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用完早饭,便叫她站在一旁,问道:“妮子,来得这么早,可吃过早饭了么?”
西林眼盯着桌上的饭菜,唯唯诺诺的摇头道:“没,没呢!”
老道士从徒弟手中接过手巾,擦了擦嘴,万分殷勤地笑道:“快去盛碗米饭,将就着菜底儿,先垫垫肚子罢!”
吴大寿听了这话,不待徒弟们动手,自己竟一溜烟儿,端上碗饭来,手中擎着双筷子,示意她上前吃饭。
“以后你就住在观里,可好?”西林听到老道士如此一句,惊得她将夹起的菜掉落到桌子上,老道士知她惊讶,故又解释道:“拜我为师可好?我教你些驱魔除鬼的本事,以后在这方圆数里,洞中山上,任你去得!绝不会再有像毒尸索命这样的劫数,你看可好?”
西林听后,放下筷子,婉言回绝道:“家里就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我若住在观里,又有谁来照料他们?”
吴大寿听了这话,十成心已被剜去了九成,愧得他落下泪来,心中万般自责:西林虽年幼,其孝心却胜过自己数倍,如今老父尚在,不能侍奉左右,却叫个年弱女童,担下了这般重任,可知她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都是自己不曾目睹的呢,幸得她心性坚韧,懂事知礼,这倒像极了她的母亲。
“难得你这般孝顺,我又怎能夺人天伦之乐?十天里,你只需在观中住个两三日便可,其余时间,你就尽管待在山下如何?至于照料老人,这也不难,你在山上的日子,我会派徒弟下山,替你照看两日,如此不出五年,你既可学成本事,又耽搁不了孝道!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老道士劝慰道。
“是啊,西林!你一个小小女童,整日在山中逛荡,实在危险,若不学些本事,拿什么保护自己,我想爷爷也希望你上山拜师,至于别的,大家帮衬着总能解决。”吴大寿以一种亲人似的口吻劝道。
离家时,爷爷曾劝她,对待吴大寿,就像对待亲人一般信任,西林深信着自己的爷爷,也深信着他所说的话,于是,也开始深信大寿了。
她点点头,用凝望过爷爷的眼神,凝望着大寿。
“如此最好!”老道士得意的笑道:“依我看,这拜师礼也不必太繁,只需在三清像前,给我磕上个响头也就罢了,从此你便是我壶虚子的徒弟,看谁还能伤你分毫?哈哈!”
老道士命吴大寿将观中弟子尽数召到三清殿前,一个个正襟巍然,排班肃列,老道士携着西林走在正中,眼见那殿内灯火辉煌,天香袅袅,果品供食不计其数,仙符灵幡纷纷扬扬;神前灯烛晃晃,四下肃然无声,老道士拈香上拜,口中念念有词,道:“三清祖师在上,弟子今日收徒,弘道法于穷山恶水之间,惩邪佞于碧落黄泉之内,洪荒道祖,天地诸神,四海水圣,五岳灵精,祈佑弟子,弘愿无穷,……”
老道士语速如流,崩豆儿似的念诵了半天,而后盘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令西林上前见礼。
礼毕之后,老道士命人扶起西林,从上到下端详了一番,笑道:“你是我观中最小的徒弟,为师的自当更疼你一些,从今后,我便教你些洞玄密箓,太乙仙机,待你道法修成之后,便可以降妖捉魔,禳灾祛病了,纵然夜宿山中,有百鬼相扰,又有何惧怕?只是,法不传六耳,你需谨记,莫要将道法天机透露给他人才好!”
西林听后,点头称是,老道士复又讲道:“你既认我为师,我并不需你孝敬什么,只是我有一事嘱咐,说来也并非什么难事。”
老道士低头一笑,问道:“你每月只需奉上两滴舌血便可,为师的自有妙用!旁的你也不必多问,权当作报答师恩,你可答应么?”
西林虽不知老道用意,想来两滴血又算得了什么,便十分爽快的答应下来。
老道士听后欣喜万般,只觉得这个徒弟甚为称心,比之观中所有的小徒都强上百倍,恨不能即刻教她本事,以全那师徒之义。
“这两日,原想将你留在观中,又知你记挂村中老少,况且山下妖邪未除,为保太平,我暂且教你个法子,将那妖邪铲除了去,到那时再无后顾之忧,也好安安心心的学我道法,可好?”老道士眼见西林面带忧色,猜出她心中所想,于是以此安慰道。
西林听后愁容顿展,凑上前去,笑道:“师父慈悲,快教我吧!”
