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股暗流中耐心等待了数日，天祁君等来了那个预料之中的访客。

这一夜，西南荒起了一场大风。风卷起恒水浅滩上的砂石，带走了秋日里残存的余温。

西南荒，仿佛一夜便入了冬，萧瑟之景尽显。

营地外守营的小兵不禁抱起了胳膊，抱怨着这突如其来的鬼天气。

圣光悄无声息地抵达，没有体面的排场，甚至连个传话的座下仙官都没有。黑色的影子有些笨拙得一闪而过，却叫那些心神松散的守卫觉得不过是夜深看花了眼罢了。

神族布守在西南荒的这片营地依旧沉睡着，只主将营帐内正发生着不为人知的事情。

圣光的降临还是比天祁君预料得要慢些，且他没想到今日这当头照下来的圣光竟还透着一股陌生且虚伪的慈祥。

天帝一席夜行衣坐上了帐中主座，天祁君一扫平日里懒洋洋的样子，正神色清明地起身披外袍。

今日的天帝，可以说得上是和颜悦色，即便他这一脸的和颜悦色染着刻意的痕迹。

天祁君施了该有的礼，随后便随意找了张客榻坐下了。

“念儿，身子可有好些了？”

天帝破天荒地体恤了一番天祁君的身体状况。

公孙念不失礼貌道：“不劳烦天帝费心。”

天帝其实也没什么心思同他假客气些家常，遂就直奔此行的目的，“子炎现在被妖王图涂扣留在妖族，此事你可知？”

“听说了些。”他答得淡淡。

“他本是替神族出面向妖王要回被俘的洛茵仙君，却不料那妖王不识好歹。”他叹了叹，神伤道，“衡曜虽带兵去救了，但本君近日听闻魔族恰巧在此时出兵妖族，大约是要趁乱引战夺妖族领地。魔妖二族争斗本与神族无关，但子炎那孩子还在妖族，故而我才传旨让你领兵堵截魔族大军，保他周全。”他动之以情，“本君知道你，理应听命于衡曜的调遣，但此事事关子炎安危。他自幼身子弱，妖族戾气又重，拖得越久越危险。我总不能先派人去惑西谷找衡曜拿调配令吧！”

公孙念一语不发地听完了他这一大段的慷慨陈词，总结道：“所以天帝亲临，是想说服我在没有统帅调配令的情况下领兵渡恒水南下？”

“实在是拖不得了！”

公孙念沉思了片刻，尖锐地问道：“照理说，要出兵阻截魔族，天帝您派令昊神君领南翼君出征岂不更顺理成章些？”

天帝愣了愣，随即找到一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解释，“从南荒调配去西南荒，路途遥远，西南守军离妖族地界最近。”

“想必是令昊神君也不肯出兵吧！”公孙念不留情面地直接道破，“调遣不动南翼军，便退而求其次再来寻我调动西南守军。”他沉声道，“莫不是天帝觉得我这个刚上任的主将还不熟悉军中事务，比较好糊弄？”

天帝眼角抽了抽。

“天帝既然把我派入军中历练，那么我自然是要认真研习军中事务的。衡曜神君念及天帝一片良苦用心，把我带在身旁亲自教导。从南荒到西南荒，也有段日子了。如今我掌着这西南守军，便得有个主将的样子。”他诚恳道，“我虽不才，但主将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我还是知道的。”

天帝哑了许久，森然嘲讽，“本君原以为，你是最担心子炎的。可现在看来，你似乎并不那么关心他的死活。”

“这不正是天帝想要的结果吗？”公孙念淡漠一笑，“还记得十多年前在玲珑塔内的七级浮屠处，天帝便与我说得明确，子炎于我不过妄想。受了一百零八道雷刑后，我躺在床榻上想了三年，觉得的确是妄想罢了，是以才主动请缨去南荒散散心顺便历练历练。这些年我与子炎天南地北，隔八荒不得见，淡了也是正常。此时天帝特意前来与我旧事重提，是否有些不合适了！”

“当真淡了？”天帝冷笑道，“本君可听闻子炎那孩子不久前刚去过南翼军，也来过这西南守军。他与军中人并无交集，想来也只能是因为一个天祁君罢了！”

公孙念悠悠唔了一声，正儿八经地忽悠道：“缘分虽尽了，但情分还在，偶尔走动走动也未尝不可。”

天帝的胡须颤了好几颤，“原想着你既然能为子炎自毁前程，定然用情至深，不想才过了几年，这就淡了！也罢，于子炎来说这也算是件好事。”他揣着冷漠意味深长地看向公孙念，“既然天祁君不服从本君调派，那本君便调派他人好了。”

