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的某个星期天,我独自在家里吃完中饭后,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忽然接到高中同学何腾打来的电话。何腾问我在做什么,我说什么也没做,在看电视。何腾问我是不是一个人在家,我说是,老婆上班去了。何腾听了呵呵笑起来,说他也是一个人在屋,也在看电视。
其实他不说,我也猜到了他的意思。他肯定跟我一样,妻子上班去了,一个人在家感到有些无聊,想来我家坐坐。我说:那你来我家吧。他说:好。于是挂了电话。
我和何腾是高中同班同学,上学时我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情。我们的友谊是在高中毕业后才逐渐建立起来的。我们两家的情况有点相似:她的妻子在一家鞋店当营业员,我的老婆在超市上班。因为工作原因,她们周末经常不在家。我和何腾在事业单位上班,作息时间比较有规律,双休日只要没特殊情况,都会休息,因此我们周末经常会到对方家里去喝茶聊天。
从他家到我家,步行只需十分钟。打完电话后,我进卫生间里洗漱了一下,然后开始烧水泡茶。
二十分钟后,何腾便到了。跟往常一样,我们边看电视边聊天。不知为什么,我们聊到了小学时的一些事情,我提到了自己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陈润。我说自己有点怀念她,但她的样子,却只有一个很朦胧的印象了。
我本来也只是随便聊聊,不料何腾听后,神色却显得有点异样,犹豫了一会,他忽然说出一句有点奇怪的话:
“如果你真的想要见到她的话,其实是有可能的。”
“你什么意思?”我微微一惊,“难道你知道陈老师现在在什么地方?”
虽然我们并非小学同学,陈老师也根本没有教过他,但大家都曾在同一所小学校里读过书,他认识陈老师,甚至知道她的一些近况,也不足奇。
“那倒不是,”何腾说,“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这个老师,我甚至不记得我们学校有这个老师。”
“那你为什么那样说?”
何腾避开我的视线,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我正不解,他忽然抬起眼来,反问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登上过白云山顶没有?”
“只上过山顶一次,我记得那是我读初中时的事了,后来一直没有再爬上过山顶。”
我们说的白云山,就在我们县城的西边,离县城大约两公里远。以前山上有一个寺庙,但在那个特别的年代,寺庙被烧毁了。白云山看上去不甚高,但山势比较陡峭,且山道狭窄难行,如果是从山的正面爬山的话,就算是成年人,也需要半天时间,才能登顶。因此除了一些精力旺盛的学生外,一般人很少有人会有兴致爬上山顶去玩。何况山上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游览的地方。
“你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问何腾。
何腾继续答非所问:“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听了不管是否相信,都不要对人乱讲。”
“你说吧。”我心里微感好奇。
“你肯定知道,山上的白云寺虽然早已不存在了,但在寺庙的旧址上面,还保留有几个柱石吧?”
“嗯,我听说过,不过我没亲眼见到过。”
何腾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忽然压低音量说道:
“其实除了那几个残留的柱石外,还有一个石头雕刻的异兽。虽然因为历史原因,被人损坏得只剩下半边身子了,却很有灵气。我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别人说出这个秘密的。说来你可能不信,如果有人诚心诚意地去求它实现一个愿望,只要这个愿望不损坏别人的利益,也不违背天道,那个石头异兽就有可能会帮你实现愿望。”
虽然何腾说话时神色非常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但我听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呆了一会,我才问道:“你听谁讲的?这也未免太玄幻了吧!”
“千真万确。”何腾看了我一眼,又告诉我一件更加惊奇的事情:
“我当初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个秘密时,也不相信。后来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登上山顶去求过石头异兽一次,结果异兽真的帮我实现了我心里的一个愿望,让我成功地穿越到了自己读高中时的第一天!”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具体经过我就不给你细讲了,”何腾苦笑一下,“因为这件事情涉及到我的一些隐私,我只能告诉你:我从过去穿越回来后,自然生了更多的妄想,甚至想求异兽帮自己实现升官发财的梦想,结果异兽再也没有为我显灵了!”
