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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流连市井的小乞丐,无父无母,仿若一缕孤魂,连名字都没有。
阴差阳错,成了相府公子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只是替身。
呵呵,原来白月光,竟是血色的。
原来即使我命如草芥,也会有人为我奋不顾身。
……
(一)
昨夜一场春雨落了一地桃花,有三两个小丫头涌出院子清扫。
“听说微瑕要与二公子成婚了。”
“也不知这小狐狸精用什么手段勾引的咱家公子。”
“她有什么好,糊涂蠢笨,不过长得有几分像——”
“嘘——小声点,别被她听见了。毕竟三日后她可就是咱们的新主子。”
“怕什么,听不到的,她是个聋子。况且咱二公子那股新鲜劲,也就几天而已……”小丫头们窃窃私语。
我坐在凉亭内,一字不漏将她们的话尽收耳底,心里不悦,广袖一拂将一碟新鲜的还带着晨露的瓜果扫落在地。
空气似乎微微一滞,那阵阵脆笑戛然而止,脚步带着几分惶恐与不安——
“姑娘,您没事吧?”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穿红戴绿的几个丫头,她们嘴上恭敬,脸上到底残留几分嫉妒与不甘,明明昨日还颐指气使,指挥我做事。一夜过后,我已镀了一层金光,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搁谁不气呢?
“谁方才说我是聋子?”我冷冷瞪着她们。她们并排站着一动不动,连眼皮都不抬。
我指着地上残碴,学着平日里主子们的口吻命令道:“把这里清扫干净,否则,都不许吃饭。”
说罢,转身而去,身板挺得笔直,但到底有几分底气不足,脚步飞快手心里全是汗。
刚转过抄手游廊就迎面撞上一人。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就笑开了:“走慢点,怎么还如此毛毛躁躁?”
我抬头,看见一张英俊的脸,轮廓分明、眉目深深,就是脸色略显苍白。
我俯身行礼:“公子!”
他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见我神色慌乱,伸手把我一缕凌乱的发捋到耳后,微笑道:“还叫公子呢?三日后我们就大婚了!”
我面上一热,颊边滚烫。
当朝丞相裴家二公子裴晔不仅家世显赫,为人温文尔雅,模样俊俏,对我还如此亲厚体贴,我能嫁给他,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顾知微怎么办呢?
他是不是还恨我?是不是再也不想见我?是不是已经离开宛城了?
我垂下眸子,一阵心虚,在裴晔温柔的目光里自乱了阵脚,推说身子不适跑开了,裴晔以为我羞怯并未阻拦。
怎会无端想起他来?为什么每次面对裴晔,我总会想起他?
裴公子多好啊。绝不能有任何差池了,我狠下心告诉自己——
我一定要做相府的少夫人,要住珠宝堆砌的房子,有数不清的丫头服侍,穿华贵精致的衣服,食名贵珍稀的菜品……
我的生活已经翻天覆地,再也不想回到从前了。
忘了他吧,都忘了吧。
就当顾知微和从前都未曾出现过。
……
夜,冷冷清清。
我按住胸口,那里憋闷得我喘不上气。
顾知微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耳旁回荡——
“你就是贱,你贪图荣华、攀高结贵,我顾知微就当从未认识过你,我恨你!”
惊声坐起,但见狂风大作,窗扉未阖,夜雨敲窗,一片狼藉。
像极了八年前的那个夜。
(二)
“喂,这是我的窝。”我踢着蜷缩在佛像底下浑身湿透还打着冷颤的小乞丐,凶巴巴道。
小小的一团动也未动,只抬起眼皮,斜睨我一眼,继续睡。
嘿——
我取下腰间打狗棍:“找打!”
这种恃强凌弱的行为,在我们圈子早就屡见不鲜,今天不撵走他,明儿我就得睡大街。
孰知,他看起来瘦弱,生手却敏捷,一棍子下去未伤他分毫,棍端却被拽住,拉扯几个回合他猛得一松手,我踉跄一步就往后栽去,啃了一嘴泥。
小乞丐闷笑几声,接着发出阵阵低咳,我这才发现他脸蛋儿倍红,干裂的嘴角还渗着血丝。
顿觉胜之不武。
“算了算了,看在你受伤的份上,今儿饶你。”我狼狈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道,“不过,天明你得立刻走,立刻!”
