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昊觉着自己全身的气血都在往脑袋里涌,他抬着头对树上闭眼打瞌睡的小白龙吹胡子瞪眼,一副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揪下来切块下锅的样子。洛茵不动声色地抱起了胳膊,准备瞧瞧自己那冤家兄弟准备怎么把这小子端到衡曜面前。
只叹令昊神君绝非等闲,若是发起狠来,大约连他自己都觉得害怕。他二话不说,腰间银光一闪,旋即归入鞘中。随后,南荒主将便怀抱着比腰还粗的树干,连树带龙地一起给端走了。
望着眼前被腰斩的老树桩,洛茵彻底呆住了,遂由衷佩服令昊神君清奇的脑回路!
集结场周围已经热闹了开,里三层外三层,且还不断有天兵围上来。
今日天气甚好,无风无云,日头也不算太旺。按照圣人的说法,便是宜干大事!
因怀里抱着一棵无根之树,令昊神君目不能正视,歪着脖子隔了大老远便吆喝了起来。
“来来来,好狗不挡道,都给我让开点!”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他们的主将招摇过市般得从人群中穿过,把半截儿树放在了衡曜神君的面前。
他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和树叶,扬声道:“小龙崽子,统帅在此,还不快快下来拜见!”
“拜就不必了。”
八荒统帅衡曜神君的语气相当柔和,一点也听不出半分要教训人的严厉。他继而绕到油纸伞一般的树杈处,继续和颜悦色道:“阿念,不下来见一见叔伯吗?”
围在一旁看热闹的洛茵登时一愣,同周围一起看热闹的众天兵一样摸不着头脑,“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见树上那条龙依旧没反应,衡曜神君索性上手了。他扒拉开枝叶,一胳膊便揽住了那条碗口粗的小白龙,细致地将他从枝杈上扒拉了下来,盘了盘抱在怀里,活像抱着个襁褓里的巨婴。
洛茵揉了揉眼睛。自苍暮走后,她便极少在衡曜脸上看到这么温暖的笑容了。
衡曜哄孩子一般道:“上次抱你的时候,你也就笛子一般粗细,小小的龙爪抖得不像话,都抓不住我的衣袍。没想到这么快就长大了!”
紧闭的眼皮子蓦然睁开,露出后面那双漂亮的湛蓝色眼眸。
衡曜笑道:“贤侄,想起来了?”
公孙念抬起了头,眨巴了下眼睛。
“既然想起来了,那是不是该幻回人形,让叔伯好好瞧瞧你?”
公孙念用那炯炯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神仙,然后扬起脖子跃入半空。银白色的身体游龙戏珠般在空中腾挪了一圈,遂有磅礴仙泽散开。他周身都被光辉拢着,散着五彩的斑斓。那团仙雾自空中缓缓降下,从中走出了个白衣翩翩的俊美公子,从头到尾皆如同被细心雕琢过一般,精美得寻不出任何的瑕疵。若要说有什么东西破坏了这尊行走的玉雕,那么便是他此刻脸上挂着的冷漠。那种时时刻刻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强大气场,让人觉得此人根本无法亲近。
衡曜神君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更甚,却泛起了隐隐约约的怀念。
他道:“长得更像你母亲了,可性子却和你爹如出一辙!”
白衣仙君脸上的神色明显变了变。
衡曜又道:“念儿,不叫我一声吗?”
公孙念薄唇紧闭,显然是不打算顺从地叫人。
“也罢!”他叹了一声,“那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我同你说过的话吗?”
公孙念自幼聪慧过人,记忆力超群,但凡他想要记住的事情,就不会忘。
那时,他才不过到了能稳当走路的年纪。同龄的孩童尚在父母的臂弯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公孙念便已是开始了漫长的学武生涯。每日晨起用罢早膳,摆在他眼前的就是两只灌满了水的木桶。
轩辕剑法以“稳”字当首,再精湛的剑法失了依托的基石都会如同一盘散沙,顷刻分崩离析。
公孙念的童年,陪伴他的只有无情的木剑与沉重的木桶,以及父亲的严苛教导。他最亲近的人是天后和子炎,最恨的人是自己的父亲。他从未有一刻感受过父爱,便也不知那到底是何样的滋味。他的心境犹如一口深井,在每一次的暴风雨过后,恨意渐涨却无处排解,只得任由它越积越深。
一个年幼的孩子,胸中那一口盛放怨恨的井又能有多深呢!
