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午后三点十分,正是容易让人大脑迟钝的时间。音箱里传来Way back into love熟悉的音调,《Music and Lyrics》的剧情正随着音乐缓慢明亮地流淌出来。我瘫倒在床上,像一张多年未被清洗晾晒的老旧床单。多数情况下,我都像现在一样什么也不想做,尽管有很多事情还等待我去处理。可能是恩赐于骨子里的懒惰与不自如,我今年二十九岁,还没有把自己嫁出去。甚至,都没有确切经历过一场完整的恋爱。
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正把一条秋刀鱼丢进烧热的平底锅里。鱼和热油接触的一瞬间发出滋滋的响声,像是强烈表现出它的不满。
“艾宁,我是乔齐。” 我从未想到这辈子还会接到他的电话。他的声音依旧干净沉稳,这么久没有通过电话,他竟然表现得一点也不陌生。
“我知道,显然你没有换号码。”我也尽量克制住我五味杂陈的情绪,故作轻松地与他交谈。
“我们可以见面吗?我有东西想要给你,中午一起吃饭吧。”他并没有要和我寒暄的意思,直入话题。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我的大脑陷入了僵局,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可是,我正在做鱼。”一段空白后,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还是一起吃吧,12点,老地方。”他的语调有了些许上升,干脆的收了线。他不但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还顺便用不易察觉的方式嘲笑了我的厨艺。的确,我的厨艺不怎么样,或者直接说惨不忍睹。说话间团团黑烟已经将我包围,一股焦糊的味道扑鼻而来。一条新鲜的秋刀鱼就这样毫无悬念地满足了垃圾桶,我不甘心。
我到餐厅时,乔齐已经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等我。这间风格独特的意大利餐厅是我们常来的地方,我是指很久之前,我们常来。久而久之,它就被冠名为“老地方”,而它原本的名字却渐渐被我们遗忘。
“你还是那么准时。”我入座后他开口打破沉默,露出他的招牌微笑。
“我一直都是准时的人。”我看了一眼手表,差2分钟12点。
“很久没来这里了,好像有重新装修吧。不过乔治还在。”他把菜单递给我。“看看吃什么。”他说的乔治是一台1982年生产的Steinway钢琴,是我们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我还是老样子吧。”我合上菜单,丢给他这句话。我并非故意为难他,我只是想看看过了这么久,之前的那段岁月在他心中留下的痕迹是深是浅。
“喝香槟吧,你最喜欢的。”他招手示意服务生过来,前菜主菜配菜甜点一气呵成,最后点了一瓶香槟。他的一系列动作沉稳有序,跟以前一样,体贴入微。事隔多年他重新坐在我面前,除了头发短了一点,好像什么都没变。面对此情此景我竟有种时光倒退的错觉。
我和乔齐是在一场演奏会上认识的,那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生来懒散的我从未像其他人一样为自己的前途奔波忙碌,毕业以后也没有打算马上工作,所以那时我经常去听一些演奏会练练耳朵,好让自己别退步得太快。
记得那天演奏会的内容是肖邦夜曲Op.9、Op.15和Op.27,年轻的钢琴家名气不大但座无虚席。多数人是冲着那位金发碧眼的波兰裔钢琴家去的,夸张来说,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肖邦是谁。所幸我并没有白来。波兰血统赋予了他天生敏感的神经,举手投足之间的贵族气质也像极了那位19世纪的钢琴诗人。他对肖邦的理解和演绎堪称完美,对乐章技法的处理也远比他的年龄成熟。第一节还未奏完,我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Bravo!”最后一首降D大调夜曲圆满落幕,我激动地大声称赞。座位旁边传来干净的男声,几乎和我同步发出相同的音节。如此默契的两个陌生人,我们相视而笑。因为这一声赞叹,我们有机会聊起来。
“喜欢肖邦多久?”剧院的顶灯亮起,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闯入我的视线里。
“从初中开始,就喜欢。”我站起身,从左侧汇入去往出口的人流。他在我身后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剧院,人流从门口开始朝四面八方分散。我停在广场上的一盏路灯下,回头问他:“刚刚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我说,你的围巾。”他抬起手把一条淡粉色的围巾递给我,是我放在座椅上忘了拿走。“谢谢,请你喝饮料吧。”他点头,于是我们朝着街边的一家甜品店走去。
想想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对乔齐便有一种莫名的好感。那种感觉是说不清楚的,也许是他的细心或是安全感给了我想认识他的强烈欲望,我竟主动成就了第一次交谈。
我常常感觉到一种情感的虚无。那不像是口渴或肚子饿一般真实的感触,我感觉自己无法与遇见的每一个人进行深度的沟通,好像没有人能够让我发自内心的欣喜,遇到乔齐前我的生活一直是这样。不得不承认,他曾经的的确确给了我太多快乐。