外面狂风怒吼,似要毁天灭地。我拿出唯一一件御寒的破袄子扔给在他——
“说好的,天亮就走哈。”
第二日,刚睁开眼睛,果然,他没走,正蹲在火烬边啃食我昨儿好不容易乞讨来的糊饼。脸蛋透红,但目中有神。
“那……那是我的饼——”我哇哇大叫起来,
“已经吃完了,你还要吗?”他摊开手掌,掌心是几片吃剩的饼屑。
我呜呜呜地哭起来。
“不就一块饼吗?至于伤心成这样?”他拍拍手站起来,“我叫顾知微,你叫什么?”
他逆光看着我,面容清秀,剑眉下是一双沉静如潭的眸子。
“说得好听,知道我得到这块饼多不容易吗?我被狗追了三条街,跑了五条巷子。现在都进了你的肚里,你还我……呜呜呜呜。”
“行,还你就是。这样,不如你日后就跟着我吧,做我的奴婢,我保管让你每日填饱肚子,不过你须事事听我的。”
“你休想!”
我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
他没有骗我,自他占了我的巢、把我赶至庙外守门后,我日日都能得到一只窝头果腹,有时候是一只素包子,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吃到一片肉。
而每当他捧回这些东西时,身上都是伤。狗咬的或树枝划的。他说。
但就是不承认被人打的。
虽沦为乞儿,顾知微却清贵(矫情)讲究得很,那爬满虱子的破袄子必须指使我拿到阳光底下晒,若是遇到阴雨天,还得用火烤干再盖。破庙里里外外必须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否则他就会发脾气。
我真的很讨厌他。
一次次屈服于他的嗟来之食。我永远记得我准备撂挑子不干跑路时,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屉肉包。我铭记那包子的香味,香飘十里,吃得我哈喇子直流,嚎啕大哭。
从此我便没出息地屈尊于他的麾下,做他最忠实的奴仆。
漂泊的浮萍没有根,我们两个被父母遗弃的孩童就这样相互扶持着过了好些年。
十二岁时,村里发了一场疫症,我不幸被感染,连郎中都摇头叹气。顾知微没有放弃,他典当了脖子上挂的一块白玉坠,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救了我的命。
那坠子是顾知微的宝贝,我常常看见他拿在手里摩挲,眸中破碎不堪。
坠子没了,顾知微一定难过死了。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我都要对顾知微好,哪怕豁出性命。
可我有什么价值呢?一个流连市井的小乞丐,无父无母,仿若一缕孤魂,连名字都没有。
微瑕这个名字还是顾知微给我取的。
因那场疫症,我高热不退,等顾知微找来大夫,勉强救回一条命,却疫毒入喉,烧坏了嗓子和耳朵。
从此,我说话粗狂难听,左耳失聪,不闻人语。
顾知微羞愧难当,红着一双眼睛,将我搂进怀里:“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儿典掉那个坠子的,对不起,微瑕。”
顾知微为我取名——微瑕。
我一怔,问他:“微瑕是什么意思?”
