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别,不想便是整整三年。
一切如故,只星罗天观里的惨事还在继续。
这三年中,他们依然没有寻到九黎安氏和卫氏族人勾结操控星罗天观的铁证,甚至再也没有见到安家主出现在天府地界内。时间拖得一久,就连当事的几个人都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猜测是否正确。自然,这些人里头并不包括伏空令。他依旧锲而不舍翻着花样地探着星罗天观山脚下隐藏着的秘密。
三年间,明煜神君一直待在鹤澜堂。他极少外出,就连府邸恒焱宫都鲜少回去,也就是每年辞旧迎新之际回九重天他母后跟前点个卯。他已是过了星罗天观一劫,其实在不在鹤澜堂也已不重要。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会拿出公孙念给他的那枚铜板,握在手中发上一会儿呆。自打入了这天府进学,他们还从未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思念如火,烧得他心焦,即便是此时窗外的瓢泼大雨都不能浇灭他的忧愁。
他不知公孙念现在是否还在府邸养伤,也不知他的伤是否已经好转。凤熹虽消息灵通,却再也没有带来关于公孙念的任何消息。有的时候,明煜神君也会胡思乱想,怀疑那人是不是还活着。毕竟他伤得那么重,而天帝看起来好像也不太愿他活着继续来祸害自己这个好不容易过了星罗天观一劫的皇子。
今日天象不好,就连平日里叽叽喳喳到处乱飞的凤熹都躲在房间里偃旗息鼓。院落里静悄悄的,只闻得落雨不断敲打着屋顶瓦片,以及狂风肆虐席卷着窗口木门。直至衣袖被雨水打湿了一片,他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窗户不知何时已是被风吹开了。
风合着雨一并砸了进来,在他身前的几案上积了厚厚一层雨水。雨水倒映出一张脸,眉间写着忧愁,看起来心事重重。明煜神君心不在焉地看了几眼便起身去将窗户合了个严实,复又坐回了椅凳上,继续发他的呆。
神族的大皇子即将离开鹤澜堂回归天庭,正式受封太子之印。
受封典礼就在三日后,可即便如此,明煜神君也没有早些回九重天去做准备。
这里有着太多的回忆,叫他放不下。
遥记上一次九重天上的热闹盛世还是他加冠那一年,其实并不遥远。那时,公孙念还好好的,陪他过生辰,带他去看月亮。而今,嘉庆再临,却只剩了他一个人。
明煜神君颓自惆怅一叹。以前公孙念在身边时,他从不珍惜,早已把他的陪伴当成了习惯。这三年,他被迫把这习惯给戒了,孤独地待在这鹤澜堂,整日里想法子将这死局给解开。有时候,风瑶也会劝他,说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可明煜神君却总有一种紧迫感,仿佛有人手握尖刀对准了公孙念的背脊,让他提心吊胆。
这一日,九重天上又来人了,催他回去做受封的准备。明煜神君明白,这一次回去,怕是日后便很难再得机会回鹤澜堂。太子有太子的职责,不再像寻常皇子那样可以随心所欲。眼下安氏和卫氏的事情还没能寻出个头绪来,而星罗天观里的悲剧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拖得越久,死的人便越多。即便那伏空令没有说真话,可照着这么个事态发展下去,十大家族的后人也早晚有一日会死得一个不剩。可怪就怪在,此事寻不到任何马脚,叫他们想告玉状都拿不出个铁证来!
