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飒飒,将时间推进到一年中白昼最长的季节,相较于晋阳,渭河沿岸的长安没有更加凉爽。炎炎赤轮炙烤着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升腾起灼热的气息,无论是繁花盛木还是泥石瓦砾,仿佛都将被一一融化,散入润湿的氤氲里。而其始作俑者则孤傲地盘踞在天穹顶处,恣意释放无尽的能量,睥睨万方。
宽阔的天街上,刘文静独自一人身骑快马,疾速飞奔。汗水早已浸透衣衫,贴附在身体上,而他则顾不得这些,依然紧纵缰绳,径直驰入皇城。
经内侍通禀,入得两仪殿。但见李渊斜倚在御榻上,正与旁侧的李建成和裴寂低声交谈,见了刘文静,蔼然相问:“纳言可有要事禀告?”
刘文静略整衣冠,轻拭鬓角的汗珠,伏地高呼:“陛下,刚刚收到线报,薛举引兵进犯泾州!”
李渊先是一怔,继而露出一丝苦笑:“终究还是来了!纳言请至榻上议事。”
“臣不敢。”刘文静仍长伏于地。
“纳言有辅佐社稷之功,该当此礼,不必过谦。”李建成缓声道。
刘文静这才站起身,行至御榻另一侧,轻然落座。
“薛举此番进兵,大郎以为该如何应对?”李渊沉声问道。
李建成略作思索,“数月以来,薛举于陇西动作频繁,意在图谋关中,如今果然来犯,与之一战已不可避免。儿臣以为,正可趁机将其剿灭,稳定后方,而后再进图中原。”
李渊又转向裴寂,“裴监有何主张?”
裴寂捋着斑白的须髯,“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而今关东诸侯各自混战,无力西顾,薛举既然入寇,正可就此灭之,以解心腹大患。只是听说其已与突厥暗中勾连,若塞北同时来犯,恐于我等不利。”
刘文静哑然失笑:“仆射难道不知宇文歆已出使突厥,说服他们与薛举绝交?”
裴寂正色道:“突厥向来狡诈善变,怎知道他不会与薛举再结盟?纳言未免太大意了!”
刘文静亦不相让,“恐怕是仆射多虑了!为战者当断事以理,若畏首畏尾,又何以得胜?”
“好了,好了。”李渊摆摆手,“薛举狼子野心,为害边境,不能再留遗患,当发兵与之决战。至于突厥,无论其是否与我同心,都应加以防范,还要教宇文歆再与四郎仔细说明。”
李建成倏然起身,“儿愿领兵出征,扫平薛举。”
李渊摇了摇头,“你还是留在长安助我料理政务,行伍之事都交由二郎处置罢。”
“遵命!”李建成恭声相应。
“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刘文静忽站起身,话音带着郑重。
“尽管说来。”
刘文静肃声道:“陛下上朝时,总是自称己名,邀臣子同榻而坐,不以名分为别。陛下身处尊位而仍谦光自抑,实乃社稷之福。然王导曾言:若太阳俯同万物,则苍生何由仰照?如此下去,恐将使贵贱失位,礼法偏废,以致人心浮动,于国家不利。”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从裴寂身旁一扫而过。
裴寂心下不快,却又不敢言语。李建成也觉察到些许异样的气氛,不禁心头一紧,望向李渊。
李渊高声大笑:“卿言王导,我也举一桩史事:当初光武帝与严子陵游学四方,交情莫逆。后光武称帝,邀严子陵入宫同寝,严子陵把脚搭在光武腹上,整夜熟睡,而光武未有怨言。朝中诸公德高望重,且与我皆为亲友,故交不能忘怀,今后也当共享富贵,又何必在意那些规章礼法。”
裴寂轻出一口气,蹙眉瞥了眼刘文静。
刘文静拱手齐眉,高声道:“陛下真乃仁德之主,微臣受教!”