少年叹了口气:“白璧微瑕,终是憾事,要不你也姓顾吧,以后我会好好补偿你。”
十五岁的顾知微眉眼已舒展开,高高瘦瘦身形,哪怕破衣烂衫也挡不住丰神俊朗的气度。
十二岁的我第一次偷偷红了脸,也偷偷藏了一件心事。
年初,随着时局动荡,北方忽然闹了灾荒,我们跟随流民去了宛城。
宛城秀美,风景如画。城内灯火日夜不绝。画舫酒楼、勾栏瓦肆、小桥流水,莺歌燕舞。
“这里太美了,我们留下来好不好?”我拉着顾知微的袖子兴奋地尖叫。
我们要活下来,所以想尽了一切法子,花光身上仅剩的几枚铜板,疏通了关系。
一个去相府做了最初等的浣衣丫鬟,一个进了城内最大的酒楼当跑堂伙计。
也因此,我结识了相府二公子裴晔。
一次偶遇,他对我一见钟情,一见钟情是假,左不过是我长得像他已故的白月光罢了。
他提笔画我——
画我浣衣的样子,我浇花的背影,我打盹的样子,沾花发呆的样子……
无一另外,都只有侧颜。
不过也无所谓,我要的也并非他真心,我要钱,很多很多钱,我说过要永远对顾知微好,要给他衣食无忧的生活。
这样我们就不用仰人鼻息、拾人牙慧,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
(三)
裴府后院有个桐树林,是我与顾知微的秘密之所,顾知微早到了,远远立在月色下,芝兰玉树,像落难的仙君。
我绞着帕子走过去,不知如何开口,一抬头就撞见那双清澈见底的眸。
顾知微微笑:“怎么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人欺负你?”
见我不答话,他拉我在旁坐下,从怀中掏出烧鹅:“尝尝,刚出炉的,馆里的招牌。”
我看着他,月色里,他的轮廓更加鲜明,脸上沾了点草木灰,长睫俊眸,鼻梁高挺,虽灰布短褂掩不住风华,比锦衣华服的裴晔还清贵几分。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草灰,他忽然有些脸红,不自然地拿袖子揩了揩:“你快吃吧,趁热更好吃!”
我垂下头,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发不出声音,但是话还是要说出来——
“顾知微,我要嫁人了。”
“你说什么?”顾知微不可置信,眼睛瞪得老大。
“是裴二公子,他说他很喜欢我,要娶我。”
我低头不敢看他。
“裴二公子?”顾知微就像听到一场笑话,“那个裴家的书呆子?为心上人殉情的那位?”
在裴府,这个早已不是秘闻,裴二公子为未婚妻殉情,被救后也成了药罐子,福薄命短。
笑了一阵,顾知微才停下来,看我闷闷不答,他问:“你不是说真的吧?”
我低下头,眼圈开始发红。
他扔掉食盒抓住我的手:“你回裴府,现在就回,然后收拾东西,跟我走!”
我们跑一段路后复又停下:“不用回了,要不我们现在就跑吧?跑到他们都找不到咱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邺城?淮乡?亦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努力挣钱,日后盘下一个小酒馆,再也不让你给人当丫头,照样衣食无忧。”
“不用了!”我微一用力,挣开了他的手,心里忽有丝不忍,手心都是汗,“我不想只衣食无忧,我想要的是穿金戴银、富贵加身。这些裴晔都能给我,你不能!”
我不敢抬头看他,心却在微微颤抖:“再过三日,我便要与他成婚,到时候我会给你一笔银子,你也不用颠沛流离,这样不好吗?”
“顾微瑕?”顾知微喘着粗气强装镇定,语气里透着隐隐怒火。
我还是不敢看他,怕看到他难过。
只好低着头,把指甲扣进掌心,稳住不断颤抖的身体。
顾知微气得狠了,再忍受不了,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捏得我骨骼都要碎了,黑眸似要喷出火焰来:“你我自幼相识,我知你性情,软弱好欺,是不是受人胁迫?”
肩膀处已经痛得没了知觉,但心里却多一丝温暖,这个世界上终有一个在乎我的人啊,够了。但是我们这样的人存活于世,终其一生,都活在阴沟里,仰望一片不属于自己的星空。
现在有这样一个翻身机会,为何放手?
一念之下,反而淡然,我用力挣开他的钳制,大声喊:“是我自愿的,没人胁迫!”
“我若活着,定要想法子远离以前的生活,若要嫁人,为何不嫁钟鸣鼎食之家?”
我见他脸色愈来愈苍白,显然已经气到极致,索性发了恨,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从今往后,你我身份不同,就——各自散了吧。”
顾知微眸色瞬间暗淡,他无意识地松开我,唇角挂着苦涩:“你当真喜欢他?”
