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又至。
天阴而未雨,风时拂时止,山花似开未开,草色遥看近无。这是父亲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早早赶回去祭扫。
人过中年,看过的走过的也算多了,身边总有些陪伴过自己一段生命路程的人们,已永不可相见,而父亲的离去,才让我感受到了那种来自生命深处的痛,仿佛一个无垠深洞,无法愈合。屈指算来,已是九个多月了,这种痛仍是时隐时现,不愿也不敢去撕开。
那天,微风入帘,薄雾翳月。夏夜的风景,对深度昏迷的父亲来说,已再也看不到了。脉搏越来越弱,呼吸渐浅渐促,老人的面孔更像一个婴儿。当父亲距生命的尽头只有几个时辰的时候,我没有一滴眼泪。此时,我知道,以后回老家,再也看不到他在楼东头边抽烟边等我车辆驶近的身影了;春节离家,再也听不到他按老家行仪在我车边敬路神烧几张纸放的鞭炮声了;冬夜,再不会吃到他拿手的炖白菜、炒花生米和暖暖的疙瘩汤了;屋子里,再也闻不到他老旱烟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也再也听不到他略带乡音拖着尾音叫我的名字了;再也看不到他在清明时节按老家的风俗在门口插上柳条和柏枝了。过年回家,我借着酒意写过一首打油诗《归省逢雪》:
归乡晨雪落无声,
鞭响篱外雀不鸣。
洒酒一杯入土地,
焚香三炷祷神明。
去岁今日盏尚热,
今日逢年酒不浓。
吟罢不敢低首写,
恐泪滴砚墨色清。
父亲生在大山深处,处五莲山系的九仙山,那个山水小镇叫松柏,当地方言称做“星北”,那个山村叫靴石,是九仙山的主景区。父亲兄弟六人还有一个妹妹,他排老二。其他情况我在《松柏之间》和《父亲的青冈树》中已略略讲过。他的好是远近闻名的,为人谦和,善良可亲,恪守儒道,向不与人争。
陪父亲最后的那一晚,在与家人深夜轻语中,那些和父亲相处的曾经,枝枝蔓蔓盘盘绕绕。父亲不爱吃海鲜,但却很爱吃我每次带回去的新鲜海虾。父亲爱喝酽茶,我给他带回去一套适合独饮的茶具,他一直用到最后。父亲最后一次饮酒,是他身体已对酒精反应极为敏感时,我回去后他抿了一小口。父亲抽的最后一支烟,是医生建议不要抽旱烟后,我给他买了几种卷烟让他挑,他挑了其中一种,我每次都给他买两条。父亲还能走路时,我陪他最后一次回到山里老家,正是映山红盛开的时节,沿着山路走了一段,陪他在老祖和父辈的坟前磕了头,最后略有遗憾地说,每次回来我都会爬一次孙膑书院的,这次看来是爬不上去了。他在老家走了几处山地作为自己的归宿,内心里还是想叶落归根的,但最后还是怕麻烦后人,选择了县城东郊卧龙山公墓,又特意打电话给我,说买墓地又要让我多花不少的钱。姐姐妹妹请颇懂风水的好友聂大哥选了一处墓穴后,他又让表弟拉着他去看了看,坐在上面抽了一支烟。
有一次,我问起他有没有这辈子特别遗憾的事,他说只有一件,在他小时候,响应学校号召,把家里祖传的抽大烟的黄铜水烟斗拿去卖了,只卖了一块九毛钱,想想留到现在传给孙子就好了。我笑说,你打算让你孙子抽大烟吗,他也笑着释然了。
离清明还有几天,祭扫的人群并不多。远处山岭片片槐林黑灰暗沉,愈发显得近处株株柏树郁郁葱葱。公墓管理人员已作了清扫,墓园整洁幽静。带着精心置办的供品,焚香祭奠,心情极是平静,并未借着烟薰火燎让泪水恣流。墓穴左右两侧和后边栽植了小柏树,便有了生命常青的象征,有了生命传承的内涵。虽然比不得老家坟场参天的圆柏,想来多年之后,也会为这块坟茔挡风遮雨。柏树之下,是了无挂碍,放心而去的家父。是的,我们这些生者,将带着故去亲人的心愿活着,自己的使命又多了一分。也唯有让自己活得更加精彩,才不会让另一个世界的亲人失望。父亲离世那天,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句话,这些日子,这句话一直很有力量地陪伴着我:
我们从未失去,只是换一种方式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