李建成看着他们,沉下嗓音,一字一句道:“现今社稷方兴,强敌环伺,诸公当各安其职,同心协力,以此谋定天下。”
“谨遵殿下教诲!”两人揖身齐呼。
“好了,今天就议到这里。”李渊挥提衣袖,“此次出征,干系重大,你们都要悉心准备,切莫疏忽。”
“遵命。”
当出兵的敕令传至府邸,李世民从书案间跃身而起。以往的征战他大多是与父兄同行,仅有的独自带兵却没有遇到太多抵抗。这一回,薛举汹涌的兵势刺激着他的神经——终于可以来一场恶战了,这是他梦寐以求的。
“秦王!”长孙无忌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次征战事关重大,不如我与房先生、杜先生同往,可相为谋划。”
“我也有此意。”李世民眉头微蹙,“可陛下的敕令只说带纳言、司马与八总管兵同行,不宜僭越。”
“那可否向圣上请示一番?”长孙无忌仍有些不放心。
李世民缄默不语,良久后,沉声再道:“不必,有纳言就足够了。”
伏月的朝晨,流光泻地,长安城郊一派朗肃,四万甲兵排列在校场内,整装待发。军鼓隆隆作响,震彻万顷旷野,惊得艳阳也拽上一抹阴云,不敢发出耀眼的光芒。
李渊坐在点将台上,审视这支即将启程的队伍,心中蓦然生出几分不安。他从不怀疑儿子的作战禀赋,但毕竟他刚及弱冠,毕竟这是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争,将这些都交由他一人承担,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望着李世民略显单薄的背影,他不禁吐出一声轻呼:“二郎!”
“父皇!”李世民快步行至榻前,叉手揖拜。
见到儿子昂扬面庞上闪亮的眸光,李渊咽下了本想说出口的话语,“薛举身经百战,亦是一世枭雄,此次出兵切需小心谨慎,不可冒进。”
“儿臣明白!”李世民高声应呼。
李建成轻然走近,神情略带严肃,“统帅之责,在于谋战和御下,二者需得兼顾,切勿偏失。”
“大哥,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李世民笑道,“你放心便是,我自有分寸。”
“说多少次都不为过。”李建成看着台下汹涌的人潮,喃声自语。
巳时初刻,这支队伍别离长安,开启了征程。这是他们的首次征伐,也是这个新生王朝的第一场战役,在前方,迎候他们的是一片未知的疆土。
黄沙纷扬,漫卷天地,将原本晴朗的空际遮上一层幔帐,阻隔了炽烈的阳光,昏沉晦暗。然而,这依旧无法阻挡热气的蔓延,每时每刻,它都以无形的方式向无尽处扩散,浸入每一丝毛孔,令血管热胀滞塞,脚步也迟缓沉重。
“殿下。”刘文静奏禀道,“我军已经到了高墌地界,薛举的主力就驻扎在前方。”
李世民挑起被汗水打湿的眉头,遥相顾望,四周尽是荒岭乱林,惟有一处开阔的高地颇为醒目,他抬臂相指,“那是什么地方?”
“此地名为浅水原,是这一带少有的平原。”
李世民张开干裂的嘴角,“传令三军,就地扎营,自今日起,深挖壕沟,高筑壁垒,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妄自出战。”
说这些话时,他的气息越来越虚弱。
“殿下可还好吗?”刘文静切声问道。
“不碍事。”李世民略微摇了摇头,“你快去安排罢,兵事要紧。”
时间一天天过去,唐军将士就在这片荒郊野外列营驻守,炎热的天气撩拨着烦躁心绪,对手的叫阵声也一日比一日响亮,而他们只能军营中默默忍耐,别无可为。
刘文静也在焦急地等待,比之于眼前的战局,他更惦记的是李世民,已经几日都未曾见过他的身影,不知他的病情到底怎样。主帅的处境关系到整支队伍的存亡,更何况他还是帝国的皇子。
“纳言,莫不如我们去探望秦王,以问应敌之策?”行军司马殷开山建言道。
“秦王前番已有军令,命我们坚守不出,不宜多加相问。”
殷开山再道:“我军出兵已有月余,还尚未一战,将士徒留于此荒凉之地,已颇有怨言。不如先请示秦王,若战则秣马厉兵,谋定而动;若守则传申三军,以安人心,总好过这般空等。”
刘文静垂下头,沉吟许久,终叹声道:“好,那就去谒见秦王。”
二人步履匆匆,疾行至中军帐,却见营帘紧紧闭合,未留一丝缝隙。
“秦王可还安好?”刘文静向守在营外的侍卫问道。
侍卫面色忧愁,“秦王近来只能吃下稀饭,今日更是未有进食,比往常已消瘦许多。”
“我去看看。”刘文静急语一声,掀开帘帐,只觉一阵湿热的空气扑面来袭,令视线为之模糊。向里紧走几步,但见一张狭窄的卧榻倚在角落,李世民身裹绒衾躺在上面,汗珠布满苍白的脸颊,顺颏流下,洇湿了领口,血丝充斥着他的双眼,似是几夜未眠。
看着两人错愕的神情,李世民苦笑了一下,“福祸只在旦夕,本以为只是场小病,没成想到了这般境地。”
“眼下当如何行事,请秦王明示。”殷开山急切地询问道。
李世民堪堪开口,虽声线微弱,但仍清晰可闻:“薛举倾全境之力孤军远征,但其补给必然不足,食少兵疲,所以才寻求速战。你等应继续坚守,切勿应战,待我病愈,他们的锐气也已耗尽,那时再与之决战,必能获胜。”
“遵命。”刘文静拱手致礼,眼波盈盈,“军中事务我当全力措置,殿下且静养身体,无需忧虑。”
李世民微然颔首,“此病虽急,但不致命,纳言不必挂念,需以军事为重。”
说着,他略顿一瞬,幽微的目光中满含恳挚,“切记,数万性命尽在你们手里!”