我听他说得十分认真,甚至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还敢赌咒发誓,不禁将信将疑起来。
我们沉默一会后,何腾小声对我说道:“我给你说出了这个秘密,不管你信与不信,或者愿不愿意亲自去试一试运气,都请你不要随意对别人说出这个秘密。”
# # #
过了几天,我买了一点水果和祭品,独自去爬白云山。我从早晨九点钟开始爬山,一直爬到中午十二点过,才终于到达白云山山顶。
白云寺旧址位于山顶下面几米处的一处向外突出的悬崖之上,虽然寺庙早已被人烧毁,不复存在,但那块原来建有寺庙的草地,仍然依稀可辨当年的一些痕迹。
从这块草地的面积可以想象,这座寺庙是个小庙,占地面积大约只有三十平米左右。荒草间至今还残留着四个长满青苔的圆形柱石。其中一个柱石后面,乱草丛中果然伏着一个脑袋都已不存在、只剩下半边身子、大小跟前面的柱石相差不多的石雕异兽。
山顶本就人迹含至,加之今天天公又不作美,在下小雨,所以更无别人来爬山。
我站在悬崖边上,默默俯瞰了一会山脚下的县城后,才回过身来。按照何腾教我的那样,将买来的水果和一些祭品,规规矩矩地安放在那个只剩下半个身子的石头异兽面前,然后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双眼微闭,默默祷告。
只听耳边山风猎猎,吹得四下乱草和树木沙沙直响。过了一阵,山风才终于停止,四野重归寂静。
静了大约十几秒钟后,一个细微如蝇的声音送进了我的耳朵:“你真的想见到你小学三年级三班时的班主任老师吗?”
我虽然来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听见异兽发出了声音后,还是不禁全身微微一震!
# # #
在我的记忆中,语文老师陈润是个身材苗条、肤光胜雪的青年女人。她烫着一头在那个年代比较时髦的卷发,经常穿一身黑色的女式西服,鼻子和下巴都有点尖。虽然五官记不清楚了,但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一个风姿韶绝、很有女人味道、又有点凶的女人。
记得有一次做课间操时,站在我旁边的二班的一个男生忽然对我说:“你们的班主任陈老师长得好漂亮呀!”
我笑了一下,并回了一句,自己回答的什么内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自己就说了一句话,却被站在队伍前面的陈润老师发现了。陈老师立即走过来,样子很凶地问我们在说什么。
陈老师一向比较严厉,特别是对班上一些很调皮捣蛋的男生。我有点怕陈老师,在陈老师的威逼下,只得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和那位二班男生的对话讲了出来。
后来我长大以后,回想起这件事情时,觉得也不算什么错事,但当时的我却有一种犯了大错的感觉。
陈老师也似乎比较重视这件事情,她听了我的话后,当天晚上,就到我的家里来家访了!
陈老师与我的爸爸妈妈谈话时,我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所以不知道陈老师跟我的父母到底交谈了些什么内容。我本来心里很害怕,但爸爸并没有出来打我,后来时间有点晚了,妈妈还特意出屋来,让我洗脸睡觉了。
我躺下不久就睡着了,陈老师何时走的,也不知道。直到被我哥哥推醒过来,我才知道陈老师已经走了。
我问哥哥,陈老师说了些什么,哥哥说不知道。只告诉我一件让我听后颇感害臊的事情:陈老师离开时,还特意进屋来,站在床边来看了我一会。
我以为陈老师走后,爸爸会打我,但让我奇怪的是,爸爸并没有打我。这件让我紧张和害怕了一整天的事情,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过了一段时间,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我和哥哥安春风一起上街玩耍,路过新华书店时,只见书店里围挤着很多人。
我们都猜到一定是有新书到了,于是也挤入人群中。不出所料,新华书店果然新到了几种小人书。其中一种小人书,正是当时很受欢迎的“岳传”连环画中的第九册《岳云》。
那是一个物质和精神都非常匮乏的年代,连环画虽然又名小人书,但其实无论成人还是小孩,都很喜欢看。哥哥安春风身上有一角五分钱,他问了售货员,得知《岳云》书价是一角二分钱,当即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钱来,一边大声朝那个售货员叫喊:“我要买一本《岳云》!”一边使劲往前面的柜台挤去。
抢购《岳云》的人太多,我们挤了好一阵,才终于抢购到了一本。买到书后,我们兴奋地站在店门外观看起来。看了一会,哥哥的一个同学恰好从这里过路,见到我哥哥后,那位同学很高兴,并热情地邀请我哥哥去他的家里玩耍。哥哥答应了同学的邀请,将《岳云》交给我,叫我自己先回家去。
我和哥哥分开后,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连环画。正看得起劲,忽听有人叫自己名字,我循声看去,只见陈润老师正站在路边粮食局大门前。
“安春雨,你在看什么书?拿过来我看一下。”
我从未单独在学校外遇见过陈老师,见陈老师叫自己,不敢怠慢,紧张地走过去,将小人书交到她手里。
“《岳云》!刚买的吗?”