见我盯着一个地方发呆良久,乔齐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突来的清脆响声将我从回忆拽回现实。“没什么。哎,你找我来,要给我什么?”他拿出一个扁平状的物体递给我,虽然包裹得非常严实,看样子十有八九是张CD。“打开看看。”我把包装纸撕开,一张熟悉的封面海报映入眼帘。“我在那边的一家音像店里看到它,就马上买下了。这东西可不好找。”是《Music and Lyrics》的原声CD,虽然当年电影很火爆,但CD的发行量却不是很大。他还记得,我一直在寻找这张CD。“谢谢,很感动。”我如获至宝。
我第一次强烈的感觉到乔齐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是在我们第二次见面之后。甜品店的短暂交流我们相谈甚欢,不久后我就收到他的短信:今晚6点一起看电影吧,我买了票,在上次的广场等你。字里行间虽是邀请商量的语气,却完美融入了“一定要来”的意思,便于达到目的又不失礼貌风度。收到这样讨人喜欢的短信,谁又忍心拒绝它的主人呢。我准时赴约,他果然已经站在那盏熟悉的路灯下等我。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看电影,《Music and Lyrics》刚刚上映。真幸运我们看了一部如此美妙的电影,104分钟在意犹未尽中悄然流逝。结束后正是晚餐时间,乔齐便理所当然邀约我一起吃饭。
乔齐给我的感觉就像温度适宜的蜂蜜水,沁人心脾的温柔恰如其分地填满女生心底最柔软的那片空间,适当的距离感带着甜度刚好的糖分,不急不缓地推向你,再将你包围。先看电影后吃饭这一细微的调序至少给他多加十分,他总是能很好的把握和处理这些细节。我心里想着,不知觉间已经走到了街角的一家餐厅。
这家餐厅有着标准的欧洲装饰风格,原木色和纯白简单搭配,高大的落地窗和暖黄色的灯光让人安心。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和男生一起吃饭,竟然就是优雅正式的烛光晚餐,我还有种情节恍惚的感觉。一个人的生活已经习惯用方便食品把肚子填满,与朋友的小聚也都是选在氛围相对轻松的地点。虽然爱吃,但我对食物并没有太高要求,这种地方我还是头一次来。好在有乔齐为我打点,我只顾享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就好。在他点餐的空暇时间,我环顾四周,偶然望见了一台我见过的,最美的钢琴。胡桃木的琴身赋予它贵族的气质,时光的打磨更带给它历史的厚重感。这台斯坦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听说意大利的老板费了很大力气才得到它。它像一颗钻石一般点缀着这间独具风格的餐厅。作为一名刚刚毕业的钢琴系学生,看到这样的宝贝自然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之情,真想听听它的声音。乔齐在我不经意间闯入我的视线,好像能通晓我内心想法似的,他坐上琴凳,随后便有动情的声音流淌出来。是肖邦的Nocturne Op.48 No.1,我最喜欢的一首夜曲。他颀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动,缓缓道出一个温柔又哀伤的故事。自始至终他都保持深情款款,一首曲子,只为我一个人。
那一瞬间,我仿佛感觉到了他为我付出的无限柔情。仅仅认识不到一个月,这个男人在我心里仿佛存在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忘不了那台古老钢琴的声音,也好像不再能轻易忘掉眼前这个人。
若不是短信提示音响起,也许我会在床上躺到地老天荒,听着这张CD,想着那个人。事隔多年再次见到乔齐,我还是久久不能平静。根本不像其他人所说的那样,时间能够冲淡回忆?鬼才信。
我在你家楼下,带你看电影,下来。
是乔齐的短信。午饭过后,我以还有课要上为借口,匆匆逃离了那间餐厅。其实,我只是不知道以一个什么样的心境和姿态来面对他,我还没准备好。是他,我也有可能永远都准备不好。不知是他太了解我,还是他已经习惯一种胸有成竹的生活,他对待我总是游刃有余,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受够了这样的他,也受够了现在的自己。
我累了,不想去。我回短信过去。
那我上去。
他又一次击败了我,敲门声响起后,我还是没骨气的给他开了门。他环顾四周,才换上拖鞋走进屋子里。“什么变化都没有。”他平静的说,不带一点情绪。“习惯一成不变,行吗。”我白了他一眼,倒了杯温水给他。他胃不好,我不得不承认,我还记得他的状况,他的习惯,他的要与不要。或者说,我从来没忘记过。都说女人是一种恋旧的生物,这一点也不假。
“你不舒服吗?”他问我。
“看见你,不舒服。”我望向一边,不想看他的脸。他没再说什么,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把我搂进怀里,用两只手臂箍紧我,仿佛要把我融化一般。我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感受着他呼吸时起伏的胸膛。我的回忆与眼泪通通像泄洪一般汹涌出来。
一曲弹完,他慢慢走回座位,微笑的看着我。“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夜曲。”我轻声说。我知道,我看他的眼神里还充满着陶醉。“看来我们的相似点真的很多。”他挑了一下眉毛,眉宇间的细小阴影跳动了一下,又落回到他的鼻翼右侧。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从音乐到艺术再到彼此的人生。其实他是我的学长,比我高两届毕业,也是钢琴系。
