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原创 ——猫玖玖
锲子.
他把七九那年的盛夏酿成一杯口感醇厚、入喉辛辣的青梅酒,
隔空遥遥敬了他的故人一杯。
随后,他把酒杯往后一掷,
那盛夏便铺天盖地的朝她拥吻过来,
大片大片,热烈的,使劲环绕着她,
这烈酒,亦或说这盛夏,肆意生长,不再是他讨厌的代名词;
冷风被温温的煮;
随后拂动脸颊,撩动发梢,吹动衣角;
于是在这意醉神迷的氛围中,
她飞奔过去狂热的拥吻他干净的脸颊,
眼泪肆意奔腾,她把他紧紧的箍在怀里,要融入血液。
“先生,您那么多年,去哪里了?”
他眼中盛着一个年轻姑娘,年轻姑娘眼里有一个年轻男人。
“久居姑娘对面,不曾离开。”
风声在热闹中,被弹起,复又松开;对面坟地上的青松飒飒作响,一浪叠一浪,像是琴弦。
“跟我走吧,跟我走吧,一辈子也不分开了。”
……
仿惚中人们高呼,“老太太过去啦。”
第二天,人们宣布了这位高龄老太太的死亡,见过她的人都说,
这位老太太是笑着走完的。
她这一生虽然颠簸,不曾安康,
可是到死,她都不曾埋怨,她是在笑意和快乐中融化的;
化成一缕柔和的风,长长久久的陪伴着她早已离世的爱人。
不分开啦,不分开啦。
这是月亮姑娘对我们最后的承诺。
1.
我家居住在月亮山,四季矿古的绿,满山遍野的风,老一辈的人都说,月亮山是一个痴情的姑娘,在地上仰望她天上的爱人,求而不得,长久以来,她变成了山,有了我们。
我们都是月亮山的后代。
我在坟地长大的,左右逢坟,我家就是它的心脏,小时候是并不怕的,在炙夏,成片的牵牛花在坟上长大,牵牛花里住着小蟋蟀,小蟋蟀总是会定时唱惋歌,在长长的幽冷的夜里,在薄薄的月光里,在稀碎的雨珠里。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腰呈270度向下,只留一个光光的脑壳,光光的脑壳上住着几根头发,白花花的,单薄薄的脊背,脊被上面绣着一朵长春花,黄纸被火光贪婪的舔舐着。
“您瞧,我来看你了。”
那时候的我,一米三多点,还是个小豆丁,这里是可以看到她的眼睛的,悲伤的,荒凉的,糊涂的,她有老年痴呆,说话总是颠三倒四,这在农村实在不鲜为人见,儿女们多管不住她。
因为她的儿女们也有自己的工作。他们也不可能请保姆,因为月亮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对待他人即不多舌,也不多帮,钱是没有用的,于我们。
他们把木门用棍顶着,老太太便花时间把旁边彻墙的石头一个一个搬走,堆成一座小山后,她便欢呼一声,“逃走啦,喂,我要走啦。”说着, 自己又像光明正大又像悄悄的走了。
这边是她愈发像个小孩子形象了,会莫名其妙发脾气,但她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脾气,只是单纯生一会儿气,生完了气又开始笑。拄着一根拐杖,在漫天的阳光中,露出了光光的嘴,“嘿,怎么啦,这是,老糊涂啦,走了走了。”
这时候我就看到了她,觉得她好玩极了,跟在她后面学她走路,我妈妈看到了,训斥我说:
“不准欺负她!”
