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贾芸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虽是贾氏家族后裔,荣国公的支脉玄孙,下人称其“芸二爷”,但他既无宝玉衔玉而生的奇缘,也无贾琏世袭爵位的依凭,只是贾府旁支的一个普通小青年。父亲早逝,无依无靠,有个舅舅“卜世仁”也一点指望不上,母子俩的日子捉襟见肘,很拮据。
然而,就是这个出场不多的角色,却在森严的等级与有限的空间中,上演了一场精彩的“底层逆袭”。其成功的秘诀,是“会来事”。
说白了,“会来事”,就是会说话和懂送礼。
《红楼梦》第二十四回里,贾芸去求贾琏想问问之前求贾琏谋个差事的事是否有了下落,遇见和贾琏在一起的宝玉。他大方地打招呼道“给宝二爷请安”,”宝玉看他“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印象不错,心下里喜欢,只是想不起是哪一房的。贾琏提醒说“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宝玉表示想起来了,带问他母亲好,并(开玩)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话宝玉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一问贾芸年龄,十八了,果然比自己大几岁。
这贾芸忙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你听,多么乖巧伶俐,多会说话!他巧妙地用俗语化解了年龄可能比宝玉还大的尴尬,并主动提出要认比自己小的宝玉作“父亲”。果然,宝玉听着高兴,对他说“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
才十八岁的小青年啊,用现在的话说,叫情商高。看来“情商”这东西是天生的。
贾琏表示之前有个差事,可是被“你婶子(王熙凤)再三求去给了贾芹”。贾芸是万般失望,但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听贾琏说,最近将有几处栽花木的差事,到时候再向凤姐帮他争取。
十八岁的小青年贾芸,却已经有了很强的职场洞察力,由此发现想要在贾府谋个差事,求贾琏没用,“管事”的凤姐才是关键,他立刻调整策略。
此时,他心里已有打算去求凤姐,但怕贾琏在他之前去跟风姐说,对贾琏说:“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
他深知凤姐为人,没法空手去求职。可是他没有钱准备礼物,去求舅舅,想从舅舅的香料铺里赊些冰片麝香,但被舅舅断然拒绝了,还杂七杂八地教训了他一顿,说他没有本事,不干正事,不长进,日子过得糟糕。
贾芸当时也是不软不硬地抢白了舅舅一番,意即父亲死时,家里早就衰落,并非自己不争气,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再说自己日子再艰难,也没有去给舅舅添麻烦,没去舅舅家讨要过什么(而舅舅是有责任帮助外甥的)。说得他舅舅无法应对,只好说了几句软话。
在舅舅那里无着落的贾芸,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不小心在巷子里冲撞了一个醉汉。这醉汉正要打骂他,发现竟是邻居。这醉汉倪二靠在赌场借高利债为生,是个泼皮无赖,但对贾芸很是仗义,听说了贾芸的难处,主动无偿借钱给贾芸置办见凤姐的礼物。贾芸虽然有点怕他是酒后慷慨,担心他酒醒后难缠,但想到这银子可以解自己燃眉之急,且如果自己不借,又怕惹恼倪二,说自己瞧不起他,便决定接受倪二的帮助。
他对倪二说:“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
当然,最精彩的是贾芸去见凤姐那段,也是他求职成功的关键。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卖,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的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
听听,这十八岁小青年贾芸,话说得如此滴水不漏,如此自然畅达,是多么的“会来事”。
他精准把握凤姐“喜奉承、尚排场”的喜好,不惜借钱购置贵重麝香作为见面礼。更精彩的是他的言辞——借着说娘儿俩在家唠嗑,把奉承了凤姐能力强;不说“送礼”,而说“朋友所赠,自己用不着,转赠给真正配得上的人”;不提“求职”,只说“可怜侄儿没个正经事做,在舅舅们面前没脸”。这一番话,既投其所好,又维护了双方尊严,可谓深谙“会来事”的精髓。
礼物被愉快地接收了,就等于事成了。果然,不久就得了一个带人栽种花木的差事。
掩卷难免感慨,才十八的青少年,何以如此老练,如此精通人情世故?生活所迫原因也有,但更多是天生的本领吧。
现在的十八岁的孩子,跟父母叛逆的年龄,跟社会别扭的年龄,粪土权贵的年龄。
当然,自己知天命的年纪,也没有人家半点的本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奉迎巴结,圆滑世故,这可是了不起的本领!
对这种会来事的人,从不屑到佩服,走了几十年的路,终于有了认知上的改变。
不敢标榜自己“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还没到这种境界,是真的很佩服羡慕那种“会来事”的人。
要说,贾芸也并非只懂钻营的庸才,算得上是一个靠谱的青年。当他获得大观园种树的项目后,立即展现出卓越的执行力。从资金管理到人员调配,从物料采购到工程监督,他亲力亲为,将项目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算是能、德配位。对母亲孝顺,对女友小红感情专一,不管怎么说,在曹公笔下,是个正面形象。
但在高鹗续书中,却形象突变,与贾蔷等人厮混,甚至设计卖掉贾巧姐,为人忘恩负义、与贾蔷等人为一丘之貉。
这不免让人觉得突兀,但细想《儒林外史》里匡超人、《骆驼祥子》里祥子,这两个年轻人由努力上进、自尊自爱到寡廉鲜耻的堕落,高鹗笔下的贾芸,也在情理之中。
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也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