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梦瑶，个子不高，相貌平平。作为高一年级学生，她之所以在短时间内引起了我的注意，是因为我经常发现她有明显化妆的痕迹。

提醒很多次，教育无数次，效果依然不佳。想着联系家长工作教育一下，却发现她是和年迈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70多岁的老年人操着浓重的方言对我说：老师您多费心，我们的话她一点不听，管不了她，你们老师的话她听得进。

家长这条路走不通，我就转换思路，开始经常找她聊天，制定小目标，希望能潜移默化的改变她。我和她讲化妆本身就违反校纪校规，更何况十六七岁的年纪是最美的，涂脂抹粉反而会掩盖这种美。

她告诉我：老师，我不化妆就不敢出门，总感觉有人在背后偷偷议论我，好像在说，看那个人长得真丑。只有化妆了我才觉得有自信，才有勇气和别人交流。

我很诧异，这是心理学上典型的面具人格，是长期自卑形成的。我试探性的和她聊起她的家庭，先问她爷爷奶奶身体怎么样，多大年纪，平时做什么，再慢慢地谈起她的父母。她起先犹豫了一下，然后对我说起了她的故事。

她是一个弃婴，是被养父母抱养的孩子，命运之神掷起了骰子，让她本来流离失所的生活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但是命运似乎也点到为止，她大约三岁的时候养母就离家了。初中时养父迷上了赌博，家里值钱的物品一扫而光，后来养父又因欠下巨债，就跑路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说，老师我记得有一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打开房门，发现门口堆满了礼物，都是我平时最喜欢的零食和玩具，我非常开心。在礼物上面还有一封信，是养父写给她的，上面说，爸爸对不起你，爸爸要走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爷爷奶奶。她说，看到信以后，我就一直哭，一直哭，但是一点用没有。说着，她撸起袖子露出划满伤痕的手臂，这都是那个夏天她留给自己的最痛苦的回忆。

她抬起头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老师，你知道吗？我本来成绩很好的，完全可以考普高，不用上职高的。有的时候我看到身边的同学，甚至会嫉妒，如果我有他们那样的家庭，我一定会比他们更好。

那天下午，阳光穿过办公室的玻璃窗，安静的洒在地面上，灰尘在光束中欢快的跳舞，地上留下一块又一块的光斑，但是，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化妆的问题似乎好了一点。我也适当降低了对她的要求，允许她脸上留一点痕迹。第一学期结束，她评上了三好学生，工艺课也越来越认真，但同时我也发现她虚荣心很强，不止是穿衣打扮上，为了考出好成绩，她甚至会考试时偷偷作弊。

她第一次向我提出退学是2020年的冬天，她爷爷在工地上班，有一天工作时一个架子倒下来砸伤了他的腿，送到医院后由于新冠疫情要求，在做肺部CT的时候发现了早期肺癌。为了不影响她的学习，爷爷做手术时，家里人让她继续上学。同学们扶着哭泣的她找到我，她说她太担心爷爷，因为她只剩下这两个亲人了。如果没有了，这个世界就只剩下她自己了。她对我说：老师，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出去赚钱照顾他们！

她家里人并不支持她的想法，她的一个婶婶告诉我，家里并没有需要她出去赚钱养家的程度，他们希望她好好学习，以后有一个好前途。“她不乖啊，很不乖，初中就这样”，她婶婶无奈的说。听说她远在他乡，因欠债不敢回家的养父也在微信上劝她，甚至答应给她买一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但是也没能改变她的想法。

浙江的冬天，灰蒙蒙的天下着细雨，冷风顺着裤管往里钻，回家的人打开房门马上躲进去，毫不犹豫的关门，想把这种阴冷甩在门外。她带着她爷爷来学校办理退学手续了。

天气那么冷，她却穿着单薄的春装，画着精致的妆容，提着时装小包，脸上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清气爽。签字的时候，我说：签了就没有机会了。她笑了笑，说：“我爷爷刚才对我讲，你现在后悔还有机会，我不会后悔的。”签好字后，她扶着爷爷消失在细雨里。又一个学生与我擦肩而过，也许我们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只相遇那一瞬，然后我们都不可阻挡地沿着自己的轨迹行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每条路都要自己走下去。

后记：后来我无意中和班级的学生聊起了梦瑶，他们大呼：老师，你被她骗了。她初中就交了好多男朋友，都有“那种关系”。他们挤着眼睛暗示我，“好几个呢”。而且她在寝室里经常说：“哎呀，你怎么用这个洗发水，我都用**牌子的”或者“怎么把被子装进皮箱啊，我在家都是爷爷奶奶装的，我从来没做过”。关于她的身世很多人都知道，一个女生说：“她不应该怨恨，怎么说她都有一个家。不是比很多和她命运一样的人好多了吗？”她又加了一句“她应该感激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