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这两个字,每每听见,都会觉着异常地温暖和亲切。那是你的童年,那是副幻想和美梦中苍白的文字永远临摹不出的画卷。
——谨以此文怀念驾鹤西去的奶奶
有人说,人一生会死三次。
第一次是他断气的时候,在生物学上,他死了;
第二次是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他的一生。在社会中,他死了;
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他才是真正的死了。
【一】
奶奶于抗日年代出生,勤劳朴素,生活节俭,一生闲云野鹤,悠然自得。
印象里,奶奶是慈祥可爱的,两只老花却充满精气神的眼睛,一头灰白中夹杂着点儿淡黑的短发微微翻卷,脸上留着时间无情刻画的皱纹,并不算挺的鼻梁架着金色老式的老花镜,略微干裂又不失红润的嘴唇仿佛宣告着年轻时含辞未吐,气若幽兰的她,眼角溢出的温柔与宠溺怎么也遮不住。
记忆中,童年的时光是无忧无虑的,小时候的我,因为父母工作的繁忙而常住在爷爷奶奶家里。
那时天真无邪的我总是精力充沛,经常在外面从天边鱼肚泛白玩到夕阳西下。总是会让爷爷把结实的柳条木棍拿在手上作势欲打,奶奶用排骨和小零食这些好吃的劝着,我才会闷闷不乐的挪步回家。
说到家,奶奶的房子坐落在城郊的马路边,门前站着一排高大笔直的杨树,四排卷帘做了进出的门,远处望来,小二层的灰白房子显的格外别致。
房子的一层全部做了仓库和杂货间,放着各种我叫不上来名字的烟花摔炮,周边的孩子也常来光顾奶奶的小生意,十几阶楼梯之上,才是奶奶的住所。
奶奶的房间里有一台有些年代的缝纫机,奶奶有事没事的就要去踩着缝纫机缝缝补补,因此我的睡梦中常常会伴着缝纫机的吱呀吱呀声。
那时调皮捣蛋的我总爱把奶奶的老花镜藏起来,导致奶奶弯着腰四处翻找,有时候找不到,又急着想修补衣服,就凑的离缝纫机很近,睁大着眼睛去穿针引线,便常常导致手指不小心给扎破,殷红的鲜血就滴答滴答不停地落在地上。这时候我才会乖乖把老花镜找出来还给奶奶。
奶奶不但每次没有责怪我,反而吃吃的宠溺地笑着摸我的头,给我好吃的再告诉我,没关系。
【二】
奶奶爱吃酥盐排骨。
奶奶总说,酥盐排骨炸的好,外焦里嫩,香气四溢;炸的不好的,吃起来就像焦掉的煤炭一样。
我也这样觉得。
酥盐排骨对小时候馋虫一样的我诱惑力是特别大的,但是酥盐排骨奶奶不会做,只有去宴席上尝得到。
于是奶奶拖着哈喇子一地的我到处吃坝坝宴,每到一处,就像做贼一样悄咪咪地用提前带的布袋子去装排骨,直塞到满的不能再满。
望着这么多排骨的我傻憨憨地笑,奶奶就也跟着笑。
后来,我因为上学,就不在奶奶那里常住了;因为贪玩,也没有像一首老歌唱的常回家看看。
奶奶就去各种各样的席间用布袋包来排骨,吩咐爷爷骑着充满年代感的自行车,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送到我跟前,爷爷不住地跟我说奶奶挺想我的,让我多回去看看,玩玩。
我听着鼻子就一酸,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是呀!我有多久没回去过了!
