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宽从小喜爱读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年年被学校评为三好学生，是个左邻右舍公认的聪明孩子。他性格斯文沉静，品性淳朴憨直，文质彬彬，从小像个读书人，村里人对其颇为好评。当然，跟小伙伴儿玩闹起来也很疯狂，毕竟是小男孩儿，哪能不活泼。
周小宽中学毕业后回生产队务农，初出校门不擅农活。生产队照顾他，安排他到瓜棚照看瓜田，与刘二胖轮班，日夜值守，防止有人偷瓜或者禽畜糟蹋。当时生产队种了几亩田的香瓜，准备待到瓜熟蒂落时统一分配给全村社员们自吃或者上街卖钱。周小宽很高兴得到这个不重又能挣工分的活儿，尽忠职守，值守瓜田，从不迟到早退和中途溜号。寂寞时就捧一本书看。夏风拂拂，时光悠然。
高光是本村的一个中年瘦男人，大家都叫他“高道士”，小宽也不清楚原由。高道士经常琢磨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自觉聪明过人，脸上常挂着得意的笑容，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的样子。村里人都觉得他有些神神叨叨的。但小宽觉得他对很多问题还是有一些独特的观察和见解。对于喜欢观察和思考的人，小宽内心是尊重的，尽管他也隐约感到高道士想问题时常有点偏颇的倾向。
高道士时不时的会跑到瓜棚来找周小宽，谈天说地，吹水神侃。小宽是个待人友善客气的人，每次都很耐心地陪他神聊，有时也能听到一些新鲜的见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况且高道士也是把自己当作能够沟通的人才来的。小宽能够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和善意。
有一天轮到二胖值夜班，早上起来发现瓜田里藤叶凌乱，景象异常，上前一看，香瓜被偷了一大片，不禁大惊失色，失声惊叫。周小宽一早就赶来接班，远远看见二胖在瓜田边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口里似乎在骂骂咧咧，显得有些异样，便加快脚步，连走带跑地赶向瓜田，路上不小心还踩了一只烂南瓜，弄得解放牌球鞋上粘上了好多黄色的瓜瓤，看上去像屎似的，他也顾不上揩擦。
二胖一见小宽来了，急不可待地嚷道：“不好了，不好了，香瓜被人偷了一大片，这可怎么办？”小宽在瓜田边察看了一番，果然看见成熟的香瓜被偷了不少，便对二胖说：“你赶紧去向队长报告呗。”
二胖应诺一声，转身向村里飞奔而去。
队长接报后火冒三丈，责骂二胖睡得死猪一样，随后立即喊来几个骨干商量对策。几个人简单合计一番，决定先到瓜田实地查看。
在瓜田边，他们除了看见香瓜损失十分严重之外，还发现了一个重要的蛛丝马迹：偷瓜贼在瓜田和田埂上留下了一长串球鞋印儿，途中还踩到了一堆人的粪便（那是昨晚二胖在田埂边拉下的）。
一行人查看完现场回到村里，决定采取两项破案行动：一是马上派人到县城的集市上去查看有无本村或附近村民在卖香瓜，二是组织人马在村里挨家挨户搜查，看看有没有谁家里藏有香瓜和粘有屎迹的球鞋。副队长从村头到村尾吹哨子发布号令，要求全村村民今天上午不得洗衣洗鞋。
高道士看见村里出了这么大动静，得知是瓜田失窃，内心有点兴奋，吃了两碗白粥，打探一番情况后，便脚步匆匆地来到瓜棚，与周小宽问长问短，颇为关心。闲谈间，他忽然瞥见周小宽球鞋上粘有一圈黄黄的糊状物，便吃惊地问：“你的鞋上怎么会有黄黄的东西呢？”
周小宽这才注意到自己鞋上有黄色的瓜瓤，便想起早上匆匆跑来的情景，解释说：“早上来的时候不小心踩到烂南瓜了。象屎似的，难看死了。”
高道士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压低声音说：“这可不得了，你得赶紧处理一下才行！”
“怎么了？”小宽有些不解。
“我刚才来的时候，听说队里在挨家挨户搜查，看看谁家的球鞋沾有屎迹。若发现有球鞋有屎迹，那就是偷瓜的证据。你现在鞋上有这么多黄糊糊的东西，若让他们看到了，那就是重大嫌疑呀！”高道士道着原委，一副事态严重的表情。
“但这毕竟不是屎呀，是瓜瓤哦。”小宽语气冤屈。
“是不是屎，你咋说得清？他们又不会用嘴巴去尝。就算最后闻到不是屎，但把你作为偷瓜嫌疑人审问一大轮，你的名声也会大大受损。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呐！”高道士经验老道地娓娓分析。
“这……”小宽觉得高道士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一时有些犯难。他一向把自己的名声看得很重。
高道士见状，露出足智多谋，当机立断的神情，说：“你这样子：赶紧把鞋洗一下，擦干净！这样就干手净脚，一了百了，不会授人把柄。”
“队里不是通知不让洗鞋了吗？”小宽有些犹豫。
“你如果不洗就会成为主要怀疑对象，而且你又是负责照看瓜田的，熟悉情况，昨晚你又不在瓜棚，有作案时间。这样一来，后面的首尾就长了。不如现在洗了，以绝后患。”高道士语气坚定，老于世故的样子。
小宽沉默了一会儿，经过一阵思想斗争，同意了高道士的意见，走到田边水沟，扯了一把田埂上的野草，把球鞋上的瓜瓤洗擦了个一干二净。