小时候总是一个人,一身半旧的衣裳,晒得发黑的皮肤,瘦成铁似的鸡瓜,无休止的玩闹,无精力的抓弄。
我跟一堆杂物住在靠西的房子里,大窗子上映着一弯月亮,月亮村是很少挂窗帘的,塑料纸又闷,所以干脆空荡荡的,从远处看,它像是一只没有眼皮的眼睛,怔忡着。
我睡不着,便睁大着眼睛看月色,突然,“笃笃”两声,她或许只是要敲一敲这里所有的窗户,她或许已经走了很长时间的路了,但是她只是要敲一敲这里所有的窗户,心眼儿好的人家会放上两个鸡蛋在窗户上,可是第二天那家人家或许已经发现鸡蛋成了双对;心眼儿不好的会大骂两句,第二天那家人家或许会发现他的门口放着一朵枯萎的玫瑰花。
余香千里,余香千里,她叫李连香。
我伸长脖子去看她,顿时大惊失色,她背在身后的手里握着一把掉漆木椅,上面斑斑驳驳的染遍了岁月,是我家的。
她嘟囔了两句就走了,我趿蹓上拖鞋,小心翼的推开门,像个间谍一样跟在她的身后。
是孩童的心理吧。
李连香就像幽深天空中的一个小点,她的一直眉毛在岁月中褪了色,此刻,弯弯的月亮就成了她的另一只眉毛,漂亮极了。
我突然生出了无数乐趣;其实她可能知道后面有人,平常人不可能迟顿成那个样子;但是她还是要往前走,她的路没有方向,李连香的左腿有点跛,于是她那根拐杖,在地上点的又重又沉。
我跟她串过一条条小巷,才来到一栋像屋子的房子,芧草顶头而过,石头墙上攀着身枝柔软的野花,我犹豫了几分钟,跟她进去了,里面有各式各样或旧或新的木椅,上面铺着一层柔柔的月光,搂着灰尘的腰,以家具为观众,热烈的舞着。
这时。她转了一下头,确切地说,是迟缓的指挥着它,就像螳螂缓缓的转动着头颅,随后,她微仰头,看见了我;这很恐怖,她笑了,牙没有了,话便漏了出来:“…你坐下来,坐下来,”
那时候我才九岁。
就遇上了一个古怪的魔术师。
这个魔术师到夜晚才年轻些,褪了身上的迂腐,穿着月光编织成的裙摆,那是月亮山送给姑娘们的嫁妆,最举世无双的漂亮,她的指尖向上,像是拂婚纱边似的,随后眼睛里仿佛顾盼生姿。
我呆住了。
“…我得等他呀!我等完就走!我得让他看到我最漂亮的模样呀!”
最后她口里又出现了呓语。开始到处拾掇,忙忙的,就是不停下来,一朵花长在角落的泥土里,蜘蛛网四面八方的铺开来,它被遗忘的太厉害了,于是她用枯瘦的手把它摘下来,用发夹固定在几颗头发上。
两排木椅中间,有一张大镜子,大镜子里流动着浓郁的月光,月光里面包裹着她,我便躲在昏暗的角落里,也被照进去了。
“您瞧,您瞧!”
她的两只手像是提着不存在的裙摆,我原本是在凝神,她黑而无神的眼睛又像是瞧见了我,在镜中对我偏头一笑,我被她看的毛骨悚然。
再也顾不得其它,仓皇逃窜。
回家像个皮球似的滚到床上,才感觉后背发凉。
2.
自那以后我便发起了高烧,大半夜的我妈妈带我跑诊所,我害怕起了黑暗,大半夜搬着旧木椅到院子里瞧我妈洗衣服。
我妈说,“可得小心些了,最近村里有毛贼。净偷木椅,珍贵倒是不珍贵,就是缺德!”
我因为高烧,格外客气,仰着脸朝她笑,眼眶因为发红而热。
我蜷了一下指尖,听她接着说,要我小心些。
点点鬼火,在院后升起,绿色的,缥渺的,混杂着沙哑的虫鸣,我妈看了一眼,低头将油灯拔亮了些,随后对我说,“这又不知道是谁在想家,夜晚出来看看嘞!”
我含煳的应了一声。
心里却想到了李连香。
“…妈…!”
于是我直着嗓子叫了她一声,尖锐地,急促的,她疑惑的抬头,看到我泪流满面。
“怎么?…!你吓我一跳!”
