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雨夜里缝补光。
不是那种耀眼的、可以照见整条大街的光,而是一粒一粒,像碎米般细小的萤火,从旧衣角、从抽屉底、从书页与书页的缝隙里抖落出来。
它们太轻了,轻到连叹息都托不住,轻到一出口就散成灰。
可我还是俯身去捡——那是我与许多人相遇后,唯一剩下的凭证。
母亲曾说,人一生能流的泪、能喝的茶、能说的“再见”,都有额度。
像灶膛里的柴火,一根一根数着烧,火舌舔着锅底,水咕嘟咕嘟响,响完了,茶就凉。
那时的我盘腿坐在她身旁,把额头抵在她膝盖上,闻她围裙里淡淡的油烟味。
我以为额度是别人给的,只要我乖一点、聪明一点、笑得甜一点,就能多讨两根柴。
后来才明白,额度是上天早写好的,连撒娇都改不了。
我第一次看见额度的形状,是在十八岁的月台上。
火车鸣笛像一把钝刀,把空气锯得七零八落。
他站在车厢连接处,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衣,背后印着我用圆珠笔写的“勿忘我”——写得太用力,笔迹凹进去,像三道不肯愈合的疤。
我喊他名字,他回头,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火车动了,我跟着跑,风把眼泪吹成盐粒。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颗痣,烙在天边。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聚,用完了。
再后来,额度像雪片一样飞来,落在睫毛上,冰凉,却不融化。
大学时,宿舍熄灯后,我们四个女孩挤在一张下铺,用一盏充电台灯照着,分吃一碗泡面。
热气糊满玻璃窗,窗外是北方十二月的大雪。
我们说“以后要一起开书店、一起结婚、一起当干妈”,说得那么真,仿佛只要把话说够数,就能抵掉散场的结局。
可毕业那天,我们拖着箱子在操场告别,谁也不敢回头。
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像四条不肯合拢的线,一松手就各自漂走。
工作了,额度变成了办公桌上的日历。
我学会在会议间隙偷偷写明信片,写给母亲、写给旧友、写给那个月台上消失的人。
邮票一张张少下去,邮戳的日期却越来越密。
有一天,快递小哥送来一个纸箱,里面是母亲腌的咸菜和一封折成小船的信。
信纸薄得透光,她说:“柴火快烧完了,茶也快凉了,你别赶,慢慢喝。”
我蹲在楼道里,把咸菜罐子抱在怀里,哭得像偷了东西的贼。
原来散,不是洪水猛兽,它只是日子的另一种口音。
它把“来日方长”翻译成“就此别过”,把“永远”翻译成“保重”。
它甚至不给你翻译的余地,就像母亲额前新添的白发,就像镜子里自己悄然浮现的细纹,就像深夜刷朋友圈时,刷到旧友抱着新生儿的照片,而你连点赞的勇气都没有。
可我还是在雨夜里缝补光。
用一根极细的针,穿一根极韧的线,把每一次相遇的碎屑缝进布里。
那布是旧的,洗得发软,像婴儿贴身的肚兜。
我缝得极慢,一针下去,是外婆临终前塞给我的桂花糖;再一针,是大学室友寄来的干花书签;又一针,是月台上他回头时,眼里没来得及落下的泪。
缝着缝着,布渐渐有了温度,像一盏小小的灯笼,风一吹,就晃,却怎么也不灭。
我把它挂在窗前。
雨停后,月亮出来,光从布的经纬里漏出去,落在地板上,像一条银色的河。
我坐在河边,脱鞋,把脚伸进去。
河水不冰,反而暖,像有人隔着岁月,轻轻握了一下我的脚踝。
那一刻,我终于懂了:
聚的定额,不是限制,而是让我们学会在有限里珍藏无限;散的期程,不是惩罚,而是让每一次告别都提前备好答案。
我们无法索求,也无法延期,但我们可以把所有被时间撕碎的部分,重新缝成一盏灯。
灯不照远方,只照脚下,照我们一步一步,从聚走向散,再从散走向新的聚。
而缝灯的人,不必是强者,不必是智者,她只需是一个愿意在雨夜里,为自己也为他者,留下一点亮的女人。
你看,窗外的雨又下了。
我捻亮针,穿上线,开始缝下一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