我依旧垂下眸子,回避他的凝视。
顾知微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眸光冷得像寒夜的霜。他咬牙道:“若你喜欢他,我必不为难你。若你为了权势,我当真看不起你。”
我缓了一口气,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然,我也全非为自己,我也为你打算过。”
我走近他,拉住他的袖子—
“三日后,我便是裴府二少奶奶,当家主母,手头就有钱了,我会派人给你送很多钱,我还可以给你主婚,让你娶权贵之女,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
很多年后,我清晰记得顾知微的目光,冰冷中渗透着绝望,他连连后退,似要破碎在晚风里:“想不到你竟是这种人,算我们白相识一场。 ”
我知他很生气,也知他很在乎我,我记得曾经他跟我说过,微瑕,若要嫁人,也一定嫁自己喜欢的。
可是,有什么用呢?像我们这类人,谈感情,谈真心,都是奢侈。
(四)
浑浑噩噩回了裴府,府里一片漆黑,只有月色朦胧。
来裴府时日不长,大多是在浣衣所待着,府宅实在太大,我竟走迷了路。
见不远处有灯光,便跟了过去,发现是裴晔。
他正月下饮酒,把玩手中那把寸步不离的骨扇,身旁有小厮正给他添酒。
“公子,夜深了,回屋歇着吧。”
裴晔醉眼迷离,温润的目光只盯着杯中酒,仿佛有心事。
一阵风过,吹来酒香,他低头剧烈咳嗽起来。小厮过来搀扶起他,他摆摆手:“忍冬,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裴晔以手扶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吩咐不许人跟着。
见他穿过花廊,往后院而去。我以为那里有路,便也跟了过去。
花径太长,幽深幽深不知通向何处,行至半道,裴晔忽然就消失在前面。左顾右盼间,一只大手就落到我肩上。
“你跟着我做什么?”冰冷刺骨的声音从后背传来,我浑身一个激灵吓得腿都软了。
裴晔扳过我的身子,眼神冰冷。
我被吓得话也说不利索:“我……我……我只是迷路了。”
他神情稍缓,轻笑:“下次记得叫个丫头跟着,府里很大,不要乱跑。”
嗯。
我垂下头。
他揽着我往回走,我忍不住回一次头。花径幽深,阴恻恻地,像黑暗里张着大嘴的怪物,似乎要把我吸进去。我害怕地闭上眼睛,缩进裴晔怀中。
三日后,大婚。
裴府张灯结彩,我却病倒了,整日整夜噩梦连连,满嘴嚼着胡话。
裴晔拉着我的手,摸着我发烫的额头,给我喂药,目中俱是心疼。
“顾知微,顾知微你在哪里……”
裴晔冷笑问我:“顾知微是谁?”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忽然泪流满面:“公子,你放我走吧,我要去找顾知微。”
裴晔为我掖好被角,安慰我道:“你好好休息,病就快好了。”
坊间到处在传,相府即将过门的二少奶奶得了失心疯,忽然卧床不起高烧不退,像是中了邪。
消息传到酒楼,正在给张员外千金倒茶的跑堂伙计顾小七提着银壶,那茶水从杯中溢出,流了一桌子。
我病了好久,好久。
从秋暮到一场大雪飘然降临。
是夜,我拥着裘被在亭中赏雪,雪后初霁,满天星光。
顾知微就从墙外翻了进来。我手一抖怀中的暖炉就滚翻在地。
“你来做什么?快走!”