“那个有点傻的老人……”
我妈静了一瞬,似乎是惊呆了,随后眨了眨眼睛,“是了,那个老太太心眼不坏,她如果吓到你了,实在很正常。”
“那她…不也还在吗,她在坟里给谁烧纸?”
她知道我问的是谁,李连香的丈夫。
“…她的第一任丈夫去打朝鲜战争,没回来,死了,等了五年、十年,别人都劝她改嫁,人来了了又来走了,都听说月亮村有一个年轻漂亮又干活有力的守寡女人,都想占占便宜,可是谁都没占上便宜,后来有人听说她特别孝顺,就去给那个从清朝下来的老人做思想工作,后来…”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又是一笑,这一笑就像是蹭了一下月亮的边儿,散发着柔和而又伤感的光。
“这老太太啊,原本就是不在意的,在月亮下河上了几年小学,识了字,她逢人就说,人自心里清白着哩!当时我还小就站在那边槐树下看她,看这个抗婚的传奇,那时候槐树露下的光啊,在我看来就像是洋画女郎,那时候什么都洋,洋火,洋碳,洋画,只是她的妈妈,那个腰弯的不成样子的老娘,拄着拐杖来找她,手里拎着一包家养鸡蛋,这老娘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这包鸡蛋似乎又让她想到了地主时代,于是低了头,妥协了。”
“…婚可以抗,可是,孝啊不可不尽。”
她说完了,盯着我的眼睛,忽然又俯下身使劲搓着衣服,泡泡在路灯的照射下,发出七彩的光,一个又一个。跟飞蛾一样,飞向天空,然后破灭。
我满腔恍惚,洋画女郎结婚了,洋画女郎生娃娃了,洋画女郎老了,洋画女郎疯了,…她老了,就这么委屈了一辈子。
我忽然感觉心口一阵窒痛。
我没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这孩子!”
过了一会儿,我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看到我妈已经收拾东西准备进屋了,连忙跳起脚来,“妈!我今晚跟你睡!”
“你多大个人了!”
“…三岁!”
“三岁小孩可是什么都比你强!”
这句话我从小听到了大,在家人嘴里听说,在老师嘴里听说,在陌生人嘴里听说。
后来我把姨家一个的小孩抱来,三岁大了,头上戴着一顶薄薄的虎皮小帽,还在咿呀学语,根本就是什么也不懂。
忽然就感慨,别人嘴里的三岁跟真实的三岁,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联系。
3.
一个星期后听早起床的人说,李连香昨晚怎么样,村口情报处已经坐满了老人,手里拿着小菩扇。
我上学路上去听热闹,就看到当事人坐在十字路口的石墩子上,执固著从天刚亮坐到天大黑,谁说了也不管用,说了,她也不听,往往是别人说别人的,她说她的。
——“老太太,请您走开!”
“今天的太阳真好…你也过来坐坐…”
于是那个人摇摇头,“没救啦,谁要过来坐坐,忙着嘞!”
——“老太太,要发车了,走远点!”
“开车好呀开车好呀,我们一起到远处看看…”
于是那人又气又恼,亲自下车把老太太挪位。
我每次乘坐校车,经过这里,看到她被阳光整个舔舐,从头到脚,略微淡棕色的眸子里露出了五分迷茫,浑人天成的月亮村气息。
月亮村是什么气息呢,是慢慢的,有点懒的,什么事也不着急的,什么事也不放在心里的,没有什么太大的老少观念,你就是你,你坐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不是我家就行。
因为月亮村是大家的。没有什么私人观念。
她就仿佛生长在这里的一朵牵牛花,就该年年生长,生生不息。
有时候见不到她,还要在心里想,嘿!这人呢,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啦?
