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 在方峪,我与凌云焰相遇(二)

方裕村艺术节


身体蠢蠢欲动
只为张开任何一个毛孔
吸纳阳光
吸纳善意
汗水亦是一种给予
交换来下一次的邀请

2017/7/21 星期五  晴九

点左右,阳光早早铺满了整个院子,凌云焰团队开始排练。

我以为的排练是大家裸体在阳光铺洒的泥土里狂舞,像Jan Fabre 团队一样化身为咆哮的动物在四处撒野,汲取天地之灵气。

结果,我看到的是:

院子里矗立着六米高、三层台的钢管台,四根两米多长的钢管被扣件紧紧扣成四方形,构成整个钢管台的基底。同样长度的四根钢管立在四角,为第二层的不规则方形框架提供支点。七根长木板搭在二层台上,打造成演员在上面行动的平台。另外四根长度相当的钢管以不同的倾斜角度向上延伸,后方两根被一条长钢管横梁连在一起,这根横梁中间又由一根竖立的钢管支撑起来,与第二层后边相连。前面两根钢管倾斜得厉害,用两根截断的短钢管在外围扣紧,中间又有两根短钢管与后面那根有支撑的横梁相连,加以固定。这就是第三层。其中一根长木板被锯成两节,固定在前后两根横梁之间。这样就搭好了装置主体。

对,装置。昨天我问导演:“这是你们表演用的道具吗?”今天导演给我上课了:“道具是古典戏剧的范畴,这应该是舞台装置。道具是死的,是演员用的工具。但是舞台装置是与演员平等的。你要是用道具这个词就是对舞台装置的不尊重。”

搭建这样的舞台装置就用了团队一上午的时间。每一根钢管的长度和倾斜角度、每一处扣件固定的力度都有不同的、严格的要求。团队在实验中一步步寻找确定的样子。或是上下敲打,或是左右挪移,或是直接上刀锯,让火花四溅。钢管给我的感受总是冷冰冰、灰扑扑的,生硬而丑陋。而老李却能发线它的美感:“不不不,这样太丑了,把那根管子换到另一边好看。”“这样左边太虚弱了,和右边力量不均衡。”“还是把梯子放下来好看。”他在旁边指点着,一着急干脆自己上台动手。

演员穿着老李另外一部作品《灵魂辞典》里的服装,戴着安全帽,扛着钢管内外进出,举着扳手或起子扭动校准,在钢管台上爬上爬下,俨然是一副老工人的模样。在阳光下暴晒,演员眯紧了眼睛,五官皱褶,汗水浸湿了灰蓝色的工装服,三哥干脆脱了衣服,背上有细密的汗珠在冒。老李也只穿着一条小短裤,近看时,大滴大滴的汗在阳光下反射着透亮的光,古铜色的老李像是一尊闪着黄金光泽的雕像。这哪里是戏剧排练,是表导演与钢管之间的较劲,是身体与高温焱日的对抗。

我猜这是一出讨论工人生存状态的戏,用钢管这一意象批判工业社会。我问老李:“《方寸》的主题是什么?或者说,话题?”

我好像一脚踩上了雷区,老李一下就激动了:“没有主题,你的思维还是停留在古典戏剧的观念上。我们在做的是剧场,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主题。身体,绘画,装置,形式就是内容,哪一个能用语言完整转译?能用文字转译的还能叫剧场吗?要是能用三言两语就表达清楚的剧场还叫人看什么啊?你应该多看看当代剧场,你去问卡斯特鲁奇,Jan Fabre他们有主题吗?”

我想回答他:“有啊。之前在欧洲戏剧节与他们面对面座谈,Jan Fabre说他的主题就是对脆弱性的关照,卡斯特鲁奇对表达沉默有兴趣,他们也都有创作的由头,或是对滥用药物的质问,或是对美国式民主的戏谑。”

可是没等我说完,老李就着急地安排下一根管子的去处了。“你就安静地看吧,别打扰我了。”老李对我说,有点生气的样子。

我挫败地闭了嘴,当隐形人我还是很有经验的。我现在的困难是要让老李知道我不是传统戏剧的卫道者,我没兴趣捍卫文字、主题在剧场里的权威。我受不了彻底的文本主义者的保守,他们对剧场新形式视而不见;我也受不了彻底的剧场主义者的激进,他们对文学性总是嗤之以鼻。

我在这里问的真的不是Drama里的“主题”,我想知道的是作为创作者的老李进行创作的“意向”(现象学用语)。这个意向是创作者对创作材料建立联系的源头,决定了创作者在剧场使用钢管而不是使用木头,使用肥皂泡而不是干冰,使用铃铛而不是滑轮。或者也可以说是创作者的关怀,对现实的关照,对某个现象的问题意识,这是出发点。

我无意用任何教科书上的定义去绑架我所看见的一切。我知道当代剧场的活力在于偶然性、潜在性,一切都在过程中生发、形成,在于某种事件性,而不是做文本的奴隶,朝着既定的静观美学理想刻意为之。Drama 和Theater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戏剧理念和创作方式,用一种标准去衡量另一种形式都是不公平的。

而我站在这里,即是想了解theater的创作方式。凌云焰的方式,不是坐在剧场安分地做stage reading,展示演员优美的声线和高超的台词技巧;也不是在练功房旋转挪移,震动每个器官与关节,展示身体的无限可能;而是残酷的,用全身气力与自然、与装置的对决。

但是我依然看不清它展示的是什么。

我问戏剧构作小狐,小狐说她也不知道。她和导演老李一样,也在观望。

于是我猜想,作品的意义在于过程,表导演同吃同住同奋斗的过程,他们互相熟悉,建立他们彼此之间紧密的共同体。

其他的,倒也不足为外人道也。


以上是中午写的。

或许是上午受到挫折,下午我多少有点消极怠工,躲在没有桌子没有灯的房间里看书,不去和演员们共同经历风吹日晒。

吃晚饭时,我又找到老李,一定要跟他开诚布公地谈谈:既然你找我来做文案编辑,为啥不给我材料?让我无从下手呀。

我迂回地和他讨论作品与作品阐释的关系,谈作品的发生和结果;讨论到他受过的哲学滋养,讨论肢体剧的曾经与现在。

他很无奈的告诉我:“你不应该和我谈论这些。我和小狐都不这样谈。”

“可我得帮你做文案啊!我总不能白吃白住吧。”

“你怎么和我们一样?都这样想?”他的意思是凌云焰团队驻扎方峪村,不想随便利用(白用)村里的资源,于是他们经常为村民举办公益文艺活动,放映露天电影,或者开办艺术讲座。

“得嘞~原来你有这包袱,还是我造成的。你这样想倒让我有包袱了。”他心有戚戚焉,“你就放下这包袱吧,不用放在心上。你就当来玩儿了,没什么的。你太认真了,你又不是抱着采访工作来,还带着提纲。你玩儿就是了。”他劝慰我,“你为我们着想,我今天还对你态度那么恶劣。”老李表达他的歉意。

一瞬间我有点儿想哭。受了委屈后终于得到关怀。我破涕为笑,卸下包袱。

老李让我之后就安安心心地看,去了解,去磨合。消除我的距离感,只能靠过程的日积月累。

“十月的艺术节你也来吧。”

老李邀请我。

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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