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利休,古代人,不止是日本茶圣,已是民族文化符号。
安藤忠雄,当代人,国宝级建筑师。堪称日本名片之一。
第一个故事:千利休的牵牛花
千利休在自家茶庭种了很多牵牛花,春天开满庭院,很是壮观,看过的人争相传颂。丰臣秀吉听说了,也想前去观赏。千利休于是决定为此特地举办一场茶事。
当天早上,秀吉满怀期待来到利休家,但是庭院里满眼的绿色藤叶,却看不到任何花朵——花朵竟然被全部剪掉了。秀吉心中大怒:利休胆大包天,明知我专门来看花,却把花全毁了!
这时,利休出来恭迎,一脸的平静坦然。秀吉半怒半疑,姑且跟着利休进了茶室。不成想,进门的瞬间,秀吉惊呆了:在幽净的茶室中,唯有一朵牵牛花赫然在目!——庭院里的花的确不见了,但茶室里的花瓶正插着一朵雪白的牵牛花,那花孤寂的立在那里,竟美得撼人心魄,几至不敢直视。
第二个故事:安藤忠雄的大佛头
北海道札幌有一座墓园,已有30年的历史,既是墓地也是公园。其中,有一尊大佛塑像,高达13.5米,是15年前建成的,因为尺度太大,一直以来,墓园都在寻求妥善的安置方法。
为此,他们请安藤忠雄设计了大佛殿,并于2013年开建,历时三年,2016年向公众开放。
然后震惊了世界。
与以往“建一个宏伟的建筑物把佛像放进去”不同,安藤把大佛埋进了地里。
俯瞰是这样的:
令人惊讶,但也没达到所谓的“震撼”是不是?
而且还有点怪怪的感觉。
不过,如果先经过40米的地下甬道……
来到大佛脚下……
往上看……
感觉如何呢?
又或者春天,在薰衣草花田盛开的时节……
若到了冬天,下雪了……
也许,这是设计者心头之“佛”在世间的化身。
观 点
把两个故事摆在一起,已能说明问题。此时该当学人家拈花微笑的。但是,一没有佛缘,二无法免俗,终于忍不住画蛇添足:
其一,牵牛花与大佛头,在审美倾向上、在对“力量”的理解上、在处理手法和表达方式上,几乎完全相同!
由此可见,从一千年前的利休到今天的安藤,内在的基因没有断也没有变,并且,精神的内核依旧动力十足。
亦可见,安藤作为今天日本著名的建筑师,尽管他的头脑是如此的不同凡响,但也依然可以找到文化基因不变的传承,其所植根的土壤对其影响巨大,反过来,其对文化精髓的感知与把握也是异常精准,其结果必然产生令人“震惊”的作品。
其二,这是一种怎样的文化和审美?
直到今天,物哀、侘寂仍是日本文化和审美的关键词,与之一脉相通的,谷崎润一郎更是用一本书来阐述和膜拜“阴翳之美”。
日本人习惯于用暗来表达亮,用无来突出有,用残缺来体现完美,总是聚焦于一点而留下引向无限可能的空白。日式的表达,总是以退为进,表面看是节制、隐忍,实际却暗流涌动,比谁都强烈。
日本人总是痴迷于两种对立极端的统一,总是流连在两种对立极端之间的临界线上,享受瞬间极端变换所带来的深刻体验。而对于时机的把握,又能够精准的扼守在蓄势待发、将发未发的那一刻,力量、美感都将在这一时点聚集并得到极具冲击力的表达。(其实,这种表达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日式的“美”。)
枯山水、银阁寺、常常使用残缺器皿的插花、空无一物的昏暗茶室、蛙跳入古池蝉鸣进岩石式的俳句等等,都是相同审美内核的不同表达形式。
“一直致力于探索和演绎光影变化、明暗关系,尤其擅长用黑暗来反衬光之魅力和场所意义”的安藤忠雄的建筑设计,显然是与上述种种一脉相承的另一种、使用现代材料的表达形式。
其三,这种文化更早的种子来自禅宗,来自唐宋,来自汉文化。日本文化的根基,原本就是经过融合的儒家文化与禅宗文化。
千利休的牵牛花与安藤忠雄的大佛陀,有意无意之中,皆遵循了天地人、时间空间人间的和谐:天时——季节、火候的把握;地利——位置的变换、角度的变换;人和——有形的实体构建必须结合无形的心理建设,通过幽暗的甬道或无花的庭院给予观者一个提前放低或放空的心理准备,必须将这样一个无形的心理考量纳入到有形的实体设计中。
但是,日本的继承一贯是“变异”性的继承,它及时的“变”出了算是自己独有的基因。例如看到鸟居,虽然很像中国的东西,但是看过的人都很肯定,那一定不是中国的。——这就是所谓的“变异”而非模仿。同样的,安藤那令世界震惊的作品,也一定不是别国的。
如果没有中间的这段发展和“变异”,如果不把中国的堂皇之美变异成为日本的阴翳之美,就不可能产生安藤的大佛头、光之教堂、水之教堂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