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中人(上)---by契科夫

前言:我们都是极正派、有知识的人,然而我们却屈服于某种压力,一再忍让套中人的一切言论。


短篇阅读|by【俄】契科夫

在米罗诺西茨村边,在存在普罗科菲的堆房里,误了归时的猎人们正安顿下来过夜。他们只有二人:兽医伊凡▪伊凡内奇和中学教员布尔金。伊凡▪伊凡内奇有个相当古怪的复姓:奇木沙-喜马拉雅斯基,这个姓跟他很不相称,所以省城里的人通常只叫他的名字和父称。他住在城郊的养马场,现在出来打猎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中学教员布尔金每年夏天都在n姓伯爵家里做客,所以在这一带早已不算外人了。

暂时没有睡觉。伊凡▪伊凡内奇,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留着长长的胡子,,坐在门外月光下吸着烟斗,布尔金躺在里面的干草上,在黑暗中看不见他。

他们天南海北地闲聊着。顺便提起村长的老婆玛芙拉,说这女人身体结实,人也不蠢,就是一辈子没有走出自己的村子,从来没有见过城市,没有见过铁路,最近十年间更是成天守着炉灶,只有到夜里才出来走动走动。

“这有什么奇怪的!”布尔金说:“有些人生性孤僻,他们像寄居蟹或蜗牛那样,总想缩进自己的壳里,这种人世上还不少哩。也许这是一种返祖现象,即返回太古时代,那时候人的祖先还不成其为群居的动物,而是独自居住在自己的洞穴里;也许这仅仅是人的一种性格的变异--谁知道呢。我不是搞自然科学的,这类问题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想说,向玛芙拉这类人并不是罕见的现象。哦,不必去远找,两个月前,我们城里死了一个人,他姓别利科夫,希腊教员,我的同事。您一定听说过他。他与众不同的是:他只要出门,哪怕天气很好,也总要穿上套鞋,带着雨伞,而且一定穿上暖和的大衣。他的伞装在套子里,怀表装在灰色的鹿皮套子里,有时他掏出小折刀削铅笔,那把刀也装在一个小套子里。就是他的脸似乎也装在套子里,因为他总是把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他戴着墨镜,穿绒衣,耳朵里塞着棉花,每当他坐上出租马车,一定吩咐车夫支起车篷。总而言之,这个人永远有种难以克制的愿望--把自己包在壳里,给自己做一个所谓的套子,使他可以与世界隔绝,不受外界的影响现实生活令他懊丧、害怕,弄得他终日惶惶不安。也许是为自己的胆怯、为自己对现实的厌恶辩护吧,他总是赞扬过去,赞扬不曾有过的东西。就连他所教的古代语言,他可以躲在里面逃避现实。

“‘啊,古希腊雨是多么响亮动听,多么美妙!’他说事露出甜美愉快的表情。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眯起眼睛,竖起一个手指头,念道:‘安特罗波斯’(注:希腊文“人之意”)

“别利科夫把自己的思想也竭力藏进套子里。对他来说只有那些刊登各种禁令的官方文告和报纸文章才是明白无误的。既然规定晚九点后中学生不得外出,或者报上有篇文章提出禁止性爱,那么他认为这很清楚,很明确,既然禁止了,那就够了。至于文告里批准、允许干什么事,他总觉得其中带有可以的成分,带有某种言犹未尽、令人不安的因素。每当城里批准成立戏剧小组,或者阅览室,或者茶馆时,他总是摇着头小声说:

“‘这个嘛,当然也对,这都很好,但愿不要惹出什么事端!’

“任何违反、偏离、背弃所谓规章的行为,虽说跟他毫不相干,也总让他忧心忡忡。比如说有个同事做祷告迟到了,或者听说中学生调皮捣乱了,或者有人看到女学监很晚还和军官在一起,他就会非常激动,总是说:但愿不要惹出什么事端。在教务会议上,他那种顾虑重重、疑神疑鬼的作风和一套纯粹套子式的论调,把我们压得透不过气来。他说什么某某男子中学、女子中学的年轻人行为不轨,教室里乱哄哄的--唉,千万别传到当局那里,哎呀,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事端!又说,如果把二年级的彼得罗夫和四年级的叶戈罗夫开除出校,那么情况就会好转。后来怎么样呢?他不住地唉声叹气,老是发牢骚,苍白的小脸上架一副墨镜--您知道,那张小尖脸跟黄鼠狼的一样---他就这样逼迫我们,我们只好让步,把彼得罗夫和叶戈罗夫的操行分数压下去,关他们的紧闭,最后把他们开除了事。他有一个古怪的习惯--到同事家串门。他到一个教员家里,坐下后一言不发,像是在监视什么。就这样不声不响坐上个把钟头就走了。他把这叫做‘和同事保持良好关系’。显然,他上同事家闷坐并不开心,可他照样挨家挨户串门,只因为他认为这是尽到同事应尽的义务。我们这些教员都怕他。连校长也怕他三分。您想想看,我们这些教员都是些有头脑、极正派的人,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良好教育,可是我们的学校却让这个任何时候都穿着套鞋、带着雨伞的小人把持了整整十五年!何止一所中学呢?全城都捏在他的掌心里!我们的太太小姐们到星期六不敢安排家庭演出,害怕让他知道;神职人员在他面前不好意思吃荤和打牌。在别利科夫这类人的影响下,最近十到十五年间,我们全城的人都变得谨小慎微,事事都怕。怕大声说话,怕写信,怕读书、怕周济穷人,怕教人识字......”

伊凡▪伊凡内奇想说点什么,嗽了嗽喉咙,但他先抽气烟斗来,看了看月亮,然后才一字一顿地说:

是的,我们都是有头脑的正派人,我们读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作品,以及巴克莱等人的著作,可是我们又常常屈服于某种压力,一再忍让......问题就在这儿。”

“别利科夫跟我住在同一幢房里,”布尔金接着说,“同一层楼,门对门,我们经常见面,所以了解他的家庭生活。在家里也是那一套:睡衣、睡帽、护窗板、门闩,无数清规戒律,还有那句口头禅:哎呀,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事端!斋期吃素不利健康,可是又不能吃荤,因为怕人说别利科夫不守斋戒。于是他就吃牛油煎鲈鱼--这当然不是素食,可也不是斋期禁止的食品。他不用女仆,害怕别人背后说他的坏话。他雇了个厨子阿法纳西,老头子六十岁上下,成天醉醺醺的,还有点痴呆。他当过勤务兵,好歹还能弄几个菜。这个阿法纳西经常站在门口,嘟哝那么一句话:

‘如今他们这种人多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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