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醒神,他抬头一望,紧紧抓住那只手目不转睛道:“子炎?”
明煜神君正微微仰着头看他,眉心敛得紧紧,眸色暗淡,似是痛极了。他的眼眶渐渐泛起了一丝红,连声音都跟着颤抖,“果然……还没好透!”
公孙念当即神色清明地扯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给他,“我刚起床,还没睡醒呢……”
明煜神君怒极反笑,“难道你睡令昊神君的主帐?”
公孙念:“……”
一身玄色便服的太子殿下警惕地左右一望,神情倏尔严肃了起来,他凑近公孙念,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便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令昊神君的声音。
“看什么看!打!”他对着一个手里拿着块大板子正在踌躇的天兵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十杖,一下都不能少!”
说完要说的话,明煜神君这才探头朝那处瞧了瞧,“这是出什么事了?”
同他一起往那处热闹的地方望,公孙念笑得意味深长,“做做样子给人看罢了!”
“这处天帝眼线多,我不能久留,这就走了。”他回眸却盯着公孙念看,目光贴着撕都撕不下来,“沐凌,你身子还没恢复,别逞强。”复又盯着他腰间坠着的那块带着红色穗子的白玉,“我说的,你都记着了吧?提防着点儿!”
公孙念顺从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远处主帐的帐帘被掀起,从里头走出了个人来。他先往噼里啪啦作响的地方望了望,看起来好像还挺满意。随后,他便对上了并肩站着还拉拉扯扯的那二人。
“殿下!”衡曜神君远远朝他作了一揖,“殿下怎么来了?”
明煜神君脸上的神色有点尴尬,这才松开了公孙念的衣袖,“顺路过来看看,这就准备回从山了。”
衡曜神君缓步走了过去,似也在思考着些什么。明煜神君觉得,倘若衡曜神君此时开口让他留宿,他还当真不敢留。
“既然殿下来了,那不如便同行吧!本帅正好准备携天祁君一起去西南荒。”
公孙念闻言眉头一挑,这可与刚才在帅帐里说好的不一样。
衡曜慈眉善目道:“阿念,去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出发。”
……
不一会,士兵抬着令昊回了主帐,并通报了三人离开的消息。
令昊趴在床榻上撑着自己的腰背生无可恋道:“这三位活祖宗,可算是走了!”
一行三人腾了朵大云便往西南荒去,刚出南荒地界,软棉团似的大白云便突然分裂成了两片。衡曜神君独自一人在前头飞,而他身后则慢慢悠悠地跟着另外一朵。
他间或回头往那处瞧。他从前没见过活的断袖,但觉得儿女情长、红尘羁绊也无外乎都是那样。因此二人久别重逢,即便不像牛郎织女那般浓情蜜意,也总该有很多话要说。
然而,后头那片云上却始终静悄悄的。
他们这样无声无息地飞了好一阵,直至快要到了该北上往从山去的时候,才传来了悦耳的箫声。
衡曜神君寻声再次回头。
天祁君依然躺在云头上枕着自己的胳膊,也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已经睡着了。在他身边,玄衣皇子静坐,低低地吹着他的洞箫。曲调悠扬,却又透着离别的忧伤。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箫似在倾诉,又似是在低语。
风合箫声动,这是一支仅属于那二人的调子,容不下第三人,也容不得旁人辨出其中的深意。
衡曜神君别过头去,遂仰头望向了将息的骄阳。
八苦之最,便是这求而不得吧!
一曲方毕,二人风流云散。
公孙念依旧躺在自己的那朵云上慢悠悠地往西南荒飘,并未往前去追赶衡曜神君与他并驾齐驱。
衡曜神君先一步到达西南守军营地,随即招来厷奕委任东荒事宜。
事情交代完后,厷奕震惊地看着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东荒那头不可无人坐镇,你去那边也顺便避避风头。”
正说到这处,门外士兵通报,“统帅,天祁君来了。”
衡曜遂扬声招呼道:“阿念,进来吧!”
公孙念端着一副好架子,只是眼皮还未能彻底上下分开,一看便是刚睡醒的形容。
厷奕还没能从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神,“可西南荒这边……”
“本帅会领着天祁君暂代。”
“但从山也不可一日无主帅镇守啊!”
“等过一阵子,天祁君熟悉了军中事务,本帅便可回从山。”
此话犹如一道惊雷,刺激着厷奕仙君那执拗的自尊心。他这才抬头正眼瞧了瞧这位新来的年轻仙君。厷奕并不是没听过此人的名号,但这并不代表他认为此人比自己强。相反,他觉得这个公孙念不过是生在了轩辕氏,又借着与皇族的交情才受封了个仙君的阶品。
怒意似一簇火苗,在他心底熊熊烧着。他好不容易处理掉了个自以为是的仙君,没想到又来了一个,还直接夺了他的西南守军的主将印!