“嗯,才买的。”
陈老师点点头,看过封面后,又开始翻看里面的内容。
我偷眼看陈老师,见她神情似乎颇感兴趣,不禁有点担心老师会不会要借去看。
正自不安,陈老师却将书交回到我手上,并随口问道:“没有新的《三国演义》连环画吗?”
“没有。”
陈老师嗯了一声,笑道:“你们这些男生就喜欢看《三国演义》这种打打杀杀的连环画!”
我羞涩地笑笑,不知怎么回答是好。
“只要不影响学习,平时多看一些课外书也不错。好了,你走吧。”
我从陈老师手里接过小人书,低着头离去了。
在我的记忆中,陈润老师是一个有点凶的青年女老师,班上那些调皮的男同学都有点怕她。有些男生经常因为没有完成家庭作业,被她用教棍打过手掌心,甚至不少男生还被陈老师打过耳光。
那根体罚学生的教棍,是一根又细又长的金竹,打在手上,真的好痛。陈老师打男生耳光时,一般只打两个耳光,力道虽然不太重,但因为她神色很凶,所以男生都很惧怕她。
总之,我保留不多的有关陈润老师的记忆,多数是她对男生比较凶狠的片断。不过,也有两件事情,在我的记忆中是比较温暖的回忆。
有一天,我没有完成家庭作业,下午放学后,我和另外几个没有完成作业的同学又被陈老师留下来做作业。
既要完成昨天没做完的作业,又要完成今天新布置的作业,我一直做到天色将晚才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作业。
陈润老师检查过我的作业,并允许我可以回家后,我如蒙大赦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面,迫不及待地开始收拾书包。
陈老师忽然走下讲台,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安春雨,这个文具盒送给你用吧。”
我闻言一惊,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前几天,陈老师发现我没有文具盒,曾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说爸妈没有给自己买。当时陈老师也没有说什么,想不到今天她竟然送给我一个文具盒!
那个文具盒是一个很普通的金属文具盒,而且也不是新的,但我没想到一向很凶的陈老师,也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所以才会有些不知所措。
还有一次,让我也感到很温暖——
那天我又被陈老师留下来做家庭作业,我还没有做完作业,陈老师忽然走到我的桌子边小声对我说:“今天你可以先走。”
其他几个被留下来的同学都用奇怪的目光看我们。陈老师毫不在意,又对我说道:“今天电影院放的电影是《诸葛亮吊孝》,我知道你最喜爱《三国演义》里面的故事,你想不想去看这部电影?”
我听了陈老师的话,不由愣了一下,虽然我知道就算自己想看电影,爸妈也多半不会为我买电影票,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可以提前回家的理由,于是赶紧答道:“想看!”
陈老师微微一笑,“我今天允许你可以不完成作业,你回家后,跟爸爸妈妈说几句好话,让他们给你买张电影票吧。”
“嗯。”
“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激动地收拾起书包,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除了以上两件事情外,陈老师是否还对我做过别的比较特别的事情,因为时光太过悠远,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总之,自己小学三年级的时光在无忧无虑中度过了。
到了新学年,也就是四年级时,让我和全班同学都很意外的是,我们没有再看见自己的班主任陈润老师了!
听一些知情的同学说,陈老师是知青,又是成都人,所以她离开我们这座小县城,是迟早的事情。但离开得这样突然,并且是以这种不告而别的方式,还是让大家有点意外和茫然。
岁月悠悠,不知不觉间,便过去了四十年。在漫长的光阴中,我自然又遇到了很多事情和很多人。其中当然也有很多让我感到怀念的东西。但不知为什么,记忆不多的陈老师,却在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 # #
又起风了。
山风将我的神思吹回到现实中。
那个异兽似乎看出我心里有点犹豫,沉默了一会,才又低声说道:“你如真想再见到你的陈老师,下个月的今天,晚上六点半钟,你去成都督院街,那儿有一家店名叫做‘又见艳阳天’的火锅店吃火锅,你去了一定能见到她。”
我听了一惊,颤声问道:“真的吗?陈老师坐在什么位置上呢?我见到她后,会不会还能认得出她呢?”
异兽不答。我等了一会,又试探性地问道:“那家店不会就是陈老师开的吧?”
异兽仍然没有回答。
我又等了一会,知道异兽不会再答自己的问题了,恭恭敬敬地向异兽磕了三个头,然后默默离去。
虽然异兽没有回答,但我相信异兽不会骗我,自己只要按照异兽说的时间,到达异兽指定的地点,一定会见到陈润老师的。但到了下个月,我犹豫再三后,终于决定不去成都。
我并不是担心见到陈老师后,可能会认不出她。我只是觉得,似乎有时候,相见不如怀念。
202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