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小松的自述

      下午三点准时进店，我是这家名为“尘渡”的茶馆的主人。自打退休之后，我就无所事事，于是便开了这个小店。因为店面儿是我自己的，所以经营压力并不大。而且我最重要的目的也并非是为了挣钱。每天下午三点，踏着外面明媚的阳光进来这个满是茶香的小店，听听客人们的闲谈，看着窗外世界的车水马龙，让我很是满足。

      今天也是三点整我走进了店里。一进店，客人老王便向我打招呼。他很健谈，每次都会拉着我聊上半天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奇闻异事。对我来说，听他讲上半天，也是消磨时间的好方法。

      “你猜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什么？”老王带着期待，等我来猜。我扫了一眼他拿来的那张报纸，随口说了一句“难道股市涨啦？” 才不是呢，你看这个，他拿着那报纸指着一处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看了一眼，看到了那是个寻人启事，报纸上常常登的那种，我不解地看向他。“我认识这个人。”他一脸神秘地对我讲着，坐了下来端起了茶。

    趁着老王端茶细品的时候，我又仔细看了一下那个寻人启事。它和普通寻人启事几乎没有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一般寻人启事寻找的人都是老人，妇女，儿童，有精神疾病或者智力缺陷的人，但这个寻人启事要找的却是个神志正常无精神问题的年轻男子。

      “这个人叫陈广义，”老王慢悠悠的说，“我与他家人十分熟悉，之前是十几年的邻居了。这个孩子十分乖巧，大学毕业后就工作了，工作没两年就结了婚，后来还有一个女儿叫琳琳。本来也是和谐美满的一家三口，结果谁也没想到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先是请假跑去边境旅游，后来又要辞职去当出租车司机，他父母妻子都极力反对，结果他也没有辞职成功。但是前几天据说人找不到了，不知是躲起来了，还是去了外地。他们全家没有办法，现在只好登报纸上电视寻人。

      “依你看”，我问他，“好端端的，他这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呀？谁知道他哪根筋搭错啦，之前半点征兆也没有。他和他老婆连架都没吵过，而工作方面也是顺风顺水的，生活上也没压力，家里有好几套房子留给他，姐姐们也很照顾他，谁知道是为什么呀？人哪，指不定哪根弦儿搭错了就做些自己事后也不明白的事儿啦。”

      “关于这个，我好像看过一个故事，莫泊桑的，讲的是一个刚退休的男子在大街上闲逛，从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走着走着，他便开始回忆自己这孤独的一生。结果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人这一生啊，就不该细想，稀里糊涂过一辈子，乐呵乐呵就得了。一细想，一认真，一较劲就完了。”

      “老兄，你说这个，我认同！别管他啦。咱们再喝口茶吧，我觉得啥也比不了这壶龙井，你品一品，妙不可言！”

      我笑着又和老王以及其他几位茶客聊了一下午，后来他们都陆陆续续的走了。我去对面面馆吃了碗面，等我再回到店中时，外面下起了大雨，店里有两个人，一个小女孩儿，一个年轻的男子，他们大概是被雨困住了。那个小姑娘在轻声地读着一个童话故事。这个故事是我们熟悉的国王与乞丐的故事。那个年轻的男子认真听着，一直听到小姑娘读完还是那么全神贯注。可在小姑娘终于读完这个故事时候，那个年轻人吃惊似的问道：“这个故事完了吗？”

      小姑娘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到：“完了呀，国王得到了快乐，乞丐不再乞讨，当然就结束啦。” “哈哈，” 年轻男子笑了笑，“可真是童话呀。” 小姑娘没有再理会他，他的妈妈过来接她了，他们走了出去。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又是无所顾及的大笑，然后来到了我身边。“老板，以你的角度看，你是否认为这个故事只讲了一半儿呢，”他问到。

      可还未等我作答，他便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烦闷的国王为什么拥有那么多却不快乐？快乐的乞丐一无所有真的能快乐吗？一无所有却只剩快乐？这么说只有抛下所有才可以快乐吗？太误人子弟啦，怎么能让孩子看这种书？”

      大概是看到了我不置可否的神情，他认真起来，“老板，你不认同我说的话吗？咱们都是成年人，你认为那个哄小孩儿的结局就是故事的真正结局吗？”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道。

    “哈哈，老板，结合这个真实的成人世界，我倒认为其实这个故事还有个虽让人遗憾，却更令十分信服的结局，你愿意听吗？”

    “十分乐意。”

      “好的，我十分不理解，为什么什么都拥有的国王不快乐而一无所有的乞丐却独独很快乐。但我们先不讨论这个，就假设真的存在这两种人，而且他们也确实互换了身份：乞丐说服了国王，国王散尽他所拥有的一切后，得到了快乐，并从此浪迹天涯，而乞丐得到了可观的赏赐，也终于可以过上了安定的生活。但这样真的就结束了吗？他们没有死，生活就会继续，让我告诉你吧。后来一无所有的国王，其实也可以说是快乐的乞丐，在一无所有后，必然会发现他做了一件蠢事儿。而乞丐，成为了富有的人，因为有了钱而开始有疑心病，并且钱让他的欲望膨胀，他开始贪得无厌，患得患失，成为一个囚徒—被钱所囚禁。”

      “您大概有点儿偏激吧，”我笑了一下，“一无所有的国王只有快乐，这不就是那个曾经快乐的乞丐吗？乞丐可以快乐，那么由国王变成的乞丐，为什么不可以快乐呢？而一无所有时，乞丐都可以安然处之，又怎么会在日子好过时变了呢？”