我把他拉至黑暗处,厉声道。
顾知微眼神熠熠,透着坚决:“我是来带你一起走的。”
我背过身:“上次说的话你听不明白吗?”顾知微从背后抱住我,把头埋在我颈间:“上次你说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我一定要带你走。”
我还想说什么,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似的,发出阵阵哽咽。微微点点头:“好,三日后,酉时,青石巷。”
(五)
宛城的黄昏来得那么迟,我立在城阙上。看雪飘天地,上下素白。
忽然就想到很多往事。
幼时,顾知微与我缩在破庙,每到天黑夜寒,他都会想法子弄到一壶酒,再往酒里加几颗青梅。
那酒酸酸涩涩,却溢着几丝甜,就像日子,漫长苦涩,也很知足。
肩上乍然一暖,是裴晔为我披了一件白貂裘。
“走吧!”他说。
颠簸的马车里,他始终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我心怀忐忑,恨不得大雪载道,车马不前。
马车行至一处拐角,裴晔睁开眼睛,对我道:“我在此等你,你去吧。”
大雪已经封了整个宛城,到处白茫茫的一片,深及脚裸。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
好不容易挪至青石巷,远远望见那人独立风雪,长身玉立。
他不住往手心哈着气,看见我,立刻跑来,眼睛里的光亮得惊人。
“太好了,我以为你不来。”他拉住我冻僵的手,放在手心里搓。
我仰头看他,见他眉睫上落了薄薄一层雪,嘴唇发白,白皙的脸上有一块块冻紫的痕迹。
我轻轻道:“你冷不冷?”
他点点头,又拼命摇头:“现在不冷了。”
我垂下眸光,忽然不知如何开口。
他抬起我的下颌,迫使我看着他,我从未见过如此认真的顾知微,他向来懒散惯了,不是逗我就是埋汰我,这会忽然严肃起来,简直不像他了:“邺县有个地方叫做花城,一年四季花开不败,你会喜欢那个地方的,我们就去那里生活,我当个花农,你嘛,就做花店老板娘……”
他眼中一片热忱,满是对幸福的憧憬,我不忍心打断他,一直等他絮絮叨叨把话说完。
然后轻蔑一笑偏过头去:“顾知微,你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乞丐,只知跟在你后面,任你哄骗,供你差遣吗?”
顾知微怔了怔,明显被噎到了。
我嘴角一翘,带着几分残忍:“我不会忘记你曾用一块玉坠救过我的命,我心里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把它赎回来。”
我展开掌心,露出一块光洁的玉石:“可惜我跑遍了宛城所有当铺也没寻到,只好买了一块差不多的,虽然不如原来金贵,但也价值不菲,给你。”
我把玉坠往他手中一塞——
“下个月初五,便是我与裴公子的婚期,届时都是达官显贵,所以不太方便邀请你。”
顾知微一直看着我,动也未动,宛如一块木雕。
我身影顿时晃了晃,紧攥住锦帕,才不紧不慢开口:“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的,你……你快走吧。”
说完再也不能忍受,准备头也不回地离开。
刚走两步,就被一只大手捞在怀里,顾知微身体冰凉,浑身颤抖,连声音里都发了颤:“那你要自己保重,微瑕。”
风雪越来越大,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嗓音,我还想跟他说什么,可忽然说不出话,只有嚎啕大哭。
不远处的华贵马车旁,白袍男子摇扇而立,白雪静静落在他肩头,黑发红唇,长身而立。
(六)
宛城雪景之繁盛,令人目眩神迷,白茫茫的街道上公子手里随意摇着扇子。
他推开搀扶他的小厮,踏雪向我走来,时不时咳嗽几句,带着迫人的寒气:“微瑕,说清楚了吗?”
我被裴晔拉回怀中,再回头看向顾知微,他已被人反剪住双手,动弹不得。
裴晔合上折扇俯下身子,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态靠近,我偏过头,他唇间温热气息直接喷洒在我右耳上,说出的话却似带着冰针:“想让他活命,就立刻跟我回去!”
我垂下头,眼泪大颗落下,缓缓点头。
裴晔又笑:“亲我一下。”
我踮起脚尖,在他右脸颊上蜻蜓点水般蹭了一下。
他轻笑一声抱起我,朝马车而去。
顾知微在我身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他是你什么人?”裴晔冷冷地问,昔日的温柔荡然无存。
“我说过的,只是一个同乡。”车帘外风雪又起,吹落腮边一滴泪。
裴晔变了脸色,瞬间伸出手来掐住我的喉咙,让我几不能呼吸,脸上透着一层阴冷:“你的眼泪已出卖了你,同乡值得你为他抛弃一切,舍身相护?”