“喏。”二人齐声相应。
退出营帐,刘文静踟蹰踱步,沉默不语,许久之后,他才觉察到自己已远远落在殷开山身后,忙疾走几步,赶了上来。
“纳言为何犹疑?”殷开山问道。
刘文静沉叹一声:“秦王染病,难谋战事,不知还要如此守到何时!”
“纳言真以为秦王不想出战?”殷开山压低了嗓音。
“此话何意?”刘文静顿然停下脚步,抬目相望。
“秦王已有出兵之意,只是身体不适,忧虑我们不能退敌,才由此延缓。”殷开山说着,脸上满布杀气,“在我看来,敌军不过乌合之众,气数已尽,正应全力出击,一战破之。”
刘文静面色一沉,“当谨遵秦王之命,不可妄动!”
“敌军近日挑战更为频繁,显然是探知了风声,若不能灭其威风,恐将变本加厉,即便纳言能忍,将士也无能再忍。”殷开山的语气愈加沉重。
刘文静双目微合,“为战之事,从不在一时得失,我们只需守好阵营,其它的就由他们去罢。”
“纵然不出兵,也要示威于敌军,否则我军日渐怯战,何以破敌?”
见刘文静依然不为所动,殷开山更疾声言道:“若势衰而败,必坏秦王声望,出兵灭敌,亦是匡助秦王!”
这句话如同一记闷棍,夯砸在刘文静胸口,他不禁瞠开眼瞳,紧攥掌心,久不能言。
片刻后,他咬起牙关,嘴角挤出沙哑的字句:“明日清早,引军列于营外,与敌军对峙!”
夜幕垂降,笼盖山岭壑谷,令万物归于宁息,但病榻上的李世民却迟迟难以入眠。夏末的夜晚虽不再那般酷热,却也纡绕着暑气,而他只觉得寒风不断侵蚀着身体,即便再厚重的被褥也无法阻隔。剧烈的疼痛刺激着头脑,促使他想要起身,但躯体已被疲乏牢牢压制,难以挪动分毫。
长夜漫漫,将神思曳入混沌的世界,游弋不定。起兵的旌旗,霍邑的大雨,胜利的欢呼,还有这里的弥天黄沙,种种景象叠加在每一个刹那,令时间向各个方向辗转,冲击着李世民的神经,无能止息。他竭力想将其拉回到十几年前,那时他正值年少,母亲尚在人世,父亲也未受猜忌,他可以在家族的荫庇下无忧无虑地长大,那是最快乐的时光。
但这终究是徒劳,此刻的他被禁锢在木榻上,独自忍受病痛的折磨,营地里还有数万人等待着他的指令,而他已连呼吸都感到吃力。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声响接连不断地鼓噪耳膜,将他模糊的神志拽回现实。张开眼睑,清晨的阳光已透过帷帘,映在地面,但与往日不同的是,营外已经没有了巡逻的兵卒。
正在思疑之际,一名满身血污的侍卫慌忙冲入帐内,疾声禀告:“殿下,我们被敌军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