偶然的不约而同让两个原本陌生的人从相识到逐渐相知,过程中充满太多出其不意的共同点,这实在是一件太美妙的事情。除了这种美妙的感受,那个夜晚我还爱上了一种味道,叫做香槟。香槟像女人一样,在消耗奢华时间的同时酝酿着盛大的绽放。也像任何一段爱情,结局总是由充满内容的过程酿造而来的。那个晚上,属于我的爱情也在悄悄发酵。
路易十五宠爱的女人庞巴度夫人曾说“香槟是唯一一种让女人喝下去变漂亮的酒。”而乔齐就是让我爱上香槟的一个男人。
在我们离开餐厅时,乔齐又买了一瓶一样的香槟送我。酒精的作用让眼前的世界变得梦幻,仿佛带着柔光。我们走在城市的每一条小路上,没有刻意要到达的地点,也没有方向。他一手拿着香槟,一手拉着我,他袖口留下的柚子的香味我现在还记得。那是我二十二年来最开心的一个夜晚。我们躺在草坪上看星星,真诚的对彼此微笑,我们做过的每一件事,哪怕再小再小,我也无法忘怀。他送我到公寓楼下,我看着他,眼里满是快乐。他伸出手把我拢入他怀里,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心跳,坚强而有力的敲打着我的耳膜。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靠近我,又拥抱我,又把我带回从前的那段记忆。他明明知道我忘不了的,为什么还要打破我的生活将过去重新曝晒在现实中?这样的我,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我推开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
“我今天有些累了,想休息。”我在沙发上坐下来,随便翻开一本杂志。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很想你。”这是今天他第一次表露他内心的情感,真是久违了。他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想我们重新开始。”话音刚落,我承认我的心脏又漏跳了一拍。虽然已经七年过去了,我还是时刻都能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心动。
感情这东西往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方的一个动作、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使你沦陷的致命一击。我并不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也说不好会爱上谁的哪一种特质。起码到现在为止,我的爱情心脏全部由乔齐一个人占据,从二十二岁到二十九岁,他一占,就是七年。七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七年,让我从一个活力少女变成奔三少妇,让我从刚刚结束学生时代的求职青年成长为一名还算资深的钢琴教师。七年之中唯一不变的,就是我对乔齐的想念。我好像一直沉醉在二十二岁的那段回忆里面,沉醉在不算青涩也不至于饱满,还没正式开始就匆匆结束的那次爱情之中。
其实这七年里我也遇见过一些不错的男生,期中有意与我接触的也有数个。只是再找不到与一个人难以言表的默契,无法得到从心底涌出的幸福感而已,都无疾而终。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一个,也在两年前失去了联系。
我们是在网站上认识的。我习惯在网络上写一些影评和书评,好让自己事后便于回忆起当时的真切感受,知道我也曾跟随这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哭过笑过。“Old George”经常转载或评论我,认为我常常能与他感同身受。虽然对这个昵称比较熟悉,但也都是在线上互换彼此感受罢了,并无深交。我真正认识他,是从一次同城聚会开始。
我参加过一次网站的同城聚会,主题是和音乐有关。当时我正在假期之中,整日无所事事,于是就打算报名参加。聚会选在路口一家我常去的咖啡馆,我曾一个人在那里消磨掉一个又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参加聚会的人,都需要在主办人的本子上签下自己的昵称。我在写下“WAJ”时偶然看见了一行漂亮的铜板体:Old George。接着我便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你,你就是‘WAJ’吗?”我回过头,看见一个身材削瘦,皮肤白皙的男生。他穿着一件蓝色条纹的牛津衬衫,袖口卷到小臂,头发蓬松。乔齐也常常这样穿衬衣。“对,是我,你就是——”“是我是我,我们经常互动的。”我还没说完,他便激动的打断我。我微笑,“没想到我们还在同一个城市。”他用力的点点头,眼眸里闪烁着得到期许的玩具时,孩童般的喜悦。那次同城聚会就在我们两个的“离群互动”中较为圆满的落幕了。虽然没有收获到大家对爵士钢琴的不同见解,但我也没算白来。我结交了一个在线上认识很久但线下刚刚熟悉的奇怪少年。
他本名叫乔治,所以英文名字才叫“Old George”,这是他对昵称简单明了的解释。“我的昵称没什么故事,中英文互译而已。之所以加一个‘Old’,是外国电影看太多了。”他说起话来嘴角总是上扬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看上去要比二十三岁年轻一些。说起乔治,他和那台斯坦威竟然是同样的名字,想到这里我不自觉的笑了一下。