那天晚上,她拽住了一个大四回来的大学生,这男生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她固执的问他是不是坐火车来的,坐那种绿色的大屋,大屋跑的很慢,上面还会冒出长长的烟,大学生说是的,她就大笑,把自己枯瘦的手塞到男大学生怀里,开始脱衣服,她的衣服是阳光做成的,因为她的身上总有一股阳光的味道。
大学生哪里见过这个,又不好走脱,把老太太一个人丢在这里,把自个儿急得满头大汗,直到来了人,有的怀里还抱着孩子,见孩子身长了脖子去看那个浑身赤裸的老人,连忙用庄稼人干惯粗活的大手捂住那小小的头。
李连香反而更高兴了,皱纹里一道道的全是笑的形状,“都过来坐嘛,他回来了,你们看…”
她张望了一下四周,习惯性的又在寻找什么,夜晚的虫鸣愈发嘹亮,像是婚礼进行曲。
【巨大的窗帘被夜风吹起,吹起一角天空,月色悄悄溜进来,随后被一只脚夹住了,这只脚背白皙漂亮,细小的血管向上延伸,向上的腿全部赤裸,只有绣花的被角遮住私处,一个男人支着手肘,在窗户边沉思,外面是城市,一座座楼刚刚兴起,“你在干什么?”那个男人回过头来,风好像又大了些,吹动他的身子,他好像也跟着晃动了几晃,细长的眼尾有一颗痣,这颗痣就像是木偶的发条,笑的时候,才有些鲜活活的人气。“没什么,睡不着,你睡吧,是不是我吵到你了?”那张干净俊秀的脸因为长期熬夜而表现来不正常的肿胀,那眼皮拉拢下来,女人好像觉得他随时都会消失,于是掂起脚尖,走向他,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两人开始亲吻,“我的小猫,穿上鞋子吧。”男人的声音温和了些,她清脆的笑了两声;还不知道这个男人要两天后去打仗,去遥远的朝鲜,高兴的钻到被子里,露出了一个毛绒的脑袋,“你来吧。””】
然而那个大学生早已经趁着人乱灰溜溜的走了。
于是老太太的眼神又开始迷茫。
“又走啦。”
于是她从脱下的衣服里拿出药来,一粒一粒的摊开,另一根手指在右手心里画了个圈,“吃了他就回来了。”
他的女儿急忙从人群中挤出来,“他在家里等着你呢,回去结婚,人很多热闹嘞。”
她仰着头,脸颊开始鼓起笑,“不用骗我!”
“没有骗!”
她的影子投入草丛中,长长的细瘦的一条,恰好有只蟋蟀停在草从前,正好停在这头的影子的发式上,很像她的装饰物。
于是她松开了抱在自己胸前的手,摸索着拾起拐扙,刺目的白,那是她的身体,一个女人,冲破黑暗,慢慢向前走远,她的家人安抚着她,人群开始四散。
后来听说一个老头气势汹汹的走来,手里提着一个大衣,这老头头发还算茂密,眼睛向外凸起,鼻头发红,因为长期的饮酒而啤酒肚,他把衣服披到了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眉开眼笑,拉着他的手,叫他乖儿子。
“嗐!怎么又乱跑,我只是打了十分钟的盹!”
【月亮开始躲进云层里,乌云占据了主导地位,年轻姑娘鼻头哭的红红的,“这不说一声就走啦?”年轻男人一身军装,整齐而又庄重,他憨笑一声,“没有办法嘛。”随后天空开始落细细的小雨丝,“听说你们打仗都是用枪,很容易死人哩!”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很快就回来。”她有些固执的揽着他的头,额头抵着额头,“你发誓。”年轻男人眼角的那颗小痣于是又被按动了,他浑身朝气蓬勃,“我的小猫,我发誓。”那只胖猫拂着主人的裤脚,年轻男人把它抱起来抱在怀里,“我的小猫,你也乖些。”他总是把两个生物一块叫,她听见后笑了,是那种年轻姑娘特有的,又有点诱人的媚笑,“我们也要个小猫吧。”年轻男人把她拉到怀里,又走到屋里,后来他睡着了,格外安静,雨敲打着外面,像是在发丧,忽然间他醒了,向四周张望,找到了在里屋的年轻姑娘,“嗐!怎么又乱跑,我只是打了十分钟的盹!”