老道士笑道:“自你爷爷将你送上山来,我验过伤口之后,便知山下有毒尸作祟,我这里有一套法子,待到月圆之夜,你依计而行便是!管保还山下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说罢,老道士命人取来个半大口袋,口袋里装满朱砂,老道士将朱砂递与西林,嘱咐道:“这时节,料山桃已开,你采那青蕊白瓣的花朵,去掉花萼,将花瓣与朱砂混掺一处,制成‘桃砂’,自村口石桥起,捻砂成线,撒在地上,直引到我这观里便是;再有,你还需弯柳成弓,折桑削箭,以青丝为箭弦,制出九副弓矢,沿砂线,每隔三里摆放一副,待诸事办妥之后,你便待在观中,莫要出门,剩下的事情交给为师就是!你可记住了么?”
西林捧着朱砂,点头称是。
不出三五日,便是月圆之夜,西林趁着傍晚阳气未尽之际,拎着所需之物,来到村口石桥之上,她望了望四周,眼见村外的树林渐渐黯淡下来,林中忽惊起几只哀鸣的寒鸦,呼啦啦飞向了晚霞渐褪的天边,听得人胆裂心寒起来。
西林解开混了桃瓣的朱砂,抓起一把,捻在地上,她后退着,一缕红线便在她眼前延生起来,她仿佛能想象到,夜深时分,那些个鬼怪定会沿着她捻撒的“血路”,一步步走向“绝境”。
待天尽黑下来,西林也撒完最后一把桃砂,老道士站在三清殿的门口,笑道:“已妥了,你且回避到后院去吧,这里交给为师的吧!”说完便命吴大寿带她下去。
老道士打发走所有的徒弟,独他一人待在前院,除了三清殿内晃晃悠悠的几根火苗,就剩天边的初生的满月,尚有几丝暖意了,料峭的春风,吹抖了老道士枯枝般的手,他颤巍巍的掏出根洋火,点亮了摆在身前的马蹄灯,灯光映照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勾画出一弯带着诡异微笑的嘴角。
观门大开着,老道士端坐于庭院正中,旁边仅一盏喘着火苗的灯,陪着他等待,等待月上中天时,那些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后院里,透过窗棂,忽听到山风骤起,吹刮得树叶哗啦作响,西林顿感寒意袭人,扯了扯衣襟,抖动着,噤若寒蝉一般。一团乌云遮蔽住月光,天地间顿时暗淡下来,她挑动着烛芯,问道:“大寿叔,前院似有动静,你可听见了么?”
吴大寿侧耳细听,只觉得似有千军万马一般,轰隆隆朝观内袭来,铁蹄声传至后院,清晰可辨。
“只师父一个人在前院抵挡,我怕……”西林紧张地说道。
吴大寿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不用怕,凭他那本事,招架得来,一定招架得来!”
“不如去前院瞅瞅,若能帮得上忙最好,若是帮不上忙,再想别的法子,总不能窝在这里空等!”西林拉扯着吴大寿的袍袖要往外走。
“他不让我们出门!难道不听?你还是待在这里的好,免得出去生事!”吴大寿劝道。
正说着,天空中一道惊雷劈向前院,顿时火光冲天,而后老道士声如洪钟般喊道:“已妥了!已妥了!还不快出来清理清理这些个孽障?!”