那是我们第二次去“老地方”吃饭,时隔上一次,仅仅一星期左右。周末的早晨乔齐站在我家楼下打电话给我,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时他说了什么。
“艾宁,你起床了没。”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
“起来了,正在叠被子。”我用脸颊和肩膀夹住那只小手机,两只手正忙着。
“你早餐要吃什么?我正坐在麦当劳里喝咖啡。”他略显得意,好像在向我变相的表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条真理。
“你人真好,喝着咖啡悠然自得嘲笑我起床晚。看这时间,我是吃不上猪柳蛋了。”我想起我们昨天晚上约好一起去麦当劳吃早餐的。后来他没说什么,就挂掉了电话。我看看显示“通话结束”的手机屏幕,对着空气哼了一声。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我才放下手机跑去开门。其实我是有些惊讶的,因为门外的人正是乔齐。他摇摇手中的外卖纸袋,“今天早上一起要吃的早餐。”然后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屋子里。
他怕我太早起不来,提前去麦当劳买好了我要吃的早餐,又站在楼下等我,看到我拉开窗帘之后打电话给我。其实他一定会和我一起吃早餐的,又是一个暖暖的小玩笑。可能正是因为他对我有一种独特的温柔,而我又十分沉浸于那种感觉,才会变得越来越离不开他。吃完早餐以后,我们窝在家里看《Music and Lyrics》,这是第二次,与在电影院那次不同的是,我靠着他的肩膀,他有时会抚摸我的头发。
看完电影以后已是中午,我们又去了那家风格独特的意大利餐厅。那时候一个服务生正在拿毛巾擦拭那台旧钢琴,在触碰键盘时偶尔会发出几次清脆的声响。
“你很喜欢那台钢琴吧,每次都要深情的望一会儿。”乔齐笑着说。
“当然,它是最美的钢琴。”他看着我,想了一会儿,说:“不如我们给它起个名字,这样,它就只属于我们两个了。”“那叫什么好呢?”我抬头问他。 “乔治!”他打了个响指,“跟我一个姓好了,多优雅。”我翻个白眼给他,笑他太自恋。
一转眼,乔齐已经离开三年了。这三年后,我遇见了另一个“乔治”。不管发生什么,我总是能时时刻刻联想到乔齐和过去的那段时光,对我而言他仿佛是一种侵蚀我五脏六腑的毒药,而我却心甘情愿到病入膏肓。
“你还没说,你的昵称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的名字是‘吴爱景’之类的吗?”他瞪大眼睛问我,努力探求我那三个英文字母组成的昵称的来由。
“难道是我爸姓吴我妈姓景吗?”我笑笑回答他,他的想法真是奇怪。
“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爸姓余他妈姓梁。你猜猜他昵称是什么?”我还着实想了一会儿,说:“叫余爱梁吗?其实也蛮好听的。”
“不对哦。”他骄傲的告诉我正确答案:“是余音绕梁啦!”他笑起来会露出洁白的牙齿,还有标志性的上扬嘴角。“那你叫什么呢?”
“我叫袁艾宁,比你大两岁。”我还是赶紧满足他的好奇心好了。“昵称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真实又梦幻’啦。‘WAJ’其实是一句英文缩写——‘Waitting for A Joe’。”他突然换了一种表情,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我想,这一定是一个优雅又伤感的爱情故事。”
我当然没有告诉他这句话背后的故事,也没有告诉他乔齐的英文名字是“Joe”,更没有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一个像乔齐一样的男生。或者说,等一个能让我成为当时那个我的人。爱情是两个人的生活,却是一个人的事情。也许你爱上的不是那个特定的人,而是与那个人在一起时比爱情更美好的自己。这大概就是我对爱情的理解吧。
“我懂的。”他真诚的看着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想要埋葬的故事,它不用讲给任何人听,也不能讲给任何人听。因为它只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偶尔严肃的他让我反倒不太适应,不过线上的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和我讨论一些无法捕捉的感性,以及那些发生与未发生。看到他真人后,这些曾经对他的了解都去哪儿了呢。也许是他长相太乐天的缘故吧,和他待在一起总是像沐浴在阳光下面一样,那些忧伤都被他洋溢出来的热情驱散了。
他喜欢音乐,一直都想学习一门乐器,所以才会去参加那次同城聚会。后来我主动提出要教他钢琴,从那以后,他一直叫我“袁老师”。我们一周上一次课,我不收他课时费,作为交换,每周下课后他会带我去一个他喜欢的地方。久而久之,他弹会了很多想学的曲子,我也去过了很多有情调的咖啡馆或小酒吧。我曾带他去过一次“老地方”,那是唯一一次我允许他靠近我的内心。
那天下午他按时来我家上课,莫名其妙的,他穿的非常正式。我从未见过他穿西装的样子,也没想到他穿上西装会如此英俊。用“英俊”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虽然他比较瘦,但依然有一种穿衣有肉的即视感,让我眼前一亮。
“怎么,今天有约会啊?”我打趣他。
