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小木 2017-01-19
朋友寄来一封信和结婚喜帖,把我引到古老的地方。
我请了两天假,预订了酒店的房间。忽然觉得好像身体的一半都变透明了似的,好不可思议。
晴朗的五月早晨,我把身边的日用品塞进旅行袋,搭上新干线。坐在窗边的位置,翻开书,然后会上,喝干了罐装啤酒,稍微睡了一下,然后干脆眺望窗外的风景。
新干线的窗户映出来的风景总是一样。那是强迫切开的,没有脉络可寻而一直线排开的干巴巴的风景。简直就像大量兴建来销售的住宅墙上挂的画框里的画一样,那种风景令人觉得厌烦。
一切都和十二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透过强化玻璃的五月阳光,于巴巴的火腿三文治的味道,和好像很无聊地看着经济新闻的邻座年轻业务员的侧面也一样。报纸的标题正告知着欧洲共同体可能在几个月内开始强硬限制日货进口。
十二年前,我在那个“街”上拥有一个女朋友。大学一放假时,我就把行李塞进旅行袋,搭早晨第一班新干线。坐在窗边的座位,读著书,望着风景,吃吃火腿三文治,喝喝啤酒。每次都在中午以前到达“街”。太阳还没完全升上天空在上方,“街”的每个角落还留有早晨的骚动尾声。我抱着旅行袋走进咖啡店,喝了早餐优待的咖啡,再打电话给她。
那个时刻“街”的姿态,我没来由地喜欢。晨光、咖啡香、人们困倦的眼睛,还没污染损伤的一天……
有海的气息。轻微的海的气息。
当然不是真的有海的气味。只是忽然有这种感觉而已。
我把领带重新打好,从架子上拿下旅行袋,走下列车。然后深深吸一口气,把真正的海的香气吸进胸中。反射性地有几个电话号码浮上我的脑海。一九六八年的少女们……光是试着把这些数字重新排出来一次,就觉得好像能够再度见到她们似的。
也许我们可以在以前常去的餐厅隔着小桌子,再一次面对面谈话也说不定。桌上铺着方格布的桌布,窗边摆着天竺葵的盆栽。从窗外射进来悠闲的、宗教性的光线。
“晦,好多年不见了啊。对了,已经有十年了噢。时间真是一转眼就过去了。”
不,不对,不是这样。
“最后一次跟你见面以来,才过了十年而已呀,但总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似的呢。”
不管怎么说都实在很呆。
“经历了好多事情噢。”我可能会这样说。因为确实经历过很多事情。
她在五年前结了婚,有了孩子,丈夫在广告公司上班,抱着三个贷款……也许会谈到这些事。
“现在几点了?”她问。
“三点二十分。”我回答。
三点二十分。时间就像古老新闻影片的转盘一样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继续转着。
我在车站前招了计程车,告诉他酒店的名字。然后点起香烟,让头脑重新恢复空白。
结果我谁也不想见,我在酒店前面下了计程车,一面走在早晨空荡荡的道路上一面这样想。路上飘散着烤奶油的香味、新茶的香味,和洒在柏油路面的水的气味,刚开门的唱片行门口播放着最新流行的热门歌曲。这些气味和声音,好像和意识的淡影擦身相遇似的逐渐渗透进身体里。好像有人在邀约我似的。
喂,在这里,来呀。是我啊,不记得吗?有一个最适合你的好地方。一起来吧。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也许我不会喜欢那样的地方吧。我想,首先,你的脸都记不得了啊。
不均匀的空气。
从前没发现,街上有一种不均匀的空气流动着。每走十公尺空气的浓度就不一样。重力、光线、温度都不一样。光光滑滑的步道上的脚步声都不一样。连时间,都像精疲力尽的打击声一样不均匀。
我走进一家男装店,买了一双运动鞋和运动衫放进纸袋里。总之想换一下衣服。先喝一杯热咖啡、换上新衣服,其他的一切再说吧。
进了酒店的房间,冲一个热水澡,躺在床上抽了三根万宝路之后,打开玻璃纸袋穿上新的运动衫。拿出勉强塞进旅行袋的牛仔裤,绑上新运动鞋的带子。
为了让脚适应新鞋子,在房间地毯上来回走了几次之后,身体才逐渐开始习惯这个街。三十分钟以前所感觉到的无处发泄的焦躁,现在也减淡了几分。
穿着鞋子躺在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时,又一次闻到海的气息。比以前更清楚的气息。越过海面而来的潮风。残留在岩石缝隙的海岸、潮湿的沙子……这一切混合在一起的“海岸”的气息。
一小时后当我让计程车停在海岸时,海消失了。
不,要正确表现的话,应该说是海被推到几公里外的那边去了。
只有古老的防波堤遗迹,还像是沿着过去的海岸道路留下的某种纪念品似的。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老旧的矮墙。在另外一侧的不是波涛起伏的海岸,而是铺了水泥的广大荒野。而且那荒野上几十栋高层公寓大厦,简直像巨大的墓碑一般一望无际地排列耸立着。
令人想起初夏的阳光,普照着大地。
“这些盖好已经三年了。”中年计程车司机告诉我。“从填海整地开始算大约已经七年了。把山砍掉,用输送带把土运来填海哟。然后把山当做别墅住宅用地,海则盖起公寓大厦。你不知道吗?”
