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马路还是那么宽，店面也依旧是原来的排列，十字路口处奇怪的雕像变得更圆润了，那些天真烂漫走在街道上的中学生又换了一拨，曾经的那些如今变成了匆匆行人，或者是像林小凡这样出去走一遭回来之后觉得家乡变小却格外亲切的人。

林小凡涂着精致黑色甲油的手指轻轻地划在咖啡杯面上，目光向左倾斜30度刚好避开孙宇的目光。

三年前最后那一通电话里，孙宇问如果我叫你吃饭你会出来吗，她说不会，孙宇又问如果在路上碰见了我可以请你吃饭吗，她说不可以。于是两个人在尴尬的呼吸声中说了再见，却再也没有见过，直到今天他们真的在路上遇到了，而林小凡说，一起吃个饭吧。

那时候，他在服役，她在读大学，两个人分手刚好一年。

孙宇丝毫没有隐藏他看着林小凡的热切目光，当年那个相貌平平的四眼钢牙妹如今成了时尚感爆棚的丰韵佳人，随性的短发反射着金光，完美的妆容看不出任何瑕疵，上下睫毛似合非合的抖动着，流畅的下颌线条让人看得舒服至极，唯一保持原样的，是紧张时一直喝水的习惯，只不过换成了咖啡罢了。

林小凡的视线在窗外和杯子构成的U型线之间游走，偶尔余光捕捉到孙宇的轮廓。军旅生活褪去了他身上顽劣幼稚的气息，散发着电视剧中军人的英气与魅力。

“这几年还好吗？”

“挺好的。”

高三那年，学校搞了一次特殊的分班，年级里最优秀的跟中游水平的学生组成重点班，林小凡属于中油那一类，当然班里也有那么几个调皮的关系生。其中有一个男生总是对着她笑，也不主动跟她说话，林小凡上去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他笑得让她都不好意思露出那一排钢牙。罗蒙蒙说孙宇肯定是喜欢她，林小凡嘴上说着不信，但心里是同意她的看法的。

林小凡不是个乖学生，三天两头的让班主任赶到教室后面罚站。每次听到“去后面站着”这几个字，她都是压抑着喜悦的心情向班主任做出视死如归的表情，毕竟教室后面两排地板装的空间比狭窄的桌凳自在多了。最重要的是，她可以装模作样的去跟坐在最后面好像喜欢她的那个男孩子共用一张桌子。孙宇每次都会把桌子上的书垫高一些让林小凡趴在上面写字，或者拿书包让她坐在屁股底下，看她黑黑的刘海贴在脸上，嘴里嘟囔着数理化，圆圆的手指飞快地移动，觉得很可爱。

孙宇和林小凡的感情是罚站罚出来的。但是后来孙宇表白的时候，林小凡拒绝了。

那天晚自习结束后，孙宇拉着旁边站着的林小凡跑到楼下，一脸骄傲地说，“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当时林小凡觉得这样的告白特别有魅力，但她是这样回答的：“我觉得我们目前的相处方式很好，我不想破坏。”

“你不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不太懂。”

“那你什么时候能懂？”

“毕业吧。”

“好。”

这是他们作为朋友孙宇对她说的最后一个字。林小凡被罗蒙蒙骂了一个晚上，说这么好的男生一大堆姑娘等着呢，你怎么就这么蠢。

林小凡不以为然，她觉得她和孙宇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关系，等她从高考的束缚中爬出来，他们就能以恋人的姿态牵手。但后来事情并没有如她所愿。孙宇没有再看着她笑，也不再每天早退去给她抢拔丝地瓜和辣子鸡。她费尽心思去后面罚站孙宇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觉得他实在太小气了，而且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可罗蒙蒙说，他是想让她好好学习，不想耽误她。在林小凡眼里，罗蒙蒙是个恋爱高手。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隔壁班的一个男生喊林小凡是四眼钢牙妹，因为他喜欢的女生讨厌林小凡。当时孙宇刚好走到那男生后面，一拳就给人家打掉了一颗门牙，在主任办公室面前。

主任说要让孙宇回家反省一周。自习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孙宇突然走到林小凡桌子旁边，抓起她的手，放了一张蓝色的，折得很小的纸，说，“下课再看。”然后把书包搭在肩上大摇大摆地走了，罗蒙蒙喊了一声“太帅了”，班里一阵唏嘘。

