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茵摸着影疾脑门上的鬃毛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找人的,“对了,那小孩呢?你不是给他指了个喂马的活儿,怎么不见他在这处?还有,你这马厩是怎么回事,我走的时候不还好好的,怎么说秃就秃了?”
令昊没好气道:“那小子是个衰神,到哪儿哪儿遭殃,扫把星遇上他都要自叹弗如!我让他把这棚子的顶修好,也不知是躲到什么地方偷懒去了!”
她揣着一股执着的八卦热情刨根问底,“你怎么惹他了?他这么拆你家!”
“还能怎么,话不相投,一言不合了呗!”
洛茵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还是冲动了不是!”
堂堂一个久经沙场的神君还打不过个刚成年的仙君,这事说出去也实在是丢人,于是令昊索性闭口不谈了。他立在原地神情严肃地抬头四处张望,好似在巡视周围隐藏的埋伏一般,脸上还挂着些许烦躁。
“你在树上找什么呢?”洛茵不由地跟着他一起张望。
“猴。”
“猴?”她稀奇道,“你这人的兴趣爱好怎么这么奇葩!寻常仙人养花种草、弹琴遛鸟,你居然养了只猴?”
令昊唔了一声,“一只和你一样阶品的猴!”
洛茵一脚踹了上去,咬着后牙槽道:“你怎么拐弯抹角骂人呢!”
“是你自己凑上来的,怪谁?”他白了她一眼,“我找一只复姓公孙的猴,一会儿不是还得带去给衡曜调教调教做规矩嘛!”
“你是说那小孩?”洛茵继续东张西望,目光来回扫着枝头叶后,“他没事爬树干嘛!”
“谁知道呢!一身的臭毛病!”
她啧啧一叹,不禁有点儿同情令昊,“你遇上这种嗜好清奇的小兵也是可怜,管不住还打不过!”
有了靠山,令昊说话便又有了底气,“衡曜来了,还怕没人收拾他?走,我们上马棚后边瞧瞧去。”
没走几步令昊又道:“对了,你这次去,找着人了吗?”
云靴踩在碎石地上的窸窣声瞬间停了下来,洛茵低下了头,连神情都跟着暗淡失色。
“怎么,没找到吗?”令昊默了一瞬,遂安慰道,“五百多年过去了,要找起来是也不会那么容易。兴许是我看错了……”
“你的确看错了。”她斩钉截铁道。
他一怔,“所以你见着那个人了?”
洛茵嗯了一声,“见到了,不过是长得像而已。”
令昊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才道:“看来是我妄断了。洛茵,你脸色不大好,一会儿看完热闹,在我这处好好吃上一顿饭,休息好了再回去。”
“衡曜不想步基延神君和苍暮的后尘,所以有些话我不好同他讲。”她遂压低了声音,“我这次去,探得比较深,我觉得魔族要乱。”
令昊笑着摇了摇头,没当回事,“你久居东荒,许多事情都不知道。新旧两任魔尊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斗了这么多年才消停下来。如今,前任留下的余孽手中还握着部分兵权,魔族内讧是早晚的事情,不稀奇。方才衡曜说的你也听见了,那是别人的家长里短,我们神族不必把手伸得那么长。”
洛茵长长一叹,“若真打起来,遭罪的还是那一方无辜的百姓。”
“谁说不是呢!可惜衡曜不是个菩萨心肠的神仙,但也不能说他的做法有失为仙的道义。他有他的立场,他经历过的到底要比我们都多!”他顿了顿,“不过,看来这一趟你对魔族倒是有了些许改观。我记得以前你总是贬低魔族,说他们都是一群狂暴蛮野的屠夫。”
她若有所思道:“三界之大,洋洋大观。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会有坏人。孩崽子生下来都一个样,关键得看后天怎么养。”
“你倒是通透了不少!”
“实事求是罢了,也不能一杆子都给打死了!”她遂催促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上哪儿去找那猴崽子?我都快累死了!”
“这营地里统共也就这么些树,一颗一颗找过来总能找到。”令昊复又打量了她一番,忧心忡忡,“你若实在累,我让小兵领你直接去歇息得了!”
“那可不行!热闹还没看呢!”