“哈哈哈。”他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像野兽般呜咽,“你们都一样……”
“不过没关系,你还是我的。”
他忽然俯身,冰冷的唇马上覆盖住我的,我睁大眼睛,任由他在我唇上啃咬、撕扯。一遍一遍地呢喃着一个名字——阿念。
忍受着唇瓣的疼痛,趁他不备,用力一口咬下去,瞬间满口血腥。
“啪”
我不由自主地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掌——
我竟然打了裴晔!
(七)
夜深寂寂,月色朦胧。裴晔在前方走,我蹑手蹑脚地跟着。
回廊百折,曲径通幽,左顾右盼间就不了见了他的身影。
行至一半,忽然从地下探出不知名的藤蔓自脚踝处缠至脖颈,上面长满血红色玫瑰。每朵花都是一张绝世美女苍白的脸,口鼻处流着鲜红的花汁,雪白的颈子齐根断去,在断口处,花根密密麻麻如蛇蜿蜒探入,在腐肉中生根,汲取着新鲜的血液。
电闪雷鸣中,狂风来袭,每一朵美人花都在风中颤抖,发出狰狞的笑声。
我想喊,忽然被缠在脖颈处的枝桠深深扎进喉咙里……
我一身冷汗从床上坐起,才发现手脚被捆缚,身上已被人换上了血红色的嫁衣,裴晔就坐在床头,眯着眼睛看我。像欣赏一件绝世的珍宝:“斯人若惊鸿,阿念,你是这世间最美的新娘。”
阿念,阿念,沈念,礼部侍郎之女,那个传闻中貌若天仙的奇女子,才色动京城,完美得像一块璞玉,不染凡尘。
我曾与她在京都的街头有过一面之缘,再见她竟成了一副冰冷的尸骨!
我没告诉裴晔,花廊那夜后,我去而复返,看见他一个人静悄悄进了一座废弃的院子,院子藏在花廊尽处,与世隔绝。
透过枝叶间幽蓝幽蓝的光,我看见一副美人已经腐烂的尸骨。她被存放在一副水晶棺中,棺体遍长血色玫瑰,均是美人血水灌养,她的脸已经溃烂流脓,腐肉挂在白骨上,在她深可见骨的伤口处,藤蔓如蛇般蜿蜒生长,覆盖住棺体。
从此我夜夜噩梦,久病不愈,一定是沈小姐九泉之下不安,扰我清梦,让我给她申冤,
我忘不了美人在宝马香车里无意识的一撩帘与我四目相对,唇红齿白,美得惊心动魄。
她旁边的丫头看了我一眼:“小姐,小姐,您看那个小乞儿眼睛真水灵,还有几分像您呢!”
话未完,自知失言,以帕掩唇,不敢再语。
沈小姐不以为怪,默默看了我一会,笑道:“嗯,是有几分像。”
她停下车,让丫头布施点碎银给我。
红颜枯骨,才过两年,她竟成了一缕冤魂。
“沈小姐是你杀的,对吧?”
我知道今日必不能活了,索性赌一把:“我都看到了。您既然对她如此深情,不断找替代品,为何要杀她?”
这两年,在裴府失踪的丫头不少,无一例外都是被裴晔看中,准备收入房的。我不傻,怎么可能不知道做裴府少奶奶的代价,只是想赌一把,万一,我是那个例外呢?
果然,听到我的话,他瞳孔一缩,骤而放声大笑。
裴晔用手捏着我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捏碎我的骨骼:“你可真不像她啊!”
“什么?”
“她当时害怕的眼神我至今都记得,几乎开口向我求饶了,可是我没给她机会!”
裴晔的手又紧了紧,眸中厉光乍现:“我这么爱她,她却跟别人跑,我裴晔到底输在哪里,你们都要背叛我,嗯?”