有的时候,明煜神君会觉得就连老天爷都站在了安家人身后,与他们同流合污。
收起了那枚铜板,他起身换了套衣裳,那是他在九重天上惯常穿的银白锦衣。离开之前,他回身又望了望这间他住了几百年的学子厢房,终还是离别将至。
明煜神君打算悄悄离开,不惊动鹤澜堂里的任何人,就像往日里和公孙念偷跑出去玩一样,走得悄无声息。
仙官安静地站在屋外等候,迎接他们的准太子回归九重天。
受封典礼虽在三日之后,可九重天的观礼台却已经早早布置妥当,瑶池的芙蕖全部绽放,预示着大事将至。
明煜神君顺道去那处望了望。虽离受封典礼还有三日,但观礼台周围已是热闹了起来。仙人络绎不绝,见了他纷纷行礼道贺。明煜神君面上维持着一贯亲和的微笑,彬彬有礼。虽还未正式受封太子印,却已然有了太子风范,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皇族的贵气与稳重。
天帝见他归来,倍感欣慰,遂主动招他回府邸小聚。这一对亲父子,在三年后方才又聚在了一起。一顿寻常家宴过后,父子俩关起门来谈了一谈。眼下,受封礼在即,他们的话题自然而然便躲不了日后的神生规划。
在鹤澜堂的这三年,虽然明煜神君足不出户,却也听闻一些南荒的局势。魔族内部动荡,已是变了天。神魔向来不共戴天,这位新任魔尊到底会有什么动作,也需得些时日才能明朗。而妖族对这一变故又会有什么对策,亦尚待时日方能显露出来。南荒局势破朔迷离,神族自然不能放松警惕。
“若父君需要,我愿去南荒南翼军助令昊神君一臂之力。”
天帝眉头微微一敛,片刻后却欣慰点头道:“皇儿胸怀天下,吾心甚慰。可那处现在不太平,你方才成年,去了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反倒是给令昊神君和衡曜神君添了麻烦。”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了明煜神君的预料。他思索了片刻,决定顺着天帝的意思,不再坚持,“那三界之内,可还有需要儿臣的地方?”
“眼下还算太平,皇儿不若跟在为父身旁,习为君之道。往后你便随我一起去朝会,也好与各部族多打打交道。”
乍一听,倒是个挺体面的说辞。可聪明如明煜神君,即刻便猜到了天帝的用意。他是要他继续笼络各部族,巩固权位,兴许还在为他的终身大事做着准备。太子妃之位历来都留给了各部族的公主们,他的母后便是如此。这些年来,天帝天后相敬如宾,人前依旧恩爱,人后却越发冷淡。明煜神君从小看惯了,也知他们的结合不过是出于权位巩固。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天帝的提议,可心中却已是拿定了注意。他不要这种婚姻,即便他这一生都注定孤独,他也绝不违背自己的本心。而要做到这一点,他便必须坐在凌霄宝殿上,叫他人无法强迫他干任何事。
许是见他乖巧听话,又许是念及他长途跋涉方才归来,这一日天帝格外和蔼,聊了几句便放他回去休息。
明煜神君出了正殿又去天后跟前问了个安康,依旧表现得十分乖顺懂事。可心底里,他明白自己再也不是三年前那个心思单纯的皇子了。
三年的探索,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势单力薄,探不到隐藏在背后的真相。
三年的等待,也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除非承袭帝位,他与公孙念便不可能再有交集。
这三年对于神仙来说不过沧海一粟,却足以让明煜神君看清这世间诸多因果。
他相信伏空令并非歹人,却依旧希望他那套关于天帝的说辞是凭空捏造的。他可以相信那人的任何说辞,却唯独不肯相信这一点。即便他明知天帝极其看重权势,但明煜神君始终认为血浓于水。天帝之所以会那么做,也许是因为他将大义放在了首位。
三日后,册封大典举行。万众瞩目中,神族皇长子明煜神君正式从天帝手中接过太子印,成为了储君。到场观礼者将观礼台挤了个水泄不通,可明煜神君却几乎在一瞬间便在人群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遥遥相望,他这一颗记挂了三年的心才终是落了下来。
年轻的仙君今日依旧是一席白衣仙气飘飘,出众的相貌加上挺拔高挑的身姿在众神中格外惹眼。
这一日,严防死守好似防野猪拱了自家一颗上品白菜般的天帝不知为何大发了一趟慈悲,允许二人小聚了片刻。
明煜神君见到那人好端端地站在跟前,一时百感交集,一腔掏心掏肺的话语涌到喉咙口竟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倒是天祁君公孙念,在经历了久别过后,却还能维持着一贯的清冷,见了他也不过是给了他一个浅浅隐隐不失礼貌的笑。
“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说过要看着你受封的。”
新任太子殿下的目光紧紧黏着他,“伤好了吗?”
公孙念敞开了双臂给他看,“你觉得呢?”
“没事就好……”他顿了顿,“那接下来,你是不是便要四处游历了?”
他嗯了一声,顺便理了理自己的衣袖,“躺了三年,也该去外面走一走了。”
明煜神君怆然一笑,“不用带着我这个累赘,你可以放开了玩。”
公孙念下意识地便要抬手去挠他后脑勺,可手伸到了半道却又收了回去。他看了他半天,沉默了许久,最后才笑着道:“是呢,终于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了!”
“什么时候走?”