我就对爷爷说,我知道了,我有时间会回去玩的。
但当时的我轻易的食言了,但后来的我清楚地后悔了。
【三】
奶奶在我眼中一直都是精明能干的,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下地干活都不带喘气儿的。
但生活中很多事情的到来是你永远意想不到的。
15年的除夕前夕,奶奶的房子因为后来的道路规划给拆迁掉了,政府新划了一块地给予补偿。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除夕夜,奶奶因为大半晚上需要回旧的家取一样东西,于是在回新家的路上不幸遭遇了车祸。
这飞来的横祸让我们整个大家庭在除夕当夜笼罩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谁的心里都很明白:这么大年纪的人,经得起这样的磨难吗?那一个不小心,最差的结果就是……
在我们全家慌乱的奔到离老家几十公里外的医院十几分钟后,救护车才载着奶奶疾驰而来,直到被抬上急救推车,奶奶还在不住地呢喃这儿疼,那儿疼。我呆呆看着,心却止不住地滴血。
听大爹讲,是一辆摩托车惹的祸,因为在奶奶身后行驶的速度比较快,前面的轿车又开着远光灯,视野被压制,才没看到奶奶正走在公路旁的人行道上,于是不小心就撞上了。
虽然司机人来道歉赔罪,但在我看来无济于事,还是暗中不住地咒骂和悔恨,这样的事,家人的健康,真的不是道歉赔礼就能轻易弥补的。
但是我还是恨呐,恨摩托车,恨远光灯,恨那些开车速度飞快,不把自己当回事,更不把别人安全放眼里的人。
【四】
检查结果出来,奶奶肋骨多处骨折,头部轻微创伤,情况很不理想,但至少生命是暂时安全的。回忆当初也是第一次看到病危通知书这张苍白如魔鬼的纸。
可是大难不死后的四个字并没有如我愿出现在奶奶身上。
奶奶住院的几个月,虽然看上去慢慢在痊愈,精气神也回升不少,但也留下无数隐患:胸口变肿,有积血,胆子变小,怕公路,怕车,不敢像以前随意走动。
人岁数上去了,一但出现病祸,哪怕再小,就会像病毒一般,从你身体撕开一道小口子,不断往里钻,不断破坏,迅速地扩散。
我们一大家子人轮流守夜在病房照顾奶奶,看着刷成灰白的病房和夜晚冰冷的医院,我感觉很害怕,感到心底有不断涌出来的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年我大二。后来回学校,中途假期也有陆陆续续的回过几趟家,探望过奶奶,听到奶奶虽然身体渐好,但脚脖子却久肿不消,无论大家伙怎么劝,再不肯出去走动,只是偶尔的搬着那把藤编的老爷椅坐在门前悠闲地晒太阳。
奶奶坐在门前,还是喜欢拉着我,跟我讲故事,讲小时候的我,讲我流一地的哈喇子,讲黄金脆嫩的酥盐排骨,讲那时大大的房子,热热的太阳,和圆圆的月亮,讲盛夏的蝉鸣,凉秋的落叶,和寒冬的雪花。
【五】
可我不知道,那竟是最后一次听奶奶的故事。
一次暑假和弟弟在外兼职的我们,接到了妈妈的电话,本以为是再正常不过的问候和关心,却得知奶奶已然撑不住了的噩耗。
风风火火地我和弟弟没来得及收拾就冲回了老家,车上的我胡思乱想着,脑袋一片浆糊。
下车后一刻不停地就被大爹的车接回了老家,还未曾赶到,远远就听见悲怆冲天的唢呐声。
两排亲人站在门外,头戴孝帽,或唉声叹气,或面露悲哀。大人们都很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我终究还是瞧见了他们眼角还未擦干的泪水。
爸爸向我走来,恍惚间,我感觉这个高大的男人苍老了不少,他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慢慢帮我戴上孝帽,就转身回去了。
我愣在原地,还是有些不敢面对现实,但门内安静躺着的一副灵柩,还是毫不留情地将我推回现实。我闭着眼别过头,不敢去看,我害怕,我很无助,心如刀绞般的痛,原来亲人的不幸逝世,是如此难以让人接受。
我看着不远处爷爷的孤独单薄的背影,那个虎虎生风,肩扛天下的爷爷也真的老了。
我一辈子都会遗憾,没有见到奶奶最后一面,没有再听一遍小时候梦幻般的故事。
门口三个奏唢呐的人低着头,我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庞,只听得见悲怆苍凉的声音不断地响起、缠绵、盘旋着冲向灰暗的天空,萦绕在我耳旁的唢呐声不断敲打着我,浸润着我那颗悲痛欲绝的心。
【六】
奶奶驾鹤西去,我们守了三天的灵。
第四天清晨,我们带着奶奶起程去了一座荒山上的殡仪馆,准备火化后再安葬。
殡仪馆的气氛很压抑,让人喘不过气儿来,火化遗体的大厅,我最后一次看见奶奶,安详地躺在灵柩里,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我努力地想记住奶奶的容貌,我很害怕遗忘。
主持火化的工作人员的嗓音浑厚又沉重,我们跪下,磕头,送了奶奶遗体最后一程,看着奶奶缓缓被黑暗的传送带推进帘后火化的场地,我本想坚强,但终究眼泪决堤,难以自己。
而后捧着骨灰,要埋葬在最后的栖息地——奶奶亲手在山上耕耘的一片田地旁。那天“上路”,我再一次看见了酥盐排骨,听说,人死之后,人们会把那个人生前最爱的食物和贴身衣物一同埋葬。那带着点儿煤渣的排骨静静地躺在一个小罐子里,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只有我清楚,我的童年随着也死掉了。
再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原来那天回去取的东西,是排骨,奶奶知道我爱吃,怎么都想拿到新家来给我尝尝,我听着又一次眼泪止不住地流。
人一生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相信是有所感应的。
妈妈告诉我:奶奶走的前一天晚上,叫爸爸去病床前聊了很久很久,出事的始因奶奶也不允许他们告诉我。交代完一切,奶奶才安心的去了,所幸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痛苦,很安详。
经常的我也会想起奶奶,想起那段时光,我很怀念,很幸福。
有人说,人一生会死三次,我知道,奶奶永远的,只是去了一个神仙都找不到的桃花源,那里琪花瑶草,仙山楼阁,云阶月地。
还有可能因为我奶奶才爱的酥盐排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