他几乎失了理智,或许已经疯了,分不清沈念和我,眼中只有恨意。
我不能呼吸,眼泪已经流至耳廓,温温热热,我怀疑那不是泪,是血。我的左耳再次发出一阵轰鸣,我听不到也看不到,只忆起每一个雷雨的夜,我和顾知微两只小小的一团抱在一起取暖。而那样的日子,再肖想也不会有了。
顾知微,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八)
夜暮降临,月上柳梢,我睁开眼睛,透过窗扉,看到一个月明星稀的人间。
我记得昏迷前有小厮脚步声匆匆而来:“二公子,宫里来人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解开我的手脚,有无数穿红戴绿的侍女在我床边,神色凝重。
“快传太医。姑娘快不行了。”
我又合上眼睛。
梦见一座宫阙。有一排排朱红色的门。
其中一扇门被人推开,两侧侍女弯腰行礼,我扼住疼痛的手腕,心止不住颤抖。殿门缓缓合上,远远就望见顾知微立在殿中,锦衣华服,清贵无双。
我欣喜地狂奔过去:“顾知微!”
他冷漠地回头看我,陌生的眼神,陌生的面孔。
顾知微,是我啊,是我。
我抓住他的袖子,不住摇晃,一阵清风过,他瞬时碎成千万片……
再转眼,发现置身一座陌生的房间,周围布置得很雅致,还有一些清秀的小侍女忙前忙后,有个穿粉装的小侍女跑过来向我行礼:“姑娘,陛下有请。”
我吓得差点从床上翻下去。
我在金銮殿上看见身着囚服、鬓发散乱、狼狈不堪的裴氏父子。
礼部侍郎沈卿在大殿上哭得死去活来,要求严惩凶手,为女儿报仇雪恨。
现场一片混乱。
我不敢多看,双膝一软,向着高高在上的皇帝伏身而拜。
“微瑕!”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来人气喘吁吁,跑得有些急,目光更是前所未有的焦虑,甚至忘记了行君臣之礼。
此刻的顾知微一身皇家贵子的行头,玉冠高束,温润如玉。哪里还有半丝昔日落难光景。
他二话没说,扶起我,将我紧紧搂在怀中,什么朝堂风云,什么君臣之礼,此刻,我们只有彼此。像很多很多年前,我们被人遗弃,破庙之中,神佛之下,两只卑微的蝼蚁。
“老七。”皇帝蹙眉沉沉唤出声,让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子清醒。
是了,顾是国姓,小七是他的乳名。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皇帝叹了口气,转头问我:“所以,你在哪里发现沈小姐的遗骸?”
我把自己所见所闻据实相告,裴氏父子的气运也到了头。
在内侍宣布退朝时,顾知微依旧不肯起来——
“父皇,儿臣流浪民间时,便与微瑕相依为命,若非她,儿臣断不会活到今日。”
“儿臣曾发誓,此生定娶微瑕为妻,给她一个家,昔日不能,而今重回父皇身边,还请父皇成全,圆了儿臣这场梦。”
“你起来说话。”高座上帝王威严之声,震耳欲聋。
“父皇不答应,儿臣就不起来。”
老皇帝叹息:“你想让人家嫁你,至少问问她本人的意见,不是吗?”
顾知微牵起我的手,眼眸幽深,诚挚认真:
“你跟我说过,你要的不是衣食无忧,而是穿金戴银,仆役成群,对吗?”
“如今,你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微瑕,嫁给我好不好?”
