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从女孩仅存的一只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无助目光。我不敢正视这眼睛,更不敢追忆这目光。尽管这是多么多么遥远以前的事了,像一个梦,一个沉浸在北极寒冰底层的梦。然而,却让我体会到了那种羔羊找不到母亲的迷茫,那种少女无尽的忧郁和悲伤……至今都无从释怀,在风吹落叶,秋雨敲窗的黄昏;在瑞雪纷飞,合家团聚的时刻;在草长莺飞,杨柳如烟的季节;在明月星稀,蛙声如歌的静夜……甚至在许许多多、平平常常的日子,那一丝若有若无,不召自来,拂之不去的思念,都会不知不觉潜入内心。深深的自责穿透了深夜心的宁静,把自己钉在心灵的十字架上,忏悔昔日的……一千遍默念:可怜的女孩,你找到家了吗?
我有个乖巧的女儿,尽管我不富有,生活也不优裕,可我把她当作宝贝,抽空常带她外出游玩。记不清那是第几次带她逛街了,尽兴之余我们乘上回返的公交车。坐在我们斜对面的女孩引起了一群乘客、其中也包括我的注意:蓬乱的头发没有梳理,遮盖在枯瘦的脸上,一只眼睛乌黑明亮,另一只玻璃球体混浊发白,显然是遭受外伤或得过什么疾病而残疾了。穿一件极不合体的旧外套,手里抱着一个塑料袋,内有一些零食,她不时地从袋内掏出些瓜子嗑着,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周围的人群发出阵阵唏嘘,鄙视和责备的话语多种多样。是市民的文明程度提高了呢?还是女孩的模样及装束惹得人们为之动怒?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女孩可怜又可嫌。直到女孩站起来为一位老者让坐才使众人的议论嘎然而止。
随着终点站的临近,车位渐渐空了出来,这时女孩在我的临座坐下。我好奇地问她几岁了?女孩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一千零七岁”。家住哪里?“不知道”。你手上的食物哪儿来的?“警察叔叔给钱买的”。那你现在去哪里?“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身残和智障的女孩,我不再下问。我和女儿站起来准备下车,女孩突然问:“你们到家了吗?”“是啊,你不知道家在哪儿,可我们知道到家了呀!”语气里有些冷漠。下车后回头,发现女孩也下车跟随着我们,我平日里喜欢看动物世界:与母亲失散的小动物企图依偎其它母性时,十有八九要遭到排斥或驱赶。我虽属灵长类,也不乏本性使然!倒是人地清纯的女儿提议要我把她带回家,我随即给女儿上安全课:你知道她是什么人?我们又不能一直在家陪她,万一她偷了我们的东西跑了你到哪儿找她?在年级中成绩拔尖的女儿此刻无语。我拒绝了女儿的提议,同时也拒绝了女孩的跟随。在小区的拐角处我回眸远望,在路的尽头,女孩像一棵败草在萧萧的秋风中模糊了身影。
几天后,无锡第一看点播出了一则寻人启事:失踪女孩,年龄十七岁,右眼残疾略有智障,被路人送至清扬派出所后,女孩说住在火车站附近,于是警察给她五十元钱让她自个儿回家。失踪日期正好是我看见女孩的同一天。我看着电视上同时播出的照片,她仍然睁着那只明亮的大眼睛。渐渐的,那只孤独的眼睛变成了一牙小舟,在风浪的颠簸中想寻觅温馨的港湾,耳边隐隐听到女孩的哀求:阿姨,我跟你回家吧!我作为母亲的心一阵痉挛,仅存的一点良知像是在寒风的鼓动升腾下跌入愧疚的深渊。孩子啊,几天来你是否在凄冷的寒风中伫立,是否还在淡淡的月色里徘徊?你的流浪是我良知的失败啊,你的眼泪就是我的哭泣!我家有上百平米的房子,能容得下那么多的箱子、柜子、衣服、被子,怎么就容不下你这么个孤独无助的孩子?!我一次次鞭鞑自己的灵魂,一遍遍责问自己。
假如,我多点爱怜少一点猜忌,你完全可以平安地回到父母的怀抱;假如我执著地唤醒良知,你就不会继续飘零。女孩啊,假如我有幸再见到你,在阳光下,我会牵着你的小手,一起去郊外,去看你爱看的风景……然而,在道义的天平上不允许出现可能、也许、大概、假如这些揣度的词汇。如今我再有通天的手臂,再也拽不回你远去的背影!
别了,可怜的女孩!但愿你能记得回家的路。记得疼你的父母和我这位愧疚永远在心底疯长的阿姨……“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明天……”不知从哪里飘来这首人人都会唱的歌。是啊,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鹿得草而寻群,蚁得食而报众。动物尚且如此,何况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