就在他满腔的愤恨满溢之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宽厚的身躯阻隔了头顶火炉一般炙烤着的烈日,将他带离了地狱一般的习武台。逆光中,他看不清那男人的脸,却感受到了他怀中丝丝的凉意,以及他话语中透着的融融暖意。
时过境迁,公孙念依然清晰得记得那个声音,以及那个声音在他耳边留下的一段话。
“阿念,不要怨恨你的父亲。溺爱不能让你成长,只会将你扼杀在软弱中。这个世界很现实也很残酷,没有人会同情弱者,他们只会带着伪善的面具,无情地将弱者踩在脚下。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万事只能靠自己。到那时,你也便能明白你父亲的良苦用心了。阿念,你要记住,只有你自己足够强大,才能不畏他人要挟,不受他人控制。”
彼时,公孙念不过是个三百来岁的小娃娃,其实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如此深奥的话语。后来,他渐渐长大了,而这句话也如同一个越来越沉的秤砣,压在他的心中,努力维持着爱与恨之间的平衡,伴他至今。
公孙念记得自己当时问他,“你是谁?”
那人道:“我是你爹娘的挚友,你可唤我一声叔伯。”
那时,他没有唤他。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直至今日。
衡曜神君和蔼道:“既然天帝派你来南翼军历练,作为长辈,今日我便与你过上几招。让我瞧瞧这些年下来,你父亲到底把你教得如何!”
天祁君公孙念立在原地八风不动,依旧负手而立,没有把这场邀架放在眼里。
衡曜好似料定了他会作此反应一般,脸上挂着从容不迫的微笑继续道:“当年我与你父亲那一架,可是打足了三天三夜。你是觉得本帅不是你的对手,还是认为你自己能打赢你父亲?”
公孙念的眼角抽了抽。
虽然面上还是一派处变不惊的镇定,但衡曜自信这小崽子已经被说动了。
“拿出真本事来,让叔伯看看你到底能扛上多久!”
眼见着就要有一场热闹看,围观的众天兵都有些兴奋。令昊自觉地将那半截树抱了走,将场地清空,好让他们发挥。而洛茵则索性往地上一坐,盘着腿支起了脑袋等着看热闹。
正当众人翘首以待之时,天祁君清冷的声音这才姗姗来迟地响了起来。
“不打。”
衡曜神君按在剑柄上的手顿了一顿,有些讶异。心道这小子竟比他爹公孙爵还难搞!
他挑起了眉毛,试了一下激将法,“不想,还是不敢?”
公孙念平静道:“不想。”
“哦,为什么?”
“不想就是不想,难道还需要理由?”
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同他这个八荒统帅兼叔伯客气!
一旁的令昊看不下去了,“公孙念,你这是对统帅该有的态度吗?”
衡曜神君挥手示意他坐回去,遂和气地打了个圆场,“小孩子嘛,童言无忌!”
洛茵嘀咕道:“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人高马大的小孩子!衡曜是欠了轩辕家多少钱,怎么这么能忍!”
公孙念懒洋洋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袍,随口问了一句,“既然衡曜神君看也看过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底下围观看热闹的众将士不干了,“还没打呢!”
凝冷的眼光往四周一扫,他面色沉了几分,“我说的你们听不懂吗?不打!”
南翼军里的天兵都有些年头,论年纪,全都比公孙念大。但若是要论起阶品,也不过是少数将领能与他比肩。在场众人中,阶品在天祁君之上的,无非只有衡曜神君和令昊神君二人。是以即便公孙念这一句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在场众人也只得默默咽下了这口气。
空旷的集结场瞬时鸦雀无声。
被当众驳了颜面,衡曜神君的神色有些古怪,却又很难说他在生气。
“既然你不想打,那便不打了吧!”他朝公孙念招了招手,“来,随我去主帐叙叙旧。”遂还莞尔一笑,朝他使了个眼色,“你那位知己托我给你带了些东西,你会想要的。”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天祁君一声不吭地便跟着衡曜神君走了。
但这一句话信息量太大,还极其隐晦且暧昧,引得底下窸窣碎语一片。
洛茵吃惊道:“他这人一脸克妻相,居然还有红颜知己?”
令昊啧啧出声,“大约是个瞎子。”
与此同时,九重天上的恒焱宫里,明煜神君打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喷嚏。末了他抹了抹鼻子,对着书桓上摞得高高的一叠揍本继续长吁短叹。
“当太子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冠玉在一旁磨着墨劝他,“君主,历代天帝在当太子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习惯就好了!”
“说得好似你见过一样!”