令昊被她给气笑了,“洛茵,几岁了呀!有热闹看你就来劲儿!还真是千百年都一个样!”
话到此处,令昊脸上的调笑倏尔消散。他们是一起在鹤澜堂里读过书的,又一起经历了百多年的兵荒马乱。这些年,洛茵过得好不好,他怎会不晓得!令昊明白,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爽朗蛮横的仙子了。
洛茵本该有一段羡煞旁人的完满姻缘,可却落得这样一个生离死别的结局。
遥想当年,四海八荒谁人不知苍暮神君乃神族第一将军,统领八荒,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然而,谁又能想到变故竟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苍暮败了,一败涂地。
令昊望着眼前故作坚强的洛茵,神色有些复杂。他还记得当年婚讯传开时,她是那样的高兴,兴奋得像个孩子,做着嫁人的准备。
洛茵在军中从不穿女装,再加上她大大咧咧的性子和彪悍的作风,时间久了,大家也都几乎忘了她是个姑娘。可堂堂八荒统帅苍暮神君还就是这么没骨气地啃了窝边草,早早地就把人和这门亲事给定了下来。
婚期临近,喜帖散了出去,轰动了整个神界。
喜宴的地点定在了九重天的观礼台,那里其实离苍暮在二十三重天的府邸挺远。可因着这是神族举行各类重大庆典的固定场所,苍暮便也就选定了此处,以示隆重。
苍暮神君是司战一脉的子孙,而那一脉自古便人丁稀少。到了苍暮这一代,司战祖上已无人,只剩了他一根独苗。是以,苍暮只得亲自操持喜宴。洛茵的娘家人许是瞧他可怜,时而来帮一帮倒忙。虽然给他添了不少堵,但天庭之上,却无处不充盈着喜气,就连一向刻板的天帝都受了这喜庆氛围的感染,脸上挂着难能可贵的和颜悦色。
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魔族与妖族却在南荒联手再挑事端。不多久,战火便又有重燃于八荒之势,叫神族顿时紧张了起来。
苍暮神君来不及多想,便匆匆将喜宴之事托付给了洛茵的娘家人,火速离开天庭赶回从山营地。他急招了几员大将,商议战事。
本以为苍暮会如同往常那样将洛茵带在身边,却不料这次他竟毫不犹豫地把她排除在外。令昊还记得那一日洛茵风风火火从娘家赶回来,一入营地就听闻这个决定,她很不高兴。他们当即便在主帐里起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争执。论身手,洛茵打不过苍暮。论口才,她也说不过苍暮。也不知是气得还是伤心得,最后性情刚烈的东荒主将索性打道回了娘家府,临走之前还撂下一句狠话给苍暮,说婚事要从长计议。
大战之前,最忌讳军心不稳,主帅自然要把这件叫他坐立不安的事情尽快处理稳妥。
令昊依稀记得那是在出征前的几日,自己被统帅叫入了主帐,大材小用地给他派了个跑腿的活儿。
“衡曜去西南荒探妖族动向了,你替我跑一趟二十三重天,去衣官那处取洛茵的嫁衣。”
“哟!统帅大人,你让末将现在这个时候去取……你媳妇的嫁衣?”
苍暮顿了顿,严肃的脸上泛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羞涩,“先取来。等你回营,衡曜便也差不多回来了,届时让他送去东荒她娘家的府邸。”
令昊还记得自己当场便嗤笑出了声,还落井下石地调侃了一句,“战遍八荒无人能敌的苍暮神君,没想到你竟也有甘拜下风的时候!给未过门的媳妇送嫁衣这种肉麻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还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呐!我觉得吧,统帅你将来定是个惧内的!”
那时,苍暮怼了他一句,“至少本帅是个有主的,你的主呢?”
……
回想那段时光,令昊不禁起了伤感。谁又能想到这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的私下闲聊呢!