殿宇空旷,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落在我心里,犹如激起千层浪。
我满含热泪,却把手自他掌心抽了回去。
“对不起,七皇子,我已是裴夫人,残花败柳,不配做皇家妇。”
我握紧双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顾知微再次愣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瞬间崩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裴晔,他差点杀你。”
“那又怎样,好女不事二夫,虽然裴晔坏事做尽,但他到底是我夫婿,哪怕他死了,我也是他的未亡人。”
“你疯了!?”顾知微眼眸赤红,似要喷出火来。
我再次面对帝王,双膝跪地,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请陛下给民妇做主。”
皇帝若有所思。
顾知微闭上眼,也直直跪了下去,郑重拜道:“父皇,微瑕确与儿臣有恩,昔日她患有疫疾,旧病未消,还伤了左耳,儿臣请求父皇将其留于宫中,待御医医好她的耳疾,就……放她离开,绝不强留。”
“儿臣与她的恩恩怨怨从此一笔勾销。儿臣从此只愿长伴君侧,为父皇分忧。”
“儿臣……认输了……”
丰神俊逸的少年,声音依然如琼脂碎玉。却透着悲伤。
暖香萦绕的殿宇内,我浑身都在打颤。视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直到陛下疲惫地道了句:“准了。”
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九)
醒来是在一辆摇晃的马车中,身旁空无一人,赶车的小哥一声不语。
“轰隆隆——”闪电从远方裹挟着惊雷,风掀起轿帘。
我捂住耳朵,左耳疼痛欲裂,鲜血迸流,却再无一人拥我入怀,给我温暖慰藉。
我,竟然没有死?我明明吃了那剧毒,见血封喉。
闭上眼睛,思维开始混沌,回到了一个月前——
御书房里,高高再上的帝王眉眼深深,容颜氤氲在威严的十二旒冕后。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可知如何驯服一匹烈马?”
我不知其意,惶恐不安地摇着头,整个人缩在角落里。
“一匹烈马一旦失去烈性,终日和一匹野马混在一处,时日一久,安能辨别孰是良驹?”
“顾知微就是那匹烈马。”我不知皇帝要说什么,他单独召见我,竟然跟裴晔无关。更让我吃惊的是,他手心把玩的物件,正是顾知微丢失的那块玉坠。
“老七爱憎分明,这点跟他母妃很像,他怪朕当年冤枉他母妃,让他母亲含冤而死,决然离开皇城,一走就是十年。”
“若非这块坠子,朕都不知道从哪里寻他,从塞北到江南,一路上,他东躲西藏,犟得很呐!”皇帝慢慢从高位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除却帝王威仪,他左不过是个年过七旬的父亲,声音充满悲伤,“朕老了,越来越渴望父子亲情。这几年,朕一直派人接他回宫,他说,他要与你在一起,平凡地过一生。若非你有危险,他是断不肯与朕再有牵扯。这世间能牵动他心的,唯姑娘一人。但帝王家出了情种,也是万万不能的。”
帝王家何来亲情?左不过权衡利弊。
宫廷政变,让他失去九子一女,他只有顾知微一个儿子了。若非社稷需要,他真的会去找这个自小就为他所弃的儿子吗?
我仰起脸,让眼泪流回去,帝王面前,万不敢失了仪态。
皇帝叹了口气:“所以,姑娘,你千万不要怪朕,为了老七,也为了千秋大业。”
他给了我一颗药,无色无味,见血封喉,没有痛苦。
政局刚稳,皇权初定,为君者绝对不能有软肋,我懂。
所以,要怪,就怪这皇权滔天,而我,命如草芥。
顾知微,他是千里驹啊,注定要踏破山河,成为这世间最珍贵的人,俯仰间,天地毕现。同我在一起,他只能零落成泥,永远被人踩在脚下。
日来耳疾越发重了,临别时,顾知微拉过我,在我左耳旁说了几句话,我竟一字未听见。
幸好,我听见了老皇帝在众人离去之后,在殿门重重合上之时,对身旁心腹大臣喃喃出的一句话:“朕感时日无多,心力交瘁,尔等需倾心辅佐老七,他漂泊久了,心性不稳……”
我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心底似乎开出一朵花来,那药入口,竟觉有一丝丝甜。
(后记)
千里之遥的京城。
锦袍玉带的年轻帝王轻轻拍着栏杆,眼里是星辰转换,日月流光。
“她在何处,过得可好?”
“启禀陛下,微瑕姑娘过得很好,有一处自己的宅院,春来百花盛开,煞是好看呢。”
顾知微丰神俊逸的脸上浮起一层笑,当初,他只有先答应先皇,与微瑕决裂,再命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换走那傻姑娘手中毒药。
她真是笨得可以,真吃啊。
先皇让他断情绝爱,可这种刻在骨子里的爱,怎么断?
顾知微深深吸了口气,对着满天云霞,呢喃出一句只有近侍才能听清的话:“顾微瑕,朕真是输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