“是想有个约会,不过人家还没答应我。”他坐下来,翻开乐谱。
我记得那天他练的是《My heart will go on》的钢琴版。他的乐感还不错,能捕捉每一首乐曲的情感转折点,弹起来也很好听。他想学的大多是一些电影配乐的钢琴版本,还有一些古典音乐的名篇。都是一些抒情的曲子,他弹不了太激烈的,他只适合这样轻松缓慢的生活。“这首怎么样?”他弹完以后等待我对他的点评。“每个人对音乐都有不同的理解,你不用必须听从我的建议。”我总是这样说,除了教他一些乐理知识以外,我很少对他的演奏进行评价。“今天,我二十四岁了。”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我楞了一下,笑笑说:“干嘛不早告诉我,今天就放你假了,生日快乐。”“我不想放假,我想让你陪我过生日。”他与我对视,眼神里充满坚定。原来他所说的约会,是想邀请我陪他一起过生日。也好,反正后面也没有人上课了,我时间空闲。“作为生日礼物,我请你吃饭吧。”我换上了一件很少穿的白色蕾丝裙出门,为了搭配他独具匠心的西装革履。
我们走到那间餐厅门口,他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望着餐厅的名字看了一会儿。
“A Presto,什么意思?”他的发音很奇怪。
“是A Presto”我纠正了他的读音,“是意大利语‘一会儿见’的意思。”
“好棒的名字。我都不知道这座城市还有这样一间连名字都如此美好的餐厅。”他又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接着我们走进去,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我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行色匆匆的人。这种感觉就像无声默片一样,每个人都分别在讲述自己的故事。”他的世界好像总是和故事分不开。
“说的好像你是一个站在天上的作家。每个人的故事你都看得到,像是你写的一样。”
“比起天堂作家,我更想当一个流浪诗人。”他眯着眼睛望向窗外,好像正向往远方。我觉得他认真的时候,在眉宇间总是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悲伤。虽然他会时而幼稚时而成熟,有时透明的像阳光下的泡沫,有时复杂的像台阶上的积雪。但所有的样貌都是好的,他所有的感情都会直接地表达出来。他和乔齐不一样,他想让我慢慢读懂他。
好心的老板给我们做了地道的意大利生日餐,我还和他一起喝了我最爱的那种香槟。
这是乔齐离开三年后我第一次来这间餐厅,和一个在LOMO滤镜下生活一般的,叫乔治的男生。又有很多过去的回忆跑进我的脑海里,与往常不同,在此时此刻我只想要逃避。我给乔治唱了生日快乐歌,就像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乔齐给我唱歌一样。
那是三年前的10月31日,那一天我刚刚满二十二岁。由于10月31日也是西方的万圣节,我们来到“老地方”,也就是“A Presto”,正赶上一些本地的外国人聚在这里开Party,大家都变成不同的“妖魔鬼怪”,喊着不同国家的“trick or treat”。乔齐准备了很多糖果放进大家各自的篮子或袋子里。他站在餐厅中间用英语对他们说:“今天是那位女孩的生日,希望大家能和我一起给她一个不一样的二十二岁。”于是我便在“乔治”的琴声中收获了一首不同语言但同一个音调的生日歌。那的确是我最难忘的一个生日,因为乔齐的用心。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在送我回家的路上,乔齐吻了我。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我想我真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爱情。我爱上了这个男人,这是我二十二岁以后明白的第一件事。
虽然我很想逃避这段记忆,但我还是忍不住回顾了一遍。在我给乔治唱完生日歌之后,我一帧一帧的,回放了那天的所有画面。
“谢谢你,我很开心,这也许会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一次生日。”乔治笑着对我说。他喝了一口香槟,又望向我,“我想以后每天都见到你,做我女朋友,好吗?”我很惊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其实我早该感觉到。不管怎样,我心中的答案是很明确的,我不会和他交往。只是我一时想不出要怎样拒绝他,今天是他的生日啊。我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袁老师,”他的眼神变得迷离,但依旧笑着,这和他往常的笑不一样。我是说,此时的他更加迷人。“我知道你一定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某一个人。没关系,即使不能相守,我也会。”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仰起头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他站起来,俯身吻了一下我的脸,然后走出了餐厅。不久,他的背影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后来,他也没有再去我家上课。只是隔三差五的,我会收到他从世界各地寄回的信。有时候是一些咖啡馆或小酒吧的照片,有时候是他刚刚练完的电影插曲的乐谱。除了信封上的地址,没有任何语言性的文字。我的网站也再没有他的互动和浏览痕迹了,他好像消失了一样。两年前的8月13日,我收到他最后一封信,来自我们的城市。里面是他吹蜡烛的一张照片,和一份《My heart will go on》的乐谱。
