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打谷场上的文化大革命
中国共产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对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的性质与后果,有过明确的界定。我认为,当代青年如果不了解文革,在政治与思想方面难以成为成熟的公民。
前面说过,小学毕业时,文革乍起,我被迫辍学20个月。辍学期间,我参加了户口所在地——镇郊蔬菜大队第二生产队的农业劳动,更多地见证了社会基层的“文化大革命”。在这里,我利用有限的篇幅,记载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部分所见所闻。我先要说明的是,文革开始时,我已接近12周岁。
一、青砖铺就的打谷场
在我家东边偏北方向50米开外,有一块用小青砖铺就的打谷场。这打谷场,南北长约55米,东西宽约35米。周围的街坊或生产队的社员,称这块场地为“砖场”。
据说这砖场是日本人占领马塘时,为了晒粮食而铺就的。解放后,砖场北侧的房屋成了镇粮库所在地,砖场自然成了粮库的晒谷场。儿时,我与小伙伴们常在砖场上玩耍。但在我辍学务农时,粮库早已搬到老镇南侧,护镇河外,这砖场成了我们第二生产队的打谷场。
打谷场的西侧是众多街坊的居住地,其间夹着小镇的酱厂;北侧原粮库的房屋,先后成了蔬菜大队的大队部与大队的造反组织——红卫兵团的“司令部”(咱们蔬菜大队的“红卫兵团”,名曰“马塘镇大寨红卫兵团”);打谷场的东侧,由南向北分布着咱们第二生产队的两排猪舍、生产队仓库与队部所在地,再向东则是大片良田;南侧有条小河,小河对岸也是良田。
文革开始后,打谷场内外兴起了一波又一波革命浪潮。
二、打谷场周边的“破四旧”
在我的记忆中,小镇的文革,是以打谷场周边的“破四旧”为序幕的。
我姐虽然只上到小学五年级,但在当时,却是个有点“潮”的女孩。文革开始时,每次写信,她总要写上:“××:您好!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的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后来这句话后面又加进“敬祝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文革开始时,也许听到红卫兵要来“破四旧”的消息,她将家中饭碗上的“寿”字、父母木质大床上的雕花等,全部抹上红漆。
一天,打谷场西边涌来众多来自镇中学的红卫兵,这些人挨家挨户查抄街坊与社员家的“四旧”物品。
关于什么是“四旧”,百度百科是这样解释的:“四旧是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合称、统称,含贬义。破四旧不仅造成了社会生活的混乱,财产、文物的损失,更可怕的是让红卫兵从学生循规蹈矩的行为规范、习惯里挣脱出来,打破了种种文明禁忌,把虚妄的阶级斗争从理念转化为实行践履的狂热。”
那天,红卫兵在街坊家“破四旧”,我在一边目睹红卫兵们的革命行动。街坊们,或老老实实地让红卫兵查抄,或稍作抵抗,或顽强抵抗,但最后总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中学生用拖车将自己家的瓷质佛像、木质雕花家具等心爱之物拉走。
突然,我想起家中有一副扑克牌,那是我与小伙伴们玩耍时用的,可不能让红卫兵抄走。我飞快地向家中奔去。回到家中一看,一切都晚了:扑克牌已被红卫兵抄走。不但如此,柜子上的四只祖传的锡质烛台,已被红卫兵全部砸扁,扔在地上。如果不是姐姐先行一步,那些“寿”字碗与雕花木床,大概难逃被砸命运。
后来,父亲将这些烛台作为废锡,卖给了街上的锡匠铺。那些造型别致的烛台,大概是清代工匠手工打造的;如果能保存到现在,应属价值不菲的文物。
后来有人告诉我,曾看到红卫兵们玩扑克牌。当时那扑克牌,正是我心爱的玩具,也是我珍藏的宝贝。我至今都不理解:既然扑克牌是资产阶级的玩具,必须没收,没收者为什么要用没收来的牌,打起扑克?
三、批判大会与打谷场上的大字报棚
1966年下半年的一天,我与伙伴们在打谷场上玩耍时,听说镇上晚间要开批判大会,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遂决定去看热闹。这批判会是在镇剧场开的。我走进剧场时,看到剧场内挤满了人,批判对象是镇商业部门的经理郭平(一个个头不高、身体羸弱的中年妇女)。主席台中央靠前位置,站着披头散发、脑袋低垂的郭经理。郭经理后面,有人手拿话筒批判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行。每批判几句,总有人带领大家高呼“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郭平”等口号。口号稍停时,有人上前,边喝骂边扯郭的衣服与头发,或将她的脑袋向地上压,或踢她。看到这场景,我有些害怕,也有些同情那女人,遂很快离开会场。回家后,我心想:这女人会不会被整死?即使不被整死,会不会因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杀?