年轻姑娘在给他求佛,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玉佩。】
回家还精神极饱满的吃了一顿面条,外加一个鸡蛋。睡觉时还搂着她那条油光水滑的猫。
那只猫跟她一样老了;或许又不是,因为这只猫生过太多后代,老太太在纸箱后面找到过;又在鸡窝里找到过;还在水里找到过;在一堆花花草草里找到过。老太太找到了总会养起来,用奶泡饼干,她估计也不知道是谁了。
不过都不要仅;都有他的影子,在很久以前;她乐意养着。
一个老太太摇着菩扇,摇头晃脑的说,“疯啦,痴情太痴了!”
另一个老太太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狂热的回答,“可不是!”
月亮村的人都是没有离过婚的,天大的矛盾忍忍就过去了,一个男人注定是要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月亮村的人都说这是天定。
一个女人若是选择了一个男人就是要一心一意的,一个男人选择了一个女人,也是要照顾她一辈子的,月亮村的人听说了什么惊骇浪俗的事,是选择不相信的,或者是视而不见,一个台湾上学的姑娘回家说,两个男人是可以在一起的,两个女人也是,这里的人只会笑笑,“对啦,这是兄弟嘛。”
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接着就去聊别的了。
后来我听我妈妈按地里嘀咕,这些封建女人懂什么,这怎么能是疯呢,这分明是爱之深情之切。
她其实是在埋怨我爸,我家里是没有爸的,我爸爸是个没根的浪子,常年漂泊在外,往往了高兴的写两封信,寄点零食,寄两件漂亮衣服,通常都被我刮搜干净了,信则是由她保存好,有一次半夜起来小号,看到她坐在门口的藤椅里,摇摇晃晃的哼着歌,眼睛确是闭上的,从闭上的眼睛里流出来一条细长的河,手里放着信,信里标注上拼音,那是我给她念的,这个不识字的女人标上了拼音。
因为她的凶,她的不尽人情,我也不敢去抱她,只是悄悄的走了。
4.
冬天的月亮山,是一头绿色的毛上顶着白色的雪,松树是不褪色的,又亮又绿。
又是一年隆冬尽。
三尺寒头,白雪悠悠。相思哪能续得尽。
我在隔了一层大大的塑料纸旁的里间里睡觉,奶奶在另一旁看电视,那种大肚子电视,画质特别煳,声音特别老,里边的人边穿着戏服边说话边演戏,爷爷抽着旱烟,烟的味道特别香,飘飘悠悠的盖住了寒冬,盖住了那一层冷雾。
突然间,我听到了喜鹊的声音,睁开眼睛,无声地跳起来。
“今年小麦好兆头!”
爷爷在外面说,还是心满意足的抽着烟,我穿好拖鞋出来,看见他用精明的庄稼人的小眼睛打量着外面的地,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看到了李连香。
“不再多续会儿?”奶奶在戏腔中问,我盯了眼电视机,兴致缺缺的说,“不啦。”
我披了件衣服走了出去,两个老人好奇的身长脖子看着,齐刷刷的滚动着眼珠子,后来爷爷突然把脑袋从门里伸出来,对着我吼了一嗓子,嘴里的白烟往外冒,“离那老人远些,就在近处玩!”