乔治就这样进入,又离开了我的生活。其实他没有给我的世界留下多明显的痕迹,只是像阳光投下的,浅浅的光斑一样,留在那个阳光不那么强烈的夏天。两年过后,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他最后一封信的意思,也知道了他想说却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在我整理乔治寄给我的东西的时候,突然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解脱。
也许乔治已经从我们的回忆里解脱了,而我却迟迟没有逃出乔齐给我的梦境。他像一只温柔的野兽,住在我心里。他不会故意来伤害我,我也从不允许自己将他放归山林。
乔齐还坐在我身边,等待着我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你想让我说什么?”我还随便翻着杂志,不想抬头看他。“如果你不想,我不会再打扰你。”像所有爱情小说一样,此时的我们重复着类似的对白。果然所有生病的爱情都是同样的病症吗?我一开始并不相信,直到自己经历过后才不得不与之妥协。果然是。
到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和乔齐已经认识两个多月,准确的说,是七十二天。我明明是个丢三落四的人,却清楚的记得和乔齐在一起的每一天,哪怕仅仅是细枝末节。在我生日的两天后,11月2日,乔齐走了。那天早上我醒来后,和往常一样给他发短信。可是一小时后,收件箱依然没有新信息。我拨通他的电话,回应我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循环女声。后来我也尝试着打过很多次,无非就是从关机变成了停机。
不能说从那以后我的世界就猛然黑暗了,虽然我已不太适应本该熟悉的一个人的生活,但我也没有变得一蹶不振。乔齐走后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工作,但都不太顺利,寄出的简历也都杳无音信。后来我在同城网站上登出了教授钢琴的通告,费用比市场价格要低一些,再有是线上的一些朋友帮忙宣传,我很快就接到了第一个学生。随后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我也算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人,加上用心与人交流,我的学生大多都很喜欢我。教钢琴就这样逐渐变成了我的职业。闲暇的时候,我也会在线上组织一些活动,地点都选在路口那家我常去的咖啡馆,老板也会为此给我一些报酬。不过,我都用来在那里喝咖啡了。家和咖啡馆就成了我终日的栖身之所,日子也这样平淡的流过。有时候一整天没课,我就会看个电影或者读一本书,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尽量避免自己想起乔齐,也刻意不走我们曾一起去过的那些地方。虽然他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埋在我身体里,但至少我现在已经能做到不在每一次想起他时被炸的粉身碎骨了。
我并不相信一见钟情,也不太认同日久生情。我所理解的爱情是在不自觉中发生的,好像和怦然心动与长久陪伴无关。一个人这七年,我目睹了很多朋友从恋爱到结婚生子,还在盲目等待爱情的,只剩我一个。也许乔齐给我的并不是我需要的爱情,但一定是我一直期待的。人们常说,有时候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而有时候却需要一辈子。我用了多久爱上乔齐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份爱也许会用尽我的一生。
可我并没有期待过他会回来。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离开。”我终于决定打破这沉默。
“我想告诉你,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就告诉我你要走,就告诉我你在国外上学,就告诉我你在那里有自己的生活,有一个爱你的外国女朋友,你回国只是度假探亲而已,顺便征求你父母的同意,你们已经订了婚。”我没有用多大力气说出这些话,我的语气轻轻的,像是在说一句平常的“吃饭了吗”。
也许人与人之间真的有某种特殊的联系,人们通常把这种联系解释为命运。可能我和乔齐的命运注定拥有多个重合点,在他走了一年多以后,我知道了这个消息。
记得那天是周六,我下午没有课,就去咖啡馆读那本没看完的《海上钢琴师》。我看书看得入神,没注意到身边坐了一位漂亮的外国姑娘。
“我喜欢这个故事。”她用有地方口音的英语首先对我说话。
“我也很喜欢。”我对她微笑。
“作者是意大利人。”她伸出手指向作者的名字。“你好,我叫Luna,也来自意大利。”她的瞳仁是浅灰色的,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异常清澈。“很高兴认识你,我叫艾宁。”