林小凡把手挪到到桌子底下，心花怒放地伸开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好好学习。那是她第一次因为拒绝了孙宇而感到后悔。她觉得自己用最庸俗的理由冠冕堂皇地伤害了他，他却顺从了这样的理由。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因为她还是没有勇气冲出校门去追他。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孙宇都没有去学校，也没有通过任何人联系她。林小凡甚至听说有人看见过他带着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去了网吧。她安慰自己一切要随缘，就算他有了女朋友也没有错，自己要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高考上。但她仍然几天没有吃下饭，连听重点都会听得突然流眼泪，面对老师惊讶的目光委屈地说一想到以后听不到这样的课了就想哭，然后下课就被叫到办公室跟老师互诉衷肠。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林小凡和孙宇在一起了。

考完最后一科英语走出校门的时候，孙宇正站在杨树底下抽烟。他说自己没有参加高考，想第一眼看见毕业后懂得爱情的林小凡。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爱他陪伴他。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很愉快的一段时间，每天一起吃午饭和晚饭，牵着手逛街、看电影，在毕业聚餐上大方宣示主权，晚上九点钟，他会准时把她送到楼下，亲吻她的额头。

但这样短暂甜蜜的爱情，在高考放榜的那天，开始变质了。林小凡的高考成绩是619分，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了，在她激动得要落泪的时候，孙宇说，等她读了大学，他要去服役了。

“我想一个人待几天。”将近十分钟的沉默后，林小凡说了这句话，连她自己都觉得矫情。而这样没有恶意的矫情，在孙宇看来意味着自己被放弃了。

林小凡意识到，两个月之后，她就要陷入一段军人与大学生之间充满煎熬的异地恋了，这对刚刚尝到甜头的她，无异于中了三百万大奖后发现自己没按确认键。她开始考虑自己和孙宇的将来，甚至想到她可以去他服役的地方读大学，就在她单纯的重新充满希望的拿起手机要打给他的时候，罗蒙蒙的短信弹出来：那个之前说是孙宇带去过网吧的女孩怀孕了，昨天刚做完流产，孙宇陪她去的。

紧接着又是一条：你在家吧？别动我去找你！！！

她还是拨通了电话，滴了两声后：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他没有接。

此刻跟孙宇面对面坐着的林小凡，曾经也想过，如果他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再遇到的话，会不会因为少年时的美好和磨合而走进婚姻。

事实证明，至少她做不到。

林小凡见到孙宇的时候，他正在一脸沧桑地打游戏。她问遍了他所有的朋友，才知道他在高中附近租了间房子，整天在里面喝酒打游戏睡觉。

孙宇很惊讶地看着她，眼神慢慢变成愧疚，最后变成了冷漠。

“你来干嘛？”他一脸不耐烦地问。

“想你了。”

“你走吧，我觉得我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吧。”

“我不！”林小凡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后来，林小凡不止一次地去找过孙宇。她看见那个女孩只穿着一件丝绸睡衣坐在床边理着头发，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开始对着孙宇破口大骂，疯狂地抓他挠他，然后再低声下气地求他，看着他牵起别人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开，把她自己留在了充满那个女孩体香的房子里。她也在马路上紧紧地攥着孙宇的胳膊，泪流满面地要一个解释，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林小凡夸张的揉着出了血印的脚踝，但他的脚尖只是向后转了转，犹豫了一下，大步走开了。她甚至企图用无私的善良去换回他的心，她给他发手机短信，嘱咐他好好照顾那个刚刚经历了人流虚弱。但却只得到了冷冰冰的四个字：不关你事。那时候一见到孙宇，林小凡就会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

她最后一次去找孙宇的时候，一把扯开了自己的上衣，扑倒他的怀里亲吻他，却被一下子推到了门上，细长的门把戳得她腰窝生疼。孙宇的眼里分不清是欲火还是怒火，把衣衫不整的林小凡拉到门外，从里面“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这是后来孙宇觉得自己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只是为当时的粗暴悔恨不已。那段因为爱情变得不堪的日子，像是林小凡做的一个辛苦的梦，很虚拟又很深刻。

这些记忆，是后来让林小凡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孙宇的主要原因。

林小凡被省内一所不错的大学录取了，虽然不是985、211，但足够让她满足了。当她准备离开年少的情殇重新变成充满阳光的林小凡时，孙宇跪在她的面前，同样是泪流满面，说自己对不起她。