公孙念赞同道：“厷奕仙君想必是愿意服从的。”

天帝笑了笑，将声音压得沉沉，“公孙念，该收敛的时候，还是要收敛些。做神仙也是有窍门的，把门关得太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四目相对，许久过后，公孙念客客气气地俯首一揖，“谢天帝教诲！更深露重，还请天帝早些回九重天吧，明日还有朝会呢！”

天帝长笑出声，耐人寻味地看了他片刻，复又慎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拂袖而去。

终究，就连这一份单纯的感情都要被他人拿捏在手心，用来唯利是图，要挟践踏！自古善者多悲秋，如今奸臣当道，这四海八荒，还能有几日的风调雨顺？

公孙念终是再也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过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了。这一生，除了闫子炎和家族职责外，还有很多事值得他去做。比如这天下的安宁需得有人去守，苍生的安危需得有人去护。

步出帐外，夜风刺骨，剐着他此刻略显单薄的身形。朝着彼岸的西南荒望去，黑暗中，云头攒动，海浪一般前赴后继地朝那处涌去。公孙念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他后悔了，后悔自己那一日没有拉住闫子炎将事情问个明白！细细回想这几年，公孙念才后知后觉，仿佛从他们心意相通起，自己便一直依着他、由着他，慢慢得，竟连往昔的底线都一并踏破了。

广袖底下，他攥紧了双拳，微微颤抖着。

倘若当日多问几句，自己必定会拦着他，不让他去干这么危险的事情。公孙念觉得子炎一定是料到了自己会想方设法脱身去妖族，是以那一日才会叮嘱自己留在营地。

公孙念都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悲哀了。

他气自己没法拒绝闫子炎的任何请求，又悲哀自己此时竟当真无法不管不顾地渡河而去。只需那人的一句话，即便此地是刀山火海，公孙念都能岿然不动，容烈火肆虐，一层一层地灼烧着体肤；任由熔岩侵蚀，将他蒸腾为一团黑色的阴霾。留下的，也不过是一缕叹息。

“子炎……”

他望着茫茫西南荒，怔怔出神。

“沐凌……”

明煜神君恍然惊醒，遂有一阵钻心的寒意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心道不好，赶忙摒除杂念调动体内气泽护住仙元。

这几日，他一直在这寒洞的深幽处被软禁着。因洞中着实太冷，他不得不静心凝神打坐驱寒。方才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突然听见了公孙念的声音，心神一乱，便不慎走岔了气泽。

公孙念在唤他，声音低低的，沉沉的，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带着浓浓忧愁，以及些许无措。

明煜神君将入侵体内的寒气逼出，复又调息了一会儿，方才找回了点暖意。他摸出了那枚铜板，紧紧握在掌心，片刻后又拾起夹在指腹间来回摩挲着。心头也跟着温暖了起来，一席华贵白衣的神族太子如一座玉雕的人像一般，眼底却淌着温情。他抬头朝外望去，依稀可见远处几只小妖正在来回走动。

这处是恒山山心，是峰顶极寒之地，寻常小妖不能靠近，也只有像妖王图涂那样的人物才能涉足此地。

图涂委实小瞧了这个年纪轻轻的神君。他本想将他冻结实了，或者至少冻得像只冬眠的王八那般手脚不协调，才好方便挟持。没想到这都关了十多天了，竟还能走能说！还有恒天殿地牢里关着的那一堆不省心的神仙，他想杀又杀不得，毕竟眼下他们都是筹码，可以拿出来和神族谈条件。

想到这处，妖王有点心急。听说神族派了八荒统帅带兵前来营救，大军都抵达惑西谷地界好几日了，竟还没有派来使前来和谈。他倒是想同这位老朋友好好讨论一下眼下这个叫人为难的处境，顺便问一问他究竟是怎么让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的！以及天帝那个背信弃义的老东西到底想干什么！

妖族的惑西谷地界内，呈了一番诡异的景象，三足鼎立，却谁都没有动手。仿佛这四海八荒的三股最强势利都浓缩在了这一片山谷之地，绘制成了一副几案大小的战图。

神、魔、妖在惑西谷对峙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八荒大陆，引得六合子民陷入了惶惶不安中。

暂代东荒主将的厷奕仙君带着寥寥几人再次回到了西南荒。因他不再是西南守军的主将，是以他不能将众将召集至集结场说话。他择了块不大的空地，先把昔日下属叫到跟前，慷慨激昂地把战况仔仔细细地又叨叨了一遍后，便让属下一级一级地往下传话。