后来我们渐渐熟悉,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我曾邀请她来我家做客。虽然我们都用不是很精通的英语交流,但过程也还算流畅。她想让我教她弹《Magic Waltz》,是海上钢琴师的一个插曲。1900在暴风雨中一边任钢琴自由滑动一边弹奏的,就是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对你来说比较难,很抱歉。”我不好意思的对她说。一个没有任何钢琴基础的人,是没办法驾驭这首技巧性很高的曲子的。
“没关系,我学个简单的就好。”她对我眨眨眼睛。我挑了一首合适的曲子给她,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她的名字Lune,就是月亮的意思。
“这是你哥哥吗?”她指指钢琴上我和乔齐的照片,抬起头问我。那张照片是屋子里唯一和乔齐有联系的物品,已经在那儿摆了一年多,我舍不得扔掉它。
“不是,为什么这样想?”我反问她。
“很碰巧,我见过这个男孩。”她激动的告诉我,“她是我朋友的男朋友,我们曾在Party上见过。我来这里玩,正是因为听他讲了很多这个城市的故事。”显然这些故事里并没有我。
Lune在两周后回国了,她走时问我要不要给我的学长——乔齐带好,我说不用了。她走后,我把我和乔齐唯一的照片扔掉了。看起来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可是他还一直存留在我的心里。我很高兴Lune带走了我送她的乐谱,而她留给我的,正是我这几年以来一直想要的答案。乔齐在大学毕业以后去了意大利留学,他和Lune的朋友,也就是他的女朋友在一起已经有三年多。他们早就订了婚。我只是他回国度假时偶然遇见的一个匆匆过客,只不过我爱上了他。
“毕竟我只是个过客。”我把这一切讲给乔齐听。他依旧低着头,我好像看见有泪水从他眼里流出来。“如果你只是过客,我就不会回来。”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他的确是哭了。“我以为我是爱她的,不过都是遇见你之前。遇见你之后,我好像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一生有过一次也就够了的那种爱情。”这是乔齐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也是他第一次把心完完整整的拿给我看。
“其实那天我有来过。”他终于肯看着我,做好准备给我讲述一段长长的内心独白。
“那时候天还没亮,我站在楼下看你的窗户,偶尔有一辆汽车从我面前经过。我就站在那儿,迈不出一步。后来我就离开了,我打了一辆车,直接去了机场。”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等我做出反应,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当时很怕。我怕你会怪我,我怕你会哭。你知道我看不了你哭的,你哭,我会很心痛。”我在乔齐面前哭过很多次,我是一个泪点低的人,不管是受了委屈还是太过激动,我都会落泪。每次我哭的时候,他都会抱着我,不管接下来他要做什么,都会走过来,抱住我。
“而且我怕,我怕我会舍不得离开。”他呼出一口长气,像是叹息一般。
“从听完演奏会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一定会想要再见到你。我每天都数着日子生活,我多希望我不用再回意大利去,多希望之前的经历只是一场异国梦。我要在我没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多的见到你,于是我一次又一次约你出来。还好你没有拒绝我。”
“是我自己给了你伤害我的机会。”我对他说。
“我回意大利以后,每天都在写日记。以前我从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可是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只能用字迹把想念的形状印在纸上,才能给我自己继续生活的机会。那时候我研究生还没毕业,可是我根本没办法用心学习,我满脑子都是你。”我从来没想到我在乔齐的心里能占这样的位置,我以为他没有那么喜欢我。
乔齐没有再说下去,他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放凉的水,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走到门口时只留下一句“早点休息”,伴随着开关门漾起的空气流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现在已经晚上11点28分,这样一个普通的周五却过得格外漫长,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乔齐。他突然的闯入让我原本平静的生活又泛起波澜,我再一次为了这个男人无法入眠。我又打开音箱,开始Way back into love的单曲循环。
“我所有想做的事都只是重新找到爱的感觉 若没有爱 我的生活就无法向前”
“若我再次敞开心扉 我想我希望一直存在于我心中的那个人是你”
这首歌的歌词太符合我的心境,这是属于我和乔齐的歌,可能这也正是我这么想找到这张唱片的原因。其实我更想找到的,也许是我和乔齐远去的爱情。每当听到这首歌,和乔齐的点点滴滴就这样涌现出来,直到堵住我的心脏,让我无法呼吸。现在乔齐带着这张CD重新走回我的视线,正等待我给他一个答复。我盯着音箱上一小块橘黄色的灯光,直到它变得越来越大,从清晰明亮过度到温暖模糊。然后我终于在疲惫中睡着了,乔齐在我脑海里已经转了整整一天,我累了,他也一定累了吧。