      “这很简单，国王什么都有时都不快乐，你还指望他一无所有时会有多快乐呢？他要劳动，他会变累，会生病，会无人侍奉，失去美味佳肴，那时他还会有单纯的快乐吗？怕是只会大骂乞丐吧。乞丐可以一无所有时快乐，那是他从未拥有过一切，让拥有过一切的国王当乞丐，国王怎么能忍受呢？他不过新鲜两天罢了。境界一旦上去了，也就下不来了。就像老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性是贪婪的，乞丐什么都没有时，倒也不会乱想，一旦有了什么，必然患得患失。饿肚子的人只有一个烦恼，那就是吃饱饭。吃饱肚子的人却会有无数个烦恼，无数个欲望。这就是我断定那个乞丐必然会苦闷的原因。”

      我又摇了一下头，被他看到了。“怎么，你还是不信。” “不是，你说的。只是个可能发生的情况之一，有可能会发生，也有可能不会发生。”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如果你听一下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你就会赞同我的观点了。”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像你用手挤了一个又老又干的橙子，橙子皮皱了一下，没有汁水流下来，他的脸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宣泄下来。

      “我叫陈广义，就在7天前，我还是一个人人羡慕的人，工作体面，家庭美满。可我却抛弃了所有的一切，就像那个国王一般，我什么都有，唯独不快乐。为了追求快乐，我效仿那个国王，抛下所有而离开，几乎成了一个乞丐。但是你能相信吗？我仍旧没有得到那种所谓的快乐。”

      他的这一番话让我很吃惊。“什么，你说你是那个报纸上登的那个人？可是我看你……” 我忍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他这回笑得比上一次自然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将要颠覆我的认知，还带了一点点的兴奋。“对，我就是那个人。没想到啊，传的这样厉害，您大概也认为我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吧，毕竟正常人谁又会这样呢。可是您要知道，通常人们眼里看到的未必都是事实啊。外人眼里的我，大概就如我刚才所说，一切顺利，什么都不缺。真的，一度我自己也险些信啦，可是我内心却极度痛苦。痛苦，像被煎烤的鱼，人们笑着看着我，想着再烤几分钟就可以把我吃了，我张嘴大声疾呼，却发不出一点的声音，他们却以为很有趣，都在咯咯的笑，你能明白吗？”

      “说实话，我不明白。”

        “所有人羡慕我，说我工作好，可我不喜欢那份无聊又枯燥的工作。工作无非是让我家人放心罢了。所有人夸我妻子温柔漂亮，女儿可爱，我也爱她们。可我讨厌那周而复始的生活，那按部就班的生活，那须小心谨慎地扮演自己的生活，那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直到我老去的那一刻。不，哪怕我死去，在死之前没有一天会是解脱的。没有一天我是为我自己而活的，这也太可怕了。我没有不开心，也同样没有开心。那天早上阳光格外明媚，我突然想到了这些阳光那么好，我却像一个木偶人似的活着，一举一动任生活摆布。天天日复一日的麻木的活着，我不就是那个可悲的国王吗？拥有一切却独独没有快乐。所以就像书中的那个国王一样，我也抛下了一切，开始了浪迹天涯的生活。我去了我一直向往的宁远——那个据说离天最近的地方。都说那里最干净，天是蓝的，水也如此，一切都没有被污染，而到过那里的人都说心灵会被洗涤干净，会忘掉尘嚣中的烦恼而得到快乐。可遗憾的是我没有在那里找到快乐。我几乎是赌气似的又走了更远的地方。鬼知道我去了几个城市，我只知道我在不停的走，坐车，倒车，走路。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也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就那样，昼夜不停地赶路，渴望上天给我一个答案。可我猜错了，什么也没有，我得到的除了疲倦还是疲倦。那时我在想，那个抛下一切的国王真的会快乐吗？他抛下了一切，没有了随从，要走那么远的路，即使心中有快乐，快乐又能支撑他走多远呢？即使这股子心底的快乐支撑住了他的意志，又是否可以支撑的住他的身体呢？那时他还会快乐吗？为了追求快乐，真的值得他放弃一切吗？难道只有放弃了一切才有资格得到快乐吗？”

      “大概这个问题，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吧？”

        “一点也没错，我以为当国王才是造成不快乐的原因。但是我错了，我错的离谱。当国王都不快乐的人，当乞丐更是不会快乐的。我没有那个勇气与意志，我回来了，只想去做个懦夫，了此残生。”

        “那么你打算怎么向他们解释这一切呢？你离开的这些天倒是清净了，给自己来了一段心灵的旅程。可家人都快急疯了，你又打算给他们说些什么呢？国王与乞丐的故事吗？”

      “又有什么关系呢？与其编一个可笑的理由，不如实话实说，他们接受或不接受又怎样呢？而我敢打十足的保票，他们会欢天喜地看着我回家的。而且不用我出面，就会帮我向其他人解释的。我的家庭不能没有我，尽管我曾经离经叛道，但是我回来了。生活总归是要继续，人，需要报团取暖。”

      “那么，希望你一切顺利，更希望无论国王也好，乞丐也好。你今后会爱上你所选择的生活。”

        “谢谢！说得对，是得爱上生活呀，要不然怎么过得完这漫漫一生呢。” 他起身告辞，外面雨已经停了，我看到他的身影渐渐地与那无边的黑夜融为一体。”

      第二天到店里，老王就急急地冲到了我身边，一脸神秘地问我：“还记得昨天跟你说的那个寻人启事上的男子吗？他回家了。你猜怎么着？家里人说他去旅游啦，去之前忘了通知家里人，手机也没电啦才导致的失联。原来一切都是误会了，我就说一个成年人咋还会跑了呢。”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