“已经有十年没回来。”
司机点点头。“这里已经完全改变了,再过去一点可以开到新的海岸边,要不要去?”
“不,这里就行了,谢谢。”
他把计费表压下,接过我掏出的零钱。
走在海岸道路,脸上稍微渗着汗。在路上走了五分钟左右,然后登上防波堤,开始走在宽约五十公分的水泥墙上。新运动鞋的胶底发出声音。在被遗弃的防波堤上,我和几个小孩擦身而过。
十二点三十分。
安静得可怕。
唉,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一到夏天我每天都在这海里游泳呢。光穿着一条游泳裤,就从家里的庭院赤脚走到海岸来哟。被太阳晒过的柏油路烫得不得了,一面跳着一面走。有时会下一阵午后阵雨,被烧热的柏油路面吸进去的雨水发出的气味,我喜欢得不得了。
回到家,井里泡凉着西瓜。当然也有冰箱,但没有比井里泡凉的西瓜更美味的东西了。到浴室泡个澡把身上的盐分冲掉之后,坐在穿廊啃西瓜。只有一次西瓜从吊绳滑脱,没办法捞起来,好几个月一直浮在井里。每次汲水时,桶子里就有西瓜的碎片呢。那确实是王贞治在甲子国球场成为优胜投手的那个夏天。而且那是个非常深的井,怎么探头看都只能看到圆圆的黑暗而已。
长大一点之后(那时候海已经被污染了,于是我们就到山上的游泳池去游泳),下起午后阵雨时,就带着狗(我们养过狗,是很大的白色狗)到海岸道路去散步。在沙滩上把狗放掉,正在发呆时就会遇见班上的几个女生。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和她们聊上一个钟头直到四周都变暗为止。穿着长裙,头发散发着洗发水的香味,开始明显起来的胸部包在小而硬的胸围里面的一九六三年的女孩子们。她们在我身边坐下来,继续谈着充满微小的谜的话语。她们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班上的事情。街上的事情、世界的事情……安东尼柏金斯(Anthony Perkins)。葛雷哥莱毕克(Grmp Peck)、皮礼上利(Elvis Presley)的新电影,还有尼尔塞达卡(Neil Sed全的的(Br自主iflg up is hard toM。
每年海岸上都会有几次尸体被冲上来。大都是自杀的人。他们从什么地方跳海谁也不知道。穿着没有名字的洋装。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或者被海浪冲掉了)的自杀者。只有在报纸的地方版会登出一则小报道而已。身分不详、女性、二十岁左右(推测)。肺里吸满了海水,露出被水泡得胀起来的肌肤的年轻女子好像迷失在时光之流里的遗失物一般,死缓慢地被海浪运过来,某一天被冲上安静住宅区的海岸。
其中的一个是我的朋友。很久以前,六岁左右的事情。他被骤然的豪雨洪水吞进河里死掉了。春天的下午,他的尸体随着浊流被一口气冲到海里,然后三天后才随着流水一起被冲上海岸来。
死的气味。
六岁少年的尸体在高热的炉里燃烧的气味。
四月阴沉的天空下火葬场的烟囱高高耸立着,并冒着灰色的烟。
存在的消灭。
脚开始病起来。
我脱掉运动鞋,脱下袜子,赤脚继续走在防波堤上。在四周静悄悄的午后阳光下,附近中学的铃声响起。
高层住宅群在眼前延续不断。简直就像巨大的火葬场一样。没有人的影子、没有生活的气息。平坦的道路上只有偶尔有汽车通过而已。
我预言。
五月的太阳下,我双手握着运动鞋,一面走在古老的防波堤上一面预言。“你们终将崩溃消失”。
天会崩溃消失。移山、填海、理井,你们在死者的灵魂上建立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只是水泥和杂草和火葬场的烟囱而已,不是吗?
前方看得见河J!D的流水了,堤波防和高层住宅就到此为止。我走下河滩,把脚泡进清澈的流水中。令人怀念的清凉。即使在海开始污浊的时代,河川的水还一直是清澈的。从山上经过沙地的河床一直线流下来的水。为了防止流沙而设有几段瀑布的这条河,几乎连鱼也住不了。
我沿着浅浅的河流,走向终于看得见海浪的沙滩。海浪的声音,海潮的气味,海岛,海面停泊着货船的影子……两胁被新生地夹住的海岸线在那里微微喘着气。光滑的古老堤防的壁上,有用石头画的,有用喷漆喷的无数涂鸦。
那些大多是谁的名字。男的名字,女的名字,男的和女的名字,还有日期。
一九七一年八月十四日。(一九七一年的八月十四日我在做什么呢?)
一九七六年六月二日。(一九七六年是奥林匹克和美国总统大选年。满地可?福特?)
三月十二日。(没有年号的三月十二日。喂,我已经过了三十一次三月十二日了啊。)
或者信息。
“……跟谁都睡觉。”(应该把电话号码也写下的。)
“WLL YOU NEED IS LOVE”(天蓝色喷漆)
我在河滩坐下背靠着堤防,几个小时一直望着静悄悄被留下的宽度只有五十公尺左右的狭小海岸线。除了平稳得甚至有些奇怪的五月海浪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太阳越过中空,我一面望着提防的影子往河面横切过去一面想睡一觉。然后在逐渐淡化的意识中,忽然想道:醒过来时,我到底会在什么地方呢?
醒来的时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