我朝他摆了摆手,意思是自己知道啦。
八大舅家的小孩儿撅着屁股在雪里堆雪人,我很快加入他,后来因为意见不合,我要给雪人做萝卜鼻子,可是没有萝卜,只好拿石头当,可是因为雪人做的松软,我使劲一按,它近乎迅速的缩小了,小孩一惊,张开嘴开始想哭,突然,他的嘴里被塞上了一块糖,于是他不哭了,一滴晶莹莹的泪还挂在眼角,可是欣喜已经溢出了眼睛。
我回头一看,是她,她过了一个年,好像年轻了些,头发碎碎的藏在帽子里,脖子上挂了一条好像从垃圾桶里偷出来的围巾,上面还有腐烂的菜叶子。肩膀上还停着一只肥胖的黑猫。
【“传说在棺中出生的黑猫有一黑一白瞳,白瞳连人间,黑瞳连阴界…”紫紫摇头晃脑的读着,这小女孩长的很像她的爸爸,秀挺的鼻子,小巧的酒窝,她在烧着水的炉子旁听着,忽然就笑了,“咱家的黑猫也没那么厉害,可见是哄人的了。”年轻男人穿着臃肿的棉袄从外面走进来,抱住紫紫,用满脸的胡子去蹭女儿,紫紫被蹭的咯咯笑,书从小女孩的膝上滑落,于是丈夫便拾起那本书,抱着小女孩开始读,他的声音轻快灵缓,外面寒风凛冽,屋内火焰高涨,她突然觉得愉快极了,含情望着她的丈夫。心里想着,“唉!他不去打仗该多好!”
他家的懒猫终于起来了,炸着毛生了个长长的懒腰,他读到那里也开始笑了,把烤的暖融融的猫抱过来,猫懒洋洋的叫着,他便问,“我的小猫,你为什么不是黑白两瞳?”他的幼稚把她逗笑了,忽然间猫受了惊,原来是小女孩觉着无聊去玩它的尾巴,它便跳上年轻女人的肩。年轻女人笑着,吻了吻猫脸。】
她含含糊糊的问:“…怎么?”
我微凑近她,她身上一股酒味,长长的,悠悠的,勾成一条细线,她笑了,她想到了紫紫,于是她抽搐了一下脸颊,还是说,“可别闹!”
小孩儿吃光了糖还要,她瞧见了这玩闹的小孩,喃喃道,“嘿!你不知道!那小树林第七十颗树下埋着糖还有信,还有一个小小的尸骨,我看到她的时候她身体还温热着哪!那小手抓得那样紧!抓的我心痛极了,家里还包了包子,包子放在她的小书包里……你可以去吃哩…”
她想到这里不动了,若有所思,猫在她的肩上不安的躁动了一下,她于是拂了拂肩上的雪,抓出来一把糖,糖纸退了色,种在那苍老的手心里;她看到糖仿佛发了芽,慢慢长大,长成了她的紫紫,她的紫紫问她,“妈!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呀!这冬天冷的真够人受罪的!”
【她的脸一半匿在阴影里,她的唇抿了彩纸,红的如残血,把那张无血色的脸衬的几乎妖治;她的小紫紫站在那里,费劲的仰头看自己的妈妈,然而自己的妈妈却轻轻推开她要抱她的身体,拿出一把糖来,“紫紫,去小树林第七十颗树下种下它!它长大了紫紫再回来好不好…?紫紫可以吃好多糖了…”穿着粉色连衣长裙的女孩高兴的大叫一声,抓住糖跑了出去,小女孩的腰带松了,从她的手中溜出来;她徒劳的握了握手,却什么都没抓到,于是她感觉有点心慌似的,捂住胸口,要倒下去,突然她的第二任丈夫冷漠的问她:“怎么?”她侧了侧目,那男人抽着烟,一身干净的蓝布衣,她摇了摇头,比他率先要走出去,忽然她的手腕被紧紧握住,她一回头,看见他眼里闪着愤怒的光,“你敢不回答我!我是你男人!”女性的顺从根深蒂固,她于是低了头,回答他说,“我不太舒服。”他歪了歪头,打量着他貌美的妻;她的脖颈白如玉,弯下去的弧度优美娴雅,耳朵上挂着一只吊坠玉环,长睫半遮眼眶,垂下去时,楚楚动人,于是他使劲搂抱住她,眼闭上了,去脱她的衣,她挣扎着,突然挨了他一巴掌,“臭婊子,装什么装!二等货,哼!”她呆住了,任由他占有了她。
……