吴大寿听到这话,忙带着一干徒弟奔向了前院,眼见漫空灰烬飘摇,余火未息,地上皆是些支离破碎的麻布残片,一阵腥风灌入耳鼻,叫人作呕。老道士甩着拂尘,掩着鼻口,命人将马蹄灯归入寝室之中,笑道:“一群荒山野鬼,有何惧哉?我有道法无穷,顷刻间便叫它化为齑粉,魂消魄散;西林呐?西林!你来,你来,这便是为师日后要教你的本事!”老道士将西林招到身边,万般得意地笑道。
“这便是山下那毒尸?都烧成了灰烬不成?”西林狐疑道。
“正是呢,山下已太平,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在这里学道了!”老道士拂着她的肩膀笑道。
“分明有千军万马,轰隆隆朝这里袭来,如何只有这点子灰烬哩?”吴大寿望着空中冲出乌云的满月,自问道。
“不过是些灵兵纸马,一点子雷火便叫它烟消云散,都是些障眼的伎俩,你休要夸大!”老道士怒瞪着他道。
迩时业已五更,众人打扫完毕,便各自回屋养了养神去了。
且说西林学道,一晃七年,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吴大寿望着女儿,全不似晚妹形容,到底是更像自己一些,眼看她韶华年纪,如月仙姿,却被这一身缁衣所掩,虽有些道骨仙风的韵味,却难得世间女儿之情愫,如若晚妹在此,却不知是喜是忧。
一日黄昏,西林待在观中并未回家,吴老爹卖完豆腐,收了摊,回到家中,他大姨早已泡好了豆子,只待吃过晚饭,便要套上毛驴磨浆,驴有些瘸,长得又瘦,干活慢。吴老爹片刻都不敢耽搁,洗过锅碗,便下到豆坊里面,准备套驴上磨。
吴家的豆坊与驴圈相连,中间只隔着一道板墙,往常这些时候,瘸驴总是嗷嗷叫唤,等他饮水,而今奇怪,那驴子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貌,蔫蔫地窝在地上,喘着粗气;吴老爹打开圈门,眼前的场景令他惊愕,驴肚子底下,竟湾着一滩血泊,他趔趄着取来盏灯,借着光亮,仔仔细细地检查起驴子的周身,搜寻了半天,都不知伤在何处,他急了,空甩着鞭子将驴激起,眼见那驴肚子下,撕开来一条血口,足有一扎来长,正殷殷地往外滴血。
吴老爹望着伤口,心想:定是有什么猛兽,来祸害自家的瘸驴。他又恐猛兽尚在附近,一个人对付不了,于是就牵着伤驴进了堂屋,他大姨闻到股畜生的味道,捂着口鼻喊道:“有畜生闯进屋了,快来人哪!赶出去,赶出去!”
“你喊个啥?眼睛又看不到!我来告诉你实情!”吴老爹气急败坏地责备道:“咱家驴被猛兽伤了,流着血呢,我怕那畜牲仍潜伏在附近,恐夜里来偷袭,暂把驴牵进屋来护着,我掏些锅底灰给它止血,你赶紧翻腾些布片子出来,给它包扎包扎 !如此先将就着,过了今夜再说!”
姨奶奶翻箱倒柜,自言自语的狐疑道:“一整天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哪来的猛兽?!”
第二日清晨,西林回到家中,恰碰见吴老爹从堂屋牵出驴来,不禁笑道:“爷爷!您是怕驴子受凉不成?这般心疼,还将它牵到炕头上搂着睡觉么?四月天气,春风和煦,我们这里虽热的慢些,可也不比腊月天那样寒冷!”西林大笑着揶揄道。
“死丫头,少在那儿胡沁!没看到驴肚子血殷殷的缠着布片?不知被什么东西伤着了,你又不在家里,那东西再来祸害咋办?我只好将它藏进屋里,锁上门护着罢了,好歹今天是出不了营生了,得养上个十天八天才能好哩!”吴老爹骂道:“哪来的兽牲,竟祸害起村中的牲口了,你不知道,这两日,你林爷爷家也丢了不少鸡鸭!”
“早饭还没吃吧?快帮你姨奶奶准备早饭去,我还得做些防范哩!”吴老爹拴好驴,出了院门,回头喊道:“我去你林爷爷家商议商议,饭好了到他家喊我一声!”
“哎!”西林答应道。
吴老爹刚进林家大门,便听见老二媳妇骂道:“家里的鸡鸭,都被你们两个懒汉偷吃了吧?今后还拿什么下蛋?”
老大媳妇亦骂道:“下个屁蛋!分明是你们小两口没攒善心,鼓弄着吃了鸡鸭,却来嫁祸我俩!鸡鸭是我养的,就算是我吃了,也和你没有半分干系!”