会后,打谷场靠西位置,搭起了批判蔬菜大队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大字报棚。那棚子,是用老式的芦苇席、稻草毡、油毛毡等材料搭成的。宽约两米不到、高约两米出头,长约30多米。
我钻进大字报棚一看,两侧贴满了批判原大队干部的大字报。这些大字报,通常是用毛笔写的,其内容无非是谴责大队干部只顾抓生产,不抓阶级斗争,一心走资本主义道路,与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唱对台戏等等。
我和小伙伴们,曾经非常喜欢这个草棚,因为它是我们捉迷藏的好场所。
这个棚子,大概存在了一年多时间。
四、稻草做的“走资派”
文革开始后,我常在小镇周边远近不等的乡村农田,见到玩偶般的稻草人。这些稻草人,一般约有半人高,胸前总是挂着一个纸牌,上书“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或“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这些稻草人,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最少的只有两个,这两个人正是“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正副统帅。最多的大约有七八个,其中往往包括彭、罗、陆、杨等。
文革初期,咱们生产队打谷场南侧的农田边,曾竖起稻草质地的“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正副统帅。统帅的面部,常画着一只大鼻子;副统帅的面部,则常画着倒挂的“八”字眼与“八”字眉。
五、打谷场上空的惨叫声
一天,我在砖场附近玩耍,北侧突然传来惨叫声。那声音一阵紧似一阵,让人毛骨悚然。
怎么回事?我循声向砖场北侧的大队部走去。只见大队部的大门虚掩着,门后的麻绳上吊着大队党支部的陈书记。有人在训斥和痛打陈书记,那惨叫声是从陈书记嘴里发出的。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那打人者向里屋走去,遂跟在那人后面向里走。只见里面椅子上坐着大队红卫兵团的副司令。我看到的情景是:那打人者,正在向副司令汇报情况,副司令对他说了什么后,那人退了出来。
退出来后,那人解开陈书记手腕上的绳索,将陈书记的双手反绑在身后,然后将绳索吊在上方的木梁上,向上猛拉。顿时,那陈书记口中发出更加惨烈的叫声。
六、总司令和他的棍子队
文革中,造反派们不但一起夺了“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权,相互之间也搞夺权斗争,甚至大打出手。文革中,在我的家乡南通地区,出现了拥护当权造反派的“拥派”与反对当权者的“轰派”。江苏某些地区,还出现了所谓的“好派”与“屁派”。两派之间的夺权斗争,常常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对此,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寻访重庆市区那尘封的陵园“红卫兵墓园”,也可以查阅“百度百科”相关词条。
咱们大队“大寨红卫兵团”的总司令H,是个十分能干、富有“闯”劲的“三代红”男青年。
一天,我路过打谷场时,看到了非同寻常的一幕:H司令手拿一根木棍,立在打谷场中央;他的面前,有一支40人左右的棍子队。这些队员,与H司令一样,每人手拿一根木棍。看得出,这些棍子,模样相同,大小相同,大概是请木匠赶制出来的。其粗细大致与擀面杖相同,长约50厘米。H司令正在对棍子队训话。也许由于保密需要,H司令的嗓门并不高。H司令告诉他的棍子队队员:有人要与革命路线唱对台戏,我们大寨红卫兵决不答应。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要誓死保卫革命路线。
不久后,斗争的结果出来了,“轰派”落败。H司令被对方抓了起来,与“地富反坏右”们一起游街示众。
我曾在大街上看到了这一幕:一些掌权方的造反派,押着一串坏蛋游街。被押的坏蛋们排成单行,鱼贯而行,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一个反映其身份的纸牌。位于队伍最前列的坏蛋,每走几步,就要敲一下手中的破锣。每响一声锣,总有一个坏蛋扯着嗓子作自我介绍,如“地主分子某某某”、“反革命分子某某某”。咱们的H司令,在坏蛋队伍的中间位置。他上半身裸露,并且高举双手,作投降状;大臂、前胸、后背、夹肢窝全都涂着乌黑的墨汁。
七、阿T的“红宝书”
在我少年时代的伙伴中,有一个叫阿T的男孩。他本出生于贫苦家庭,家庭成分并无问题,但据说其父解放前曾被国民党当局抓过壮丁,当过28天国民党的“自卫队”队员,阿T的父亲因此被定为“历史反革命”。阿T和他的哥哥,因此失去了上中学的机会。文革开始后,阿T的父亲多次遭到关押与批斗。