没过多久，队里负责搜查的人便来到了瓜棚。他们很精细，搜查不留死角，看见小宽球鞋湿湿的，便知道是刚刚洗过的，立刻鼓噪起来：“说了不让洗鞋的，你咋就洗了呢？不会是做贼心虚吧？”
小宽脸顿时胀得通红，内心有些理亏，吱吱唔唔不知道怎么解释。搜查队员见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怀疑。
情况很快报到队长那里。队长也觉得情况重要，立马叫人把小宽叫到对里仓库看管盘问。小宽大呼冤枉。盘问人员诘问：“如果心中没鬼，为什么要洗鞋？”
折腾了大半天，双方都搞得有点身心疲惫。由于最终没有真凭实据，纵然盘问的人心里疑窦重生，最后也只得把小宽放了。
疑团不散，嫌疑就在。这种嫌疑，伴随了小宽好长时间。
队长经过一番明察暗访，加上平时对小宽的人品有所了解，知道偷瓜的应该不会是他。有一天在路上碰到耷拉着脑袋的小宽，责备道：“傻娃儿，知道你不会做贼，可你没事儿洗鞋做什呢？真是捉蛇进屁股。”
小宽一肚子委屈，也无言以对。洗都洗了，覆水难收，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自己憋着，谁叫自己当时脑子进水呢！
后来村里老会计去世了，需要物色一个新会计。有人推荐了读书成绩一直很好的小宽。讨论的时候，有人又说起以前瓜田失窃的旧事，说小宽毕竟有重大嫌疑，人品上还是存在一些说不清楚的地方，当会计怕不是很合适。这种莫须有的事儿，其他人也不好辩驳什么，于是会计只好另选他人。小宽有些失落。
不久公社要在各大队物色一两名通讯员，有人想到了语文成绩一直不错，作文写得很好的周小宽，同样也因为香瓜的事儿而搁浅。小宽为此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又想追邻村的俊美姑娘翠花，眼红的村里小伙对翠花父母说这小子品行不端，曾偷过村里的香瓜，这情路也就不明不白地黄了，弄得小宽整天长吁短叹的，蔫头耷脑，像个斗败的小公鸡。
后来恢复高考制度，小宽与当时很多年轻人一样，内心不禁驿动起来。刚开始听传闻说参加考试要政审，小宽忧心忡忡，心里颇为煎熬了一阵子，后来听说不用了，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小宽考上了大学，离开了村庄，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年轻时那些瓜田李下的事逐渐远去，对自己的事业发展几无影响，但那道痕始终留在心上。每每忆起，胃里仍然像是吞了一只苍蝇，内心就会泛起一缕不为人知的懊悔。没人的时候他甚至会懊恼地捶打自己的脑袋，恨恨地骂自己：“你真是个蠢蛋！”
周小宽的内心被瓜田失窃的事儿折磨了好多年。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屈辱。他知道高道士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多嘴误导了他，但他也怪不得别人，毕竟决定是自己做的，不能把责任全推到别人身上。他的屈辱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不能接受自己当时的弱智表现。他一向自认为非愚蠢之辈，但洗鞋子那件事确实让他事后感到愚蠢至极，懊悔不已。他有时真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会那么蠢，如此简单的逻辑关系竟然都没有想清楚。
有一天静思冥想的时候，他突然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听信高道士的误导，做出那么愚蠢的决定。原因就是追求完美的心理动因在作怪，他内心太想维持自己一个完美的形象，不愿接受一点点被怀疑的污损。正是这种念头一时蒙蔽了他的心智，让他没有想到这样做反而会让他蒙受更大的嫌疑。这就叫弄巧反拙，聪明反被聪明误。不想名声受一点损害，结果受到更大的损害。想明白了心理动因，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愚蠢一般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缴“智商税”。小宽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他觉得那是自己应得的。他切身体会到世界上真的没有后悔药吃，只有后果得咽。
通过这件事，周小宽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聪明。即使是大家认为聪明的人，一生中也难免会做一两件蠢事儿。当他明白自己并不如想象的那么聪明的时候，他选择了接受和原谅自己：“噢，原来你也有蠢的时候。算了，蠢了就蠢了吧。”那一晚，小宽睡了一个踏实觉，睡得特别沉。
生活路短且长，生活总要继续。有些蠢事不可原谅，有些蠢事还有原谅的余地，比如恶性的杀人放火伤害与周小宽瓜田洗鞋性质有别；有些蠢事有改正的机会，有些蠢事一旦做出则无法改正，如开车打电话不小心刮花人家的车子与醉驾撞死人截然不同。有时一失足确实酿成千古恨。对于我们曾经做下的蠢事，能原谅的则尽可能原谅，能改正的应尽快改正，如此才能轻装前行。在漫长的一生中，应该努力避免犯致命的错误。告诫自己，吃一堑长一智，遇事三思而行，不要仓促草率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