这口气,他焉能咽得下去!
“统帅,天祁君尚且年轻!恐……”
衡曜悠悠截断了他的话头,“本帅还记得当年提拔你的时候,你也不过是个刚从鹤澜堂里走出来没多久的青年。”
这语重心长的一句追忆感慨,便扼杀了厷奕的企图与挣扎。
“好了,你退下吧!明日便启程去东荒,别再让我失望!”
一人走一人留,留下的这位总算是有了些说事的精神头。
公孙念心不在焉地问道:“统帅当真是想让我接手西南重地吗?”
衡曜饮了一口微凉的清茶,“既然你不必继承宗家衣钵,那么便做些别的有用之事吧!眼下我用人捉襟见肘,只得再提拔些人上来。论功法,你不输同辈甚至是诸多前辈。今后的路,是崎岖是平坦,天道是冰是火,都要靠你自己去应对了。”
巍峨从山,从水自天峰流淌,汇聚成了山脚下那条奔流的从河,润泽了万里疆土。这里便是神族在八荒中心设立的营地,由八荒统帅坐镇,监督着八荒将领,共守八荒安定。
神族太子明煜神君自降世以来,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山间松柏成荫,翠竹成林。他仰头朝峰顶一望,便见得皑皑积雪,雾松云绕。
山脚下驻守着的小兵并不识他,又见他衣着朴素无华,便毫不客气地将他拦了下来。直至明煜神君拿出了盖有统帅印的谕令和自己的太子印,才终于受到了一个皇子该有的待遇。
若说当年第一次去鬼界的时候,他还曾因受到无礼怠慢而生气的话,那么在历经这些年的岁月蹉跎过后,他已是将这些无用的虚礼看淡。
小兵将他领上了山,带去了主帐旁的一个小小军帐栖身。明煜神君和和气气地道了一声谢,随后便享受起了无人管辖的好日子。
无论如何,他还是要感谢那位八荒统帅,让他得了个自由身。他去了一趟鬼界,拜访了“老朋友”,又拐去了一趟南荒,去看了一眼心尖上的人。手指摆弄着那枚铜钱,明煜神君有点走神。无论是闭着眼还是睁着眼,他都能见着一个白色的身影衣袂飘飘地在眼前晃。玄衣皇子颓自一笑。
这便是相思成疾了吧!即便短暂地见了一面,也不足以解相思之苦,反倒还有些病入膏肓之嫌。
今夜,他可以安心睡上一觉。什么都不想,只想着白日里见过的那张脸。
然而,事情的发展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
第三日,明煜神君被天帝召回了九重天。
天帝径直将他叫到了玲珑塔里,关起门来同他说了一件事。
这一日,九天祥云暗淡,仿佛预示着凶兆。
自古以来,玲珑塔便是个神秘的地方。要事机密在里头商议,审问重犯也在里面。若是寻常之事,天帝大可在自家正殿里同他说,毕竟他们是亲父子。明煜神君隐隐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威胁之意掺杂在里头。
门一关,天帝便有些迫不及待了,“皇儿,眼下衡曜神君不在从山……”
单单这一开场白,就叫明煜神君心底生出了浓浓的不详。天帝在八荒大军里都布了眼线,唯独从山至今无法染指。
“你一人在那里恐力不从心,为父派几个人去助你一助如何?”
虽是一句问话,可明煜神君知道天帝却并不是在同自己商量。
他企图以嬉笑将这件事糊弄过去,“父皇也未免太看重儿臣了,我不过是去从山看一看那军营到底是一番何样的景象,顺便长长见识。也就是看一看而已,军中事务我是一点儿也插不上手。就不劳您操心了!”
“这是什么话!”天帝循循善诱,“你是太子,日后要承我帝位,军中的事情你自然要搭把手,助把力。衡曜神君现暂驻西南荒,脱不开身,从山的军务你便有责任去分担,怎可整日里无所事事!”
明煜神君为难道:“可统帅只让我留在从山,并未让我暂代军务。”
“他不说,不代表你可以不作为。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今日你便领着他们回从山。便说是协助你守着从山重地,旁人不敢说什么。”
虽然伏空令一直在他耳边叨叨天帝的勃勃野心,但直到这一刻之前,明煜神君仍抱着希望,希望这不过是一场误会。然而现在,他感到了彻骨的寒。他的父亲,不过是顶着一副慈爱向善的嘴脸,把他这个亲儿子也当做一枚棋子,去帮他完成野心。
明煜神君退开一步,神色清明地俯首一揖,“恕儿臣不能答应。”
“皇儿,你可是有所顾忌?”