南荒战事告急,殃及池鱼,苍暮便带着天兵天将去南荒解救被困的一队探路精锐,从此杳无音信。那一仗,他没有跟着苍暮,衡曜亦没有。他们兵分三路,苍暮直奔魔族,衡曜堵截妖族,而他自己则盯着翼族以免他们伺机作乱。三路军各司其职,从深秋跨入了初冬。最后,苍暮那一路天兵再也没有回来,全军覆没,竟是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后来魔族内传出消息,说魔尊将神族的八荒统帅逼至了一处山洞,遂在洞口点火焚烧,将那一座荒山烧成了一片焦土。战遍八荒从无败绩的苍暮神君也从此消身匿迹。南荒大陆上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说他被烧死在了山洞中。
天帝大约是不信,当即派了人去那处焦山探了个究竟。他们找到了累累焦骨,印证了这个传言,也斩断了所有人心中难以割舍的一丝侥幸。
司战这一脉的香火,便在那座荒山彻底断了。
从此,委任八荒统帅的权利落到了天帝手中。
彼时,那一处山头焦黑一片,寸草不生,成群的黑羽鸦在低空盘旋,嘶哑的嗓音仿佛是回荡在山间的丧钟。
后来,这座荒山便被那魔尊更名为没神山,以辱神族无能。
五百多年后,新任魔尊上位。许是觉得这地名太过直白,便将其改为墨神山。虽念起来还是那么回事,可这时那座山上已是草木再生,郁郁葱葱,不复当年的颓败景致,叫这个新名字变得有些名不副实了。
……
“令昊,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傻了?”
洛茵的一句话将他的思绪又拉了回来。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令昊疼惜一笑,瞧她的目光都柔和了不少,宛若兄长一般。
“肉不肉麻!”洛茵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要是叫衡灵瞧见了,你准备跪瓦片还是跪剑鞘?”
“你在我眼里也就是个不长胡子的男人,衡灵又不是不知道,她才没这么小心眼!”
洛茵嫌弃地睨了他一眼,遂毫不留情地揭了他的老底,“还不知道当年是谁啊,不知廉耻地跪在衡灵的裙角边上说自己愿意带着嫁妆入赘他们家!”
令昊不好意思道:“衡灵不是家中独女嘛……”
洛茵看他像看个傻子一样,“我也是家中独女,你见着苍暮嚷嚷着要入赘吗?惧内就是惧内,你有本事惧,怎么没本事承认?”她遂意味深长地扬声叹道,“啧啧,被爱情迷了心的男人啊!”
令昊被她怼得头皮有点儿发麻,好在思路还算清晰,“你该庆幸我收了衡灵。”
“是啊!感激你牺牲了自己,拯救了这世上某位不知名的世家公子。”
“衡灵也就是刀子嘴,心不坏!”令昊护内本色再现,开始涛涛不绝了起来,“这些年,她天南海北地在各个营地间跑,四处行医……”
“停!”洛茵赶紧打断他,“好好好!我知道你的衡灵仙子是个好姑娘,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行了吧?”
如果令昊蓄了山羊胡子,那此刻他大约就要抬手一边捋一边心满意足地点头了。
洛茵瞧了他几眼,再次觉得这个男人其实真的是挺没出息的!
说话间,一股清冷气息从旁侧飘了过来,洛茵不禁打了个哆嗦。于此同时,身边传来了令昊的声音。
“哟,可算找着了!”
洛茵回头往枝头一看,果真见了条小白龙耷拉在枝杈间。它一尾白毛荡在半空,看起来睡得慵懒又随意。
“睡得连真身都露出来了!”硬提着精神头的洛茵仙君不禁起了点儿抓心挠肝般的羡慕,“这得多舒坦!”
“你瞧瞧,这哪里是来历练的,分明是来享福的!”令昊几步便站在了树下,抬头朝上面嚷嚷,“大白天的,你也不晓得收敛些!叫其他天兵看见了,他们作何感想!”
树上那条龙掀起半张眼皮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合上了。
令昊恼羞成怒道:“公孙念,你给我下来!”
树下二人的灵台内同时起了个声音,遂有一股强大的天灵内力灌入耳孔。
那声音不紧不慢道:“吵什么!等我睡饱了再说。”
令昊快被他气得去见列祖列宗了,“晚上睡还不够,白天还要睡?你以为你是谁?王八吗?要不要干脆挖个洞让你去冬眠?快给我滚下来!统帅回营了,在集结场等你!”
公孙念继续用天灵内力道:“不去。”
一旁的洛茵目瞪口呆,遂语重心长地对令昊道:“我终于明白你那日在天朗山时说的话了!兄弟,我打心底里同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