紫紫使劲奔跑着,张开小小的翅膀,拥抱风,如同一朵飘泊的蒲公英,突然,她刹住了车,四处小心翼翼的张望,忽然拍手道,“嘿!找到啦,第七十颗树!”她蹦跳过去,用手中的糖攥了又攥,一个人从远处起来,紫紫的眼睛先天性近视,看人的时候,就像一只只久开的花,向四周发散;她怕这陌生人抢她的糖,于是把手背在身后,“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哪?”她天真的回答,“妈妈要我在这里等她哩!”那个人于是凑近这无助的女孩儿。
……
一只小鸟从天上飞过,紫紫的小手向上,眼球凹起,像是要飞起来似的,可她的身体已僵硬了,糖四散在周围;远处一颗子弹,打中了在厮杀的男人;鲜血好像溅到了紫紫僵硬的身体上,因为她的脸颊最后抽动了一下,一个女人静静的站在那里,长长的红喜服曳地,女人安安静静的,手交叠在一起,脸上空洞无光,白的像纸,“…瞧!她是那么的安静!”男人望了望她,口中嘟嚷道,“这婆娘!疯啦。”男人又看了看那小尸体,挑剔的打量着她,最后向手心里吐了口涶沫,“真他妈的!麻烦!”】
李连香又笑了,不过笑出来了一串泪。
只是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我用脚转动软雪,小孩儿还在吵闹着,我怒吼一声:
“闭嘴!”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城中一遍一遍宣传着,大嗽巴的声音不息;他的妻子被吵的闹脾气,把头藏在枕头下,只露出来一小一小撮头发,“喂!我的小猫,你怎么啦?”她的声音漏出来,“…吵!”“那样帮助国家的事,怎么能嫌吵呢?”他耐心的安慰着自己的妻子,笑着说,“应该多宣传哩!”她静了一会儿,突然说,“才没有!是小孩子太吵啦。”那小婴儿躺在大床上,呆呆拙拙的,如同花蕊,被年轻而又毫无经验的小夫妻照顾着。他不去揭穿她,笑着说,“我就知道!”
她突然跳起来,跳到他怀里,他被吓到了,赶紧搂紧她的腰,“你不要去想!那是国家的事!”他不吱声了,半晌松开了她,慢慢走了出去;她呆住了,呆呆的坐在床上,后来他又进来了,他去外面抽了一支烟,她哭着说,“我只是担心你…”他依旧好脾气的说,“我知道。”他的身形把窗户外的光都遮住了,他又问,“可是你知道吗。我们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家庭,不是吗?你这样,她这样,那谁来保护国家呢?没有了国家,我们又能那么安宁的住在这里吗?你喜欢战火纷飞,四起的家园吗?”她好像不会思考了,只是呆呆的摇了摇头,又突然问,“那谁发动的战争呢?他们不像我们这样吗?”
这下,他被问了,最后坐下来,吻了吻妻子的额头,对她说,对不起,他又为难她了。
她笑了,摆摆头表示没关系,是她的错。来吃食的鸟看到,窗外上印了一双人影,他们紧紧的拥在一起。
世间上平凡人很多,你安心做吧,我保护你,我不嫌弃你,因为你是我的妻。——最后一封家信】
5.
我想去树下第七十颗树看看。
我只是这样想,于是也这样做了。
是李连香告诉我的吧。
我好像心慌极了,小孩被气跑了,糖散了一地,大概是去告家长了;我侧耳听了一会儿,听见了大人的呵斥声。
于是我走了。
树林清寂寂的;一只单脚鸟歇在树上,头埋在羽毛里,一缕阳光漏了出来,我费劲的拖着我长长的影子,就像拖着这一生在走;我于是不得不用手提着影子,向前走,最后换成了狂奔。
太累了,人生太累了,月亮山外的世界很大,月亮姑娘也给无法祈福了,月亮庙停靠在山的乳房上,每到月初十五,人群纷纷扰扰,串成了一条长龙,这里的落后,何其大。
“您想和我跳舞吗?”