正午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里照进来,落在桌面上,把小小的钥匙环映射出一个明亮的光圈。晴朗的天气总是能带给我一个不错的心情,看着窗外明亮但不太刺眼的阳光,我突然莫名觉得感动。我迅速的穿好衣服,打算出门走走。在我拿起钥匙准备出发时,敲门声响起了。我下意识的认为敲门的人一定是乔齐。但这一次我错了,门外的人是快递。
“你好,是袁艾宁吗?你的快递。”我签完字后接过包裹,快递单上只写着我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发件人那一部分却空空如也。虽然我很好奇,但我不着急打开它,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出去转转。我把包裹放在餐桌上,锁上门离开。
我在步行街上踩着树荫漫步了好久,最终选择了一家叫做“橡树”的咖啡馆走了进去。我选择了落地窗旁边的座位坐下来,要了一杯拿铁。咖啡馆里放着一首缓慢的歌,低沉的男声好像在娓娓道来一个有始无终的故事。
“你好,请问正放着的这首歌什么名字?”我叫住给我端来咖啡的瘦小女生。
“我去帮你看一下。”她说完向吧台走去,回来拿了一张餐巾纸递给我,“我帮你写在这上面了。”我谢过她,接过那张纸。这首歌的名字叫Lost watch,我真喜欢。
I used to think that I’d seen you walk away, too many times. Now I know you’re here to stay.我摘抄了这句歌词编辑成短信发送给乔齐,没过多久他便回短信过来:我不会再离开。
也许是年龄在增长的缘故,现在的我对好听的话越来越没感觉。我曾设想过一万个我和乔齐的结果,但当我真真正正有机会做出决定时,我的选择却一定不在那一万种之内。见我不回复他,乔齐又发了一条信息给我:一起吃饭吧?我着实思考了一会儿,其实就是给了大脑又一次放空的机会。我拒绝了他,然后走出了橡树。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绿色切割,变成一块块阴影投在地面上。记得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午后,那时候乔治还在我身边。我们刚刚一起吃完午饭,从餐厅出来就看到这样的景象,心情大好。他说,这样的阳光可不是每天都有。回想到这里,我仿佛看见了乔治贴在额前的短发。天气没变,道路没变,阳光照射的角度也没变,唯一改变的是现在只剩我孤身一人。我想我和乔治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也许他已经忘了我。这样最好,他需要一个更能理解他温柔的人。
拆开这个包裹真的很费力气,它几乎全部被胶带缠绕。箱子里是一个特别厚的本子,暗红色的封面给它一种圣经般的神圣感。我翻开本子,看到一张张电影票和购物小票,每一张旁边都有手写的标记。还有一张我们合影的拍立得照片,和我扔掉的那一张一样。真实的东西确实比记忆可靠的多,看到它们,我突然想起了很多早已忘记的事。我一页页翻着,像过电影一样回顾起许久之前的点点滴滴。翻完这厚厚的一本日记时,天已经黑掉了。最后一页的日期是昨天,乔齐说,他可以把离开的这些年全部用文字还给我。
外面下那么大雨,我在家里喝葡萄酒。看着秒针转动,一分钟一分钟,不想动。楼上有人砸墙,有节奏的响声,带我进入亦真亦幻的梦境。我看到你,离我不远,带着葡萄和酒精的味道,靠近我,又离开我。外面下那么大雨,我站在雨地里,看着你离开的背影,视野逐渐模糊。一辆出租车停下,司机对我说,去追,我载你去。我却关上车门,走进一间餐厅,点了一瓶葡萄酒,一个人喝,一杯一杯,看着雨水从房檐滴落。钢琴声缓缓传来,有规律的乐章一直重复,带我进入亦真亦幻的梦境。我看到你,在我身边,对我微笑,我却触摸不到。接着你说,外面下那么大雨,你怎么不回家,我们一起回家,回你家。声音逐渐朦胧,你上了一辆出租车,没有我。我还坐在这里,一个人喝葡萄酒,就像你没有来过。旁边的情侣在谈话,一句一句,巧克力般甜蜜柔和,一直说,带我进入亦真亦幻的梦境。我看不到你,四处寻找,回到家,依然没有。喝一口葡萄酒,听到楼上砸墙,有规律的响声。我睁开双眼,酒杯未空不满。喝完这杯葡萄酒,想你,想寻找你,想拥抱你。是我太渴望见到你,才喝葡萄酒,然后你却出现在我梦里梦到醒不来的梦之中。
这是乔齐某一天的日记。这样的片段有几百个,不知为何我唯独对它印象最深。他发了三条短信给我,最后一条是十分钟之前,我刚刚看到。
16点10分:你在干嘛?
17点45分:该起床了,吃晚饭。
19点09分:我在你家附近的咖啡馆,来找我吧。
我在老地方等你,想听你弹那首夜曲。我回短信给他。我打车去了那间再熟悉不过的意大利餐厅,因为快要圣诞了,它门前摆放了一棵很大的圣诞树,树上挂着暖白色的灯串。我在树下站了一会儿,看着树顶那颗孤单的星星。它最美,其实也最寂寞。我走进餐厅,找到那位意大利老板,一阵子不见,他的胡子又长出了一个弯来。我把装有那篇日记的信封拿给他,让他帮我转交给乔齐。
他坐上琴凳,随后便有动情的声音流淌出来。是我最喜欢的那首夜曲。他颀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动,缓缓道出一个温柔又哀伤的故事。自始至终他都保持深情款款,一首曲子,只为我一个人。
我站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编辑好短信,按了发送键。然后我走出了餐厅。
即使不能相守,我也会记得你的无限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