林小凡希望自己看着他的目光是冰冷的，希望自己能一把将他推开，但她只是任凭孙宇握着她的手，流着泪听着他的话。

“那个女孩是个意外，我只是喝醉了……那时候我很抱歉，不敢见你，而你又告诉我你想一个人待着，我很怕我会成为那个被抛弃的人，所以我……对不起，是我赌输了，输掉了自己，输掉了你，求你回来好不好。”

你怎么会这么自私，凭什么当初我求着你的时候受尽了侮辱，而现在我就要接受你。你这个混蛋！全天下最自私最恶心的混蛋！这些话，是林小凡在心里骂了千遍万遍的，可是到了嘴边，只成了一个字，好。

林小凡和孙宇又在一起了，上演着发生在平凡男女身上烂俗的狗血爱情。

“当年我没有想到你还会答应我，谢谢你。”孙宇把目光转向了别处，让她稍微自在一些。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还没有爱够。”她的语气里，若隐若现的还有一丝埋怨。

大一一年，林小凡都是室友眼中谈着辛苦恋爱的痴情女。孙宇每周会给她打一次电话，除了亲昵的嘘寒问暖，还会聊聊人生，聊聊理想，聊聊他们的未来。林小凡安分的守着这份异地恋情，只是对那个远方想念自己的男孩子的感觉，已经模糊不清了。每次听筒里无论传来多么忠诚的爱意，她总是没有办法回报以同等的热情。就像是在听一名罪人的忏悔，带有刻意的讨好，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宽容，就是听着。

那些出于幼稚或不安的蓄意伤害，从来不会得到后果的谅解。

期末考完的那天，林小凡的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孙宇说他放了一个周的假，想要去看她。林小凡沉默了很久，听他在那边一直“喂、喂、喂”。

她抿了一下嘴唇，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分手吧。”

“为什么？”

“没感觉了。”

“好。”林小凡大学以来第一次听到他挂电话的声音。

她也是发现了很多分手的理由之后才下的决心，比如两个人终将会走上不同的道路，道不同不相为谋；又比如她觉得自己不再爱他，不想继续耽误他。她以前看到过一个高高帅帅的男孩子因为被读了大学的女朋友甩了每天萎靡不振，当时她还跟孙宇说，这样的女孩有什么好留恋的。可现在，她也成了那个不值得留恋的女孩。

分手后的几天，林小凡一直处在愧疚中，即使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理论上的错误。直到果断拒接了孙宇打过来的电话，她才明白，她不是变成了她讨厌的样子，只是当初重新在一起，原本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她对自己受到的伤害，用了一年的时间，才真的感觉到疼痛。

疼到再没有一点爱情。

“那现在呢？”之前有句话是说，愧疚是维系爱情的最好方式，这在孙宇身上得到了验证。分手五年，他再也没有遇见过像见到林小凡时这样感觉的女孩子。

林小凡对孙宇带有暧昧的试探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有些开心。模样如此帅气，眼神充满魅力的一个男人在多年之后还能向她示好，作为女人虚荣感总会得到一些满足。

“五年前，我就知道那是错误的以为了。”

孙宇不是傻子，这样露骨的拒绝让他明白这已经不是坚持可以挽回的了。何况现在，他不能再对另一个女孩子重复同样的伤害。

一个礼拜后，一张结婚请柬寄到了林小凡住的地方，新娘的名字她很陌生，但新郎是孙宇。里面还附了一张蓝色的纸条，内容不多：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安心，让你忘记曾经。如果我的婚姻能彻底你结束过去的不愉快，那我是幸福的。诚心祝好。（份子钱就不用掏了~）

林小凡噗地一声笑了，把那张纸揉进了掌心。每个人，都会认识这样一个人，不是朋友，不是恋人，更不是敌人，却彼此熟知。

陈毅突然从后面搂住她的脖子，龇牙咧嘴地问，“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做一张这个？”

“一张哪够？”

“那就做一卡车好了。”

笑声跌宕起伏。

没有人可以在对别人做出践踏自尊的伤害之后还能以爱情的名义被接受，也没有人会因为年少的情殇而一生怨恨。树叶离开树枝的时候，从来不会将它折断；太阳被乌云遮住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将它熔化。

被蹂躏过的爱情，不适合以时间为借口写出结局。

那些想用伤害来考验爱人，用内疚来巩固爱情的想法，请不要再坚持了，这会让你的爱情无论有没有结果都将生着永远的疤痕，而你的爱人，要么决绝地离开，要么委屈地爱你。

既然不会恨一辈子，何必要伤害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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