晚上,可能会有点可怕,我也没有手电筒,但是机会难得,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不进去看看多可惜啊。
门有些钝重,打开需要费些力气,外面的月光和灯光照进来,里面有一间房间连着些电线和设备,可能是给塔檐灯带发电的吧。然后就直接是楼梯了。空间不大,但不知为何,感觉不到了先前的寒冷了。
我仔细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感觉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普通的白墙,木台阶,却给人一种干净无尘的感觉,应该是经常有人来打扫吧。
我沿着楼梯往上爬着,第二层第三层和后面的几层,都空落落的,如同第一层一样。通往每一层外廊的门都是锁住的,所以很遗憾,体会不到高位的风景。
再一次确认了这塔内部的干净之后,为了驱寒,我干脆在第一层靠着墙壁睡下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塔室真的很暖和,让我马上又进入了梦乡。
我醒来的时候,意识到了大概是到了第二天了,外边的阳光顺着门缝照了进来,我把门打开,太阳似乎刚刚露面,橙色的晨光驱散了秋天的寒意。
我顿了一下,回头去找我的书包,可是晨光点亮了的第一层哪里有书包的影子,昨天明明抱着睡觉的,难道是昨晚有人趁着我睡觉的时候把他偷走了。
“不对,”我茫然地低下头“这衣服,这鞋子,也不是我的啊。”
太阳一点点往上爬,白天驱散了黑夜最后一点的留恋……
我拉着保安的衣袖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的倒霉经历,后者却连连摆头,指着这座塔说道,“这里没有监控,又没有目击者,你让我怎么帮你查,何况我只是一个保安,又不是一个警察,我能咋办呢?
而且你一个孩子你半夜不回家,你跑到这山上来,还睡塔里,你的家长知道吗?你知不知道你爸妈会有多么担心吗?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么不让人省心了。”
没有办法了,我只好先下山,可一路上总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只当是十二时辰的差异。看到山下有摄像头,突然想起这附近有一间派出所,或许能查查我的背包的出落,毕竟背包里面有着一块从小佩戴到大的玉石,可不能随便就丢了。
“你确定是在这个时间上的山吗?”穿着制服的警察耐心地问我,可我的注意力,全被屏幕的右上角的时间吸引了。
是调错了吗?还是坏了吗?为什么,是2018年10月12日?为什么,突然觉得身上的衣裳似曾相识?
“那个,可以把手机借给我打个电话吗?”
“好啊,不过小朋友,”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给我,接着说,“以后可不能离家出走了哦。不过你的家长也真是的,都没有来找我们,但他们肯定很着急的,说不定直到现在还在找你呢。”
他后面的话我压根没有听,因为他的手机屏幕上也赫然有着2018的数字。我敲打着我的老人机的新号码,返还给我的却是,“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不是,怎么给我来这一出,难道我还没有醒吗?所以这一切全是一场梦?
把手机放在桌上,没有再去管身后的警察,我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派出所,街道上行人寥寥,然后呢,相较于昨日的失落,如今的迷惘恐惧,让我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