我一转身,看到一个年轻姑娘朝我走来,戴着素白的手套,一步一步,像踩在白朵上,轻灵活泼。
我再一眨眼,原来是个老太太,李连香。
“你来了。”
老太太调皮的笑着;我与她平视,慌慌张张的说,
“您恐怕认错人了。”
她不笑了,只是悲哀的望着我,薄唇抿着,抿成一条直线,“那您也得记得回家呀!”
我突然说,“他一直在看着你。”
“在哪儿呢?”她轻声问我,睫毛下垂,只是肩轻颤着;我望着年轻的她,一阵儿冲动,月亮要落上来了,满天的星子,我说,“在天上,最大最亮的那一颗。”
她坐了下来,把胳膊搭在膝盖上,我也坐在她身边,她把头歪在我的肩上,轻声说,“你给我指指吧。”
森林中忽然起了一阵儿烟雾,使黑暗朦胧似幻,她看到月亮山的最高处,那里栖着一轮耀眼的圆月。
它浓郁极了,把周围的神秘挑了起来。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我与她对视,忽然泪就下来了,肥猫轻灵的跳下老人的肩,我忽然叫道:
“我的小猫。”
为什么你总是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人有牵连;为什么存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固执的徘徊;为什么能看到她常给故人烧纸;为什么自己要在坟地长大。
“等我很累吧?”
她又眨了眨眼,娇娇羞羞的一笑,很轻快短暂的一笑,“您…我,不啊。”
【许多战士归了家,她穿上干净的新衣服,一直等他,坐的像个刚入学的小学生;直到她听说他死了,紫紫还小,雪白的一团,她一直坐着,直到落日的余晖刺痛了她的双眼,她才站起来,去里间换上自己的旧衣,把涂了颜色的唇洗掉,紫紫玩泥巴自个儿睡着了,她把她抱回床上,吻了吻她,她也曾怨恨他,咬牙切齿,后来有人在她的门上钉上“烈士家属”的字样,她一直让它保持干干净净,再后来,她读到了那封被层层关照的信,他读完高中,字迹一直漂亮,只是这上面,字迹很多甚至不成样子,殊不知这是他的手被炸掉了,用嘴咬着写的;她认真读,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的看,
“世间上平凡人很多,你安心做吧,我保护你,我不嫌弃你,因为你是我的妻。——最后一封家信”
她的手哆嗦了,眼泪大滴大滴的掉,最后嚎啕大哭。
狠心的人啊!
您——我的挚爱!先生!
她坐在床上许久,许久,开始写字,她的手,早就不是写字的手了;是庄稼人粗大的手;她写了很久,许久,才掷了笔,灯火“噼啪”一声,像泪,蚀破了纸,她真正的泪下来了,她写道,
您,谁怨,我不怨,我一直等您,一直等,哪怕千年。请允许我想你吧。——第一封家书】
周围的景像变了,政策下来,月亮山被铲平了,盖了学校,他们只是其中的两条亡魂,月亮山之前的梧桐树被留了下来,他们栖在梧桐树的一根树干上,随后他们被夏的尾巴唤醒了,固执的不肯离开,两人一个清醒着轮回,一个一次次遗忘。
终于,她像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似的,宠溺的对这老头儿说,“老伙计,我们都死啦。”
“时代变啦,早不是我们的了。”
月亮姑娘找到了心爱的人儿,所以化为身躯飞走了;慢慢的,她们的身影淡了。
“别糊涂啦。”
老头儿忽然脸红了,气势汹汹的反驳,胡子气的根根竖起,“哼!谁糊涂啦?可不是我!”
老太太头上别了一根桃花簪,笑的时候,无风也动。
他们忽然又相视一笑,他站了起来,弯下腰,问站在他面前的姑娘,
“你愿意和我跳最后一支舞吗?”
她笑着,月亮入驻了她的眼睛,她把手交给他,同时让他吻了一下,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两股风灵动的飘着;人们花园中散步,忽然被它吸引了,它绕过他们的身边,最后融入空中。
嘿!您瞧!这风吹得人真舒服。
是呀!初秋佳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