“儿臣无权带人入从山营地。”他义正辞严道,“从山乃衡曜神君所掌,新兵入营皆需由他亲准。如若父皇要派人,还请容儿臣先奏禀统帅。”
天帝的脸色僵了僵,却依旧极力维持着和颜悦色,他道:“西南荒战火纷飞,这等小事无需搞得那么麻烦。你直接带去便是,衡曜不会说什么的。”
明煜神君默了许久,突然笑得有些不明所以,“父皇,你可是想借儿臣之手,在从山布下人马盯着衡曜神君?”
殿内氛围因着这样一句话而变得诡异危险。
天帝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他看了他一会儿才道:“这几日衡曜对你说了什么吗?”
“儿臣是父皇至亲的人,衡曜神君怎可能和我说什么!”
“你即知自己代表皇族,便更应当替为父分忧。衡曜神君掌着神族兵权,军务上他一手遮天,万一有朝一日他图谋不轨想将这天下归为己有……”他顿了顿,忧愁地叹了口气,“为父如此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啊!”
明煜神君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儿臣明白。只是在从山增派人手一事,恕儿臣实在是无能无力。”
“皇儿,这乃是天赐的良机。若此时不将人安插进去,日后怕是再无机会了!”
明煜神君恭恭敬敬又作了一揖,“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即便是天兵,在从山重地也并不听命于儿臣。儿臣这才刚入从山,日后还要在那处研习军中事务,还请父皇暂且不要插手,以免惹统帅猜忌,也让儿臣为难。”
天帝脸色风云突变。当明煜神君抬起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的是陌生的威胁之意。
“你弟弟浩岚近来在学业上颇为长进,估计要不了多久便要受星罗天观的召唤。”天帝笑得暗含阴险,“可你毕竟是本君嫡长子,且天资优于浩岚。将来,待本君力不从心之时,将这神族的天下交于你,更放心些。”
明煜神君是个聪明人,即刻听出了他话中之意。他爹天帝的意思是倘若自己不听话,他也不愁没人代之。
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听话的储君罢了!
玄衣皇子不动声色地弯起了眉眼,表现出了由衷的欣慰,“浩岚勤奋好学,能有如此成就,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替他高兴。这些年,我忙于学习为君之道,疏忽了与他的相处。待到他出了星罗天观,定然要好好聚一聚,论一论这四海八荒的大事,为父皇分忧!”
说着,他再行一揖,退了出去。
天帝怒不可遏,“闫子炎!”
明煜神君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踏出了玲珑塔,直至走到了天门处才又回身望了一眼这座高耸入云的宝塔。他看不见塔顶,亦不知此塔是否有顶。它就像是个倒立着的无底深渊一样,吞噬着仙人为仙的底线。它将光明大道阻隔于外,将阴暗无耻收敛于内。它便是九重天的耻辱,是整个天庭乃至神族的耻辱。然而即便如此,这座玲珑塔却依旧以光鲜圣洁的外表屹立在此处万年,欺骗着一代又一代无知与纯良的仙人。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许,这便是人心吧!
复又想起天帝在玲珑塔里最后说的那番话,明煜神君的心沉了下来。
倘若这几年浩岚当真受了召唤并顺利渡劫,那么,这只能说明星罗天观的团团疑云中必然有天帝的一份功劳。
他倏尔想起了当年在鬼督府琉璃殿中鬼督大人说过的一句话。
……
“何为世道险恶,何为人心叵测,皆非一朝一夕所能看得透彻。有些事,也许一辈子都不能看透。有些人,也许一辈子都不能认透。”
……
望向天边的祥云,挂在嘴角千年的明媚再也无法维系。
明煜神君怅然若失。
终究,他身边的人都慢慢揭开了虚伪的面纱。就连生他养他的父亲,也不过是将他当成了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傀儡。
风吹拂着他的衣摆,一并卷走了他的天真与稚拙。他开始看清这个世界,那些隐藏在善意背后的权贵欲望,以及那一张张面目狰狞的丑恶嘴脸。
明煜神君拂袖而去,身影没入苍凉云烟之中。
幸好,这世间终还得一人相顾。
从此,他仅为一人,也只此一人!
作者有话说:命运终还是将他逼到了这一步!但这只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