下属们到底没有他那么唠叨，将大段的陈词总结了一下，“魔妖二族在惑西谷对峙，妖族还扣着太子殿下、洛茵仙君以及半百天将。神族要员岂能落入异族之手，容其肆意屈辱折磨！统帅在战场苦苦支撑，我等支援义不容辞。既然异族欺人太甚，便怪不得我们赶尽杀绝！此行，定要踏平惑西谷，以振神族威望！”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恒水北岸便爆发出了一阵士气高扬的呐喊声，西南守军自发在集结场集合，准备渡河南下加入战局。

即便是聋了，公孙念也被这么大的动静给惊扰了调息。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他预感到的那场“受罪”，便是要累自己去收拾这个烂摊子，再顺便给外面那些人做做规矩，好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这里主事的人！

一个巨大的结界悄无声息地拢住了整个营地，将涛涛恒水挡在了外面，也堵住了西南守军的去路。

行在阵列最前方的厷奕仙君毫无防备地一头撞在了结界上，从马上掉了下来。

在这西南守军的营地里，同他不对付的只有一个天祁君。这个结界是谁的，不用想都能猜到。

厷奕不屑地看了一眼这个无形无色的结界。一界之外，恒水奔流。彼岸便是荣耀之地，没什么能阻挡他前行。这是神族近千年来最好的机会，只要这场仗打起来，必然引得南翼军出动。届时，以神族三军之力协作，一战就能端掉魔妖二族，彻底收复南荒。

他打着如意算盘掐了个诀法，欲潇洒地解除这个可笑的结界，率大军绝尘而去。可诀法撞到界壁却即刻被反弹了回来。厷奕仙君愣了愣，尴尬地左右一望，果真见了一个营的天兵天将都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看。他压了压心头的火气，复又试了另一种诀法，接二连三，等到他把毕生所学关于破解结界的诀法全都掐了个遍，他还是没能撼动这个结界分毫。

众将面面相觑。随后，他们便目送着他们的前任主将怒气冲冲地往现任主将的营帐去了。

吴垠愣了一瞬，这才丢出一句话抬脚跟了过去。

“众将听令，在此处等候。”

他脚下的步子甚快，想要赶上前面一阵风似的厷奕仙君。可他不过是个地仙里的金仙，修为还不到那样的火候，是以即便他跑得再快，还是远远落在了后头。

厷奕摔帘而入的时候，天祁君正盘腿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好一副清闲无忧的姿态，叫人光看着都牙根犯痒！

他怒道：“给我把仙障撤了！”

公孙念闭着眼睛勾起了一边的嘴角，“凭什么？”

厷奕仙君咬着后牙槽一字一顿道：“没有规矩的臭小子，你别得寸进尺！”

“究竟是谁在得寸进尺？”他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却是异常犀利，“这处是西南守军，你一个暂代东荒主将之位的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涉本君的军中事务，还对本君出言不逊？”

厷奕仙君冷笑一声，“你的？你不如出去问问，有谁承认你是这里的主将！我在这里镇守了五百多年，岂容你一个刚来没几日的小孩胡作非为！”

公孙念的目光牢牢盯在他的脸上，好似要将他看个对穿。片刻后，他才不急不慢道：“厷奕仙君这是在东荒受了气，才跑到我这里耀武扬威？怎么，东荒洛茵仙君的手下不肯听令于你，所以你就来煽动西南守军跟着你去作死？”

厷奕仙君的半张脸都抽了一下，明显是被人戳中了痛处后的怒火攻心。

他好整以暇道：“这军中事务，我本无意插手，原想等衡曜神君归来后便抽身。不过既然厷奕仙君执意要煽动这场战事，拉着大家一同犯军纪，那本君为了自保，也只能免为其难地出手干预了。”

厷奕仙君听闻他这一句大言不惭，唯觉一阵好笑，“不知从小天资傲人的天祁君准备如何以一己之力来干预？”

“没想到厷奕仙君竟也听闻本君天资卓越！”公孙念啧啧一叹，惋惜道，“那你还敢来招惹本君！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哦？看来天祁君还准备收拾我这个前辈了？”他压根没把这个初出茅庐的神仙放在眼里，厉声叫嚣道，“那我倒要来看看，被四海八荒传得神乎其神却迟迟不应星罗天观一劫的天祁君公孙念到底能把我怎么样！”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定，厷奕仙君便觉得身前凭空生出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山呼海啸一般朝自己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