他把目光挪回到手中的揍本上,思绪却悄然飘向了远方,那个遥远的南荒。
有俗话道,情深之人,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如今,他与公孙念已有好几年没见了。日夜漫漫,孤寂无望,漫长得仿佛已是独自走过了一个萧萧瑟瑟的洪荒。九重天的春日永恒,可他却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片寥落的深秋中,无处觅春,望不到明媚。
早在天帝驳回他去南翼军一事时,明煜神君便有了猜测。可既然为太子,他便不能随意离开天庭去印证自己的猜测。四海八荒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能从每日的揍本上了解些皮毛。而就算是这些他得知的皮毛,也不过是些天帝想让他知道的皮毛罢了。
明煜神君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孤助无援,与四海八荒彻底断了联系。
这些年,他攥着心中的揣测与不安度日,得不到关于公孙念的半点音讯。就连他至亲的母后都在刻意回避“公孙念”这三个字。
四下无人时,他会把那枚铜板拿出来放在手心里,让那枚冷冰冰的铜板染上自己的温度,再让这灼人的温度提醒自己公孙念正身处水深火热。
他不得已去叨扰了乐师娘娘,托她找伏空令问一句话。
那时他只能连哄带骗道:“乐师不必暴露身份,只道是受我之托叫他查这件事。如此一来,你也能见着令郎。”
乐师娘娘到底心细,当即便意识到了其中蹊跷,“殿下,难道你自己不能回鹤澜堂寻令儿问个话吗?”
明煜神君有苦说不出。若是能回鹤澜堂,他便不会这么病急乱投医地来找乐师帮忙了。
乐师娘娘许是看出了他神色中的为难,也没有再多问,第二日便去了一回天府。
最终,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公孙念的确被天帝派去了南荒那个危险的地方。
这个消息令他至今都时常整宿无法入眠。明煜神君明白,除非公孙念自己愿意,否则没人能强迫他去南荒。而他之所以同意去南荒,怕就是为了让自己这个瘟糟无能的皇子远离那片是非之地。
因为只要公孙念在南荒一日,天帝便绝不会让太子踏入南荒地界一步!
可那毕竟是魔族盘踞的南荒啊!依照公孙念那不讨人喜欢的性子,怕是他身边连个可以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又谈何在遇上危险的时候有人来帮他一把!
思念就如同拍上海岸的浪花,一点一点地冲刷着他心中的理智,将他逼至了崩塌的边缘,想要不管不顾地跃入云端,踏上那片危险的土地,去看他一眼。
午夜梦回时,他时而就着浓浓夜色立在南天门口。一双白虎在他身旁迈着持重的步子,炯炯的目光游走在前方的一片茫茫云海之中。
他知道自己便是那把屠刀,左右着公孙念的生死。他管住了自己的嘴,不再提起公孙念。他也管住了自己的腿,不踏出南天门一步。可当衡曜神君休沐归来的消息传来,神族的太子殿下却再也无法克制自己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
南翼军的帅帐内,统帅坐在客座,与他对坐的是天祁君公孙念。而在天祁君落座的客榻旁,摆着一个红色的穗子和一排的白玉瓶。
“都是给你的,说是上品丹药,能调理内伤,稳仙根,固仙元。”衡曜神君顿了顿,“太子殿下还托我把那个带给你,说你知道该把它挂哪儿。”
公孙念自然知道要挂哪儿。那时候子炎经常开玩笑,说要不要再送他一个红色的穗子挂在那块白玉上,给他坠在腰间戴出去显摆。
目光紧紧盯着这个穗子,思念如潮,叫公孙念一时晃了神。
那时,他们还能肆无忌惮地待在一起。
而今,他们却只能天南海北。
可至少,九重天是安全的!
“太子殿下说的那些,我本还不信。后来,你父亲也来寻我。”
公孙念回神道:“我父亲?”
“你小的时候,我就与你说过,你父亲对你严厉是为了你好。”他顿了顿,“类似差不多的话吧!他来找我,托我照应你一二,说你身上的伤没那么容易好透,需静养。”
公孙念垂下眼眸,清冷的面容却依旧无波无澜,瞧不出半分因这稀罕的父爱暖融而显露的动容。
他喃喃道:“我父亲……”
“你父亲说你受了一百零八道雷刑,我其实并不信。不过看了你刚才在集结场上的反应,想来是真的。你们龙族极少显露原身,你最近是不是动用过仙元导致元神不稳?”
公孙念淡淡道:“统帅麾下的令昊神君可真是个暴脾气。”
衡曜神君唔了一声,猜了个大概,“令昊到底是我麾下大将,想来你也不会轻敌。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倘若正儿八经地同他打起来,怕是坚持不了多久。所以你便动用了仙元,速战速决。”他叹了一声,“倒是令昊他太沉不住气了,竟寻你一个小辈打架。不过,他这个神仙就是这德性,你往后少惹他便是,他不会来为难你。”
“并非我主动招惹的他。”
“哦?”衡曜悠悠转起了手中的茶盏,“那是他来招惹的你?”
“我无意插手军务,奈何有些人就是多疑。”
“你的意思是,令昊他胡搅蛮缠了!”他顿了顿,“还是说,你觉得本帅与令昊都是这类人?”
“统帅把我叫至帐中,不就是为了问同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