“这就走了。”
“这就……走了?”明煜神君闻言心里一下子空了,仿佛突然坠入了无尽的黑暗,“那我……”
“不必送我,若是让天帝看到了,我又要遭殃了。”
明煜神君知道他说得没错,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就这样放他独自远行。这一别,便又是一片无垠的等待。
他咬了咬牙,“你从牛首山来,我至少也得送你出这观礼台。”
“好!”公孙应得爽快。
二人并肩而行,一路上也没有再交谈。观礼台的入口本也不远,从观礼台到那处不过百来截阶梯再加百步的长廊。阶梯蜿蜒而下,长廊逶迤伸向远方的天门。喧闹声渐行渐远,只可惜他们身后依旧暗中跟着个讨人嫌。
行至入口,他们便不约而同收了脚步。天祁君退开一步朝他行了一揖,百年难得地遵循了一回君臣之间该有的礼数。
“送到这里便好,殿下快回去吧!”
明煜神君发现自己的目光无论如何都没法从那人身上撕下来,他站在原地注视了他许久,直到白衣仙君在他的注视下独自转过身朝九重天天门走去。
这是他日思夜想了整整三年的人,可即便只是这短暂的重逢,到头来也还是不得不受人监督。隐于衣袖中的双手蓦然攥紧,明煜神君望着那个背影生出了浓浓的依恋与不舍,外加一丝隐匿极深的怒火攻心。空玄遂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一支忧伤的曲调跃过遥远的距离,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攥住了公孙念的衣角。
白衣仙君随即顿了步子,回首望去,只见那一身华服的皇子手持他那杆紫竹洞箫,九天祥云映在他的周身,散着微光,俊朗得好似一幅画卷。
他们从小玩在一起,自然有一套只属于他们的秘密交谈方式。合着箫声,公孙念将隐藏在音律中的话语听得一字不差。
他说:“终有一日我会来到你的身边,纵使你我天南海北。”
公孙念望着他,千年冰封着的容颜也只有在面对明煜神君时才有了融融暖意。
他启用了天灵内力,坚定地给予了他回复,“我能等!”
是夜,天空阴暗,厚重的黑云将九重天的月色挡得残破。一个黑影掠过南天门,躲过侍卫闪入了凌霄宝殿旁的一座矮塔。夜色下,塔楼上的牌匾变得有些模糊,可上头“玲珑塔”三色大字却还依稀可辨。
塔内比塔外更暗,将周遭的一切都盖上了一层墨一般的阴影,叫人看不清。
来人俯首行礼,声音里还掺着微微紊乱的粗喘,“南荒和西南荒那头已安插妥当。”
另一个声音在暗处响起,沙沙沉沉,带着显而易见的苍老,却透着一股森冷的威严。
“寻个机会,把他处理掉。做得干净点,不要像上次那样。”
“不会了!”来人弓着身子,看起来多少有些谦卑,“这次定然会做得干净利落。”
黑暗中走出了一个人,头戴金冠,衣着华丽。他道:“我的宽容有限。”
来者默了一瞬,“伏羲风氏的那个丫头和盘古俞氏的大公子,追查我已经三年了。”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罢了,竟也能叫你觉着害怕?”他诡异一笑,“安宁,从前这种角色你可是从未放在眼里过的。怎么上了年纪后反而变得这般胆小怕事了!之前你不是还信誓旦旦要灭光其余九大家族,也让他们也尝一尝后继无人的滋味吗?”
“不是怕,只是这两个孩子还未到弱冠之龄,就算我想动手,也还远未到时候!”
“要让一个人永远消失,又不是只有一种方法。”他意味深长地点拨道,“动动脑子,将目光放得远些!”
“天帝的意思是……”
黑暗中,他笑得恶劣,“物尽其用,人尽其用。”
凌霄宝殿之上,一片硕大的黑云如墨入水,从远处漫延了过来,将本就残破的月光挡了个彻底。一阵风起,扯得菩提树摇曳低吟,却无法吹开头顶弥漫开的阴影。
这世间,无人能一手遮天,除非头顶的那片湛蓝天空已然倾覆。
《故人余情》系列——第一卷 《归晟》至此结束。
大家也许会觉得这一卷很慢热,那是因为整个第一卷几乎都在为第二卷《错天命》作背景铺垫。
公孙念和闫子炎的故事尚未结束,尽管他们在《错天命》中不再是主线CP,但仍旧会贯穿在全文里。
11/14日起,更新这个系列的第二卷《错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