文革开始后,生产队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本红色封面的《毛主席语录》。这本巴掌大的小书,就是人们常说的“红宝书”。当时,每个人的“红宝书”都是随身带的。
一次,我与小伙伴们在铺着稻草的打谷场上翻跟头,看到阿T的“红宝书”从身上掉下来。我走过去,捡起来一看,发现印着毛主席半身像的扉页被撕了下来,塞在塑料外壳内;十二三岁的阿T,曾对着照片,发泄他的仇恨。
文革初期的打谷场,还发生过许多其他故事。例如,社员们曾在这里跳“忠字舞”;我和小伙伴曾被组织起来跳舞并演出,我们跳的舞名曰“长征”(相应的歌词即著名的《七律·长征》一诗)。这些事,限于篇幅,不多说了。下面说的三件事,可作为供年轻一代了解文革的补充性材料。
八、运河里的尸体
打谷场东边约300多米外,有一条五十年代开挖的运河。这条运河,从镇东向南,经石港通到南通市区,从镇北向西,经如皋通到泰州地区。
文革初期,运河里先后几次飘起人尸。这些人大抵是忍受不了批斗与侮辱而自杀的。我曾亲眼目睹运河里飘浮的尸体与人们打捞尸体的情景。
在小镇的中学与我后来就读的师范学校,都曾有老师因忍受不了批斗与侮辱而投井自杀。
补充说明一下,人们十分敬重、百般信赖的医学泰斗、“共和国勋章”获得者钟南山院士的母亲,也是在文革中因忍受不了折磨与侮辱而含冤自杀的。著名翻译家傅雷夫妇等众多人士,也是因为同一原因而含冤自杀的。
九、右派分子和他的女儿
我的一个远房亲戚W君,生活在打谷场南边偏西方向三里左右的乡村。W君原是一个乡村小学的校长,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来他被遣送附近的乡村生产队,接受强迫性劳动改造。文革开始前,他一直与自己的女儿相依为命,日子虽苦,倒也安定。由于父亲是文化人,女儿从小得到一定的文化熏陶。我曾数次听她念叨其父的冤案,她执着的心情与神态,深深地烙刻在我的脑海中。在我的记忆中,他们父女二人对父亲被打成右派,心中一直不服,并且坚信正义终将得到伸张。顺便说一下,这个女孩,就是我在《翠湖日记》中所说的“兰姐”。
文革开始时,兰姐已出落成姿色不错的大姑娘,乡村某些造反起家的男青年,开始惦记她。开始时,他们批判、指责那位正在接受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与自己的女儿住在一起是“心存不轨”,责令其马上将女儿嫁出,然后提出将她嫁给本大队或本生产队的干部或其他贫下中农子女。最后,这个“死硬”的右派分子不得不答应马上操办自己女儿的婚事,但其提出的条件是“嫁到其他地方,不嫁给本大队或本生产队的任何人”。最后,这女孩被迫嫁给小镇北乡的陌生人——一个“根正苗红”的生产队长。(再顺便说一下,这种婚姻,当然不可能“白头偕老”;兰姐后来一直独身。)
十、伯父的存折
文革开始后,我曾远离打谷场,跟随父母去上海探亲。
前面说过,我大伯原是上海的资本家。我们到大伯家后,发现大伯与大伯母夫妇正在闹别扭。我从父母与大伯的交谈中了解到矛盾的起因:
文革开始后,红卫兵们曾来大伯家抄家。他们要求大伯交出自己的存款。大伯告诉他们没有存款。于是,造反派们开始搜查,并且先后数次来搜查。红卫兵们见搜查不见效,遂将我伯母带到一边,进行威逼、恐吓。女人胆小,无奈之下,只得说出存折的下落——存折被我大伯塞到扫帚的把手中,扫帚则被我大伯扔到门外。最后,红卫兵们抄走了大伯的存折。
十一、罹难的小镇
想到文革中家乡小镇原貌被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诸多乡亲死于癌症,我心痛不已。
文革前,我的家乡如东县马塘镇,尽管其地理位置在长江以北,其风貌却属于典型的江南小镇。当我第一次见到周庄风貌照片时,我异常吃惊:周庄风貌,几乎与马塘镇原貌完全一样!
但在文革中,马塘镇中心的石拱古桥被毁,贯穿镇区的市河被填平,市河两侧的民居全部拆除。如今每次回到家乡,看到那不伦不类的镇貌时,我心中充满遗憾。有时我会回想起十二三岁时,独自撑着小船,在市河内飘行时的情景。毫无疑问,如果没有文革或那些疯狂行动,马塘镇会成为第二个周庄。
另一个痛点是:文革中我的家乡马塘镇及周边地区成了全县“工业区”,小镇内外建起诸多工厂(包括造纸厂、化工厂、化肥厂、农药厂等),环境遭到极大破坏。我曾亲眼见到流淌的黑水,死去的鱼群、枯萎的庄稼。自那以后,小镇及周边区域,是全县著名的被污染地区;包括我父亲在内的诸多居民死于癌症。当然,我拿不出具体数据,有关数据应该由地方政府或相关职能部门公布。文革后,诸多工厂陆续迁出,小镇环境正在恢复中;但想要完全恢复,大概需要50年以上时间。
上述种种文革风景,在我的心灵深处,打上深深的烙印。处于少年时代的我,没有能力深入思考各种事端的起因与性质,但这些风景与其他风景相结合,为我日后思考人性与社会,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写毕于2017年10月11日
修改于2021年9月11日
再改于2022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