“你还知道养了鸡鸭?怎么就不能养出个娃来?可见是缺德惯了,神佛也不让你下出个蛋来!”老二媳妇仗着自己怀了身孕,有恃无恐的骂道。
原本躲在角落里闷不吭声的老大听了这话,激起怒火,跑到老二房里,朝他兄弟吼道:“老二,你也该管管这个婆娘,瞧她说的啥话,什么叫生不出娃?你们的娃不是也没露头?还不知生出个啥来呢!”
老二听了这话,猛地站起身来,道:“好歹肚子里怀的是咱林家的种!你这个做大伯的,全没有长辈的样子,信口咒他,好歹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你就期盼着祖宗断子绝孙吗?”
吴老爹听着太不像话,站在院子里骂道:“你爹病成那样!你们却反了天!他好的时候,你们也敢这么放肆!还不给我住嘴!”
二人知是吴老爹进了家门,毕竟他是个通家之好的长辈,不敢不敬,于是出门迎接,道:“不过是斗斗嘴皮子,没什么大不了,您老一大早来,有什么事吗?”
吴老爹缓了口气,道:“你家的鸡鸭少了,先别急着攀咬无辜的,你怀疑他,他怀疑你的,有什么意思,闹得最后伤了和气!还怎么住在一起过活?”众人将吴老爹让到堂屋,他继续讲道:“我家的驴也险些丧命,怕不是人祸所为!”
“近来村中丢了不少牲畜,山里砍樵的人回来讲道,村口墓田里似有野兽出没,坟堆间堆积了不少白骨,这才太平了五六年光景,怎的又生出这些糟事?”林老大抱怨道。
“既知道家里的鸡鸭不是被人吃的,又如何一大清早争吵不休?平日里闲的嘴痒不成?正该叫你爹醒过来扇上几个巴掌!”吴老爹骂道。
林老大一脸无辜的解释道:“我说了,他们不信,又能如何!”
正说着,西林隔着院门,喊道:“爷爷!饭都快冷了,还不回家!”
吴老爹应了一声,朝众人讲道:“快按捺些吧,别动不动吵嚷,你爹还在大睡呢,好生伺候着,好歹拉扯大你们几个,实在不易!”
众人答应着将吴老爹送出门去,西林见到各位叔婶,问了声好,只听到老大媳妇窃窃私语道:“没想到,这妮子如今长开了性儿,越发出落的可人儿,早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当年就该留下,好歹老了也能有个着落,哎!”望着西林远去的背影,她几欲掉下泪来。
且说西林陪爷爷回到家中,饭桌旁各自落座,西林抄起半块馒头,迫不及待的喝了口粥,只觉得舌尖一阵刺痛,疼得她将米粥吐了出来,那刺痛丝丝连连,直传到心头方罢。
吴老爹殷切地问道:“可是粥太热了?你悠着点喝,长这么大了,还是这样着急忙慌的脾性!”
“不碍事,怕是前两日刺舌取血的缘故,伤口还未愈合!”西林安慰道。
“刺舌取血?谁干的勾当?好好地舌头为何取血?又作何用?”吴老爹追问道。
西林误以为爷爷知道此事,如今看来,他还被蒙在鼓里,好在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说出来也无妨,于是笑道:“师父教我本事,取些舌血又有什么?每次不多,两滴就够,伤不到我什么,您就放宽心吧!”
姨奶奶狐疑道:“你爷爷问的正是,他要这舌血做个什么?”
西林一脸懵懂道:“我也不知,只听大寿叔讲过,师父用它来浇灌花卉,那花卉是师父的镇观之宝,金贵得很,除了师父与大寿叔,别人难得一见呢!”
“什么宝贝花卉?需要折磨人的舌头来养?一听这个我就不服!”姨奶奶敲着碗沿儿抱怨道。
西林嚼了口馒头,怕爷爷跟着生气,便急忙换了个话题,道:“我也学了些本领,趁着今夜在家,我倒要看看那畜牲有多厉害!”
“你可别逞能!死了头驴事小,伤了你事大;实在不行,还得去求你师父出马!”吴老爹喝道。
“我有分寸,打不过就跑,师父教过我缩地遁土之术,我修炼得精着呢,量它也追不上我。”西林得意的笑道。
适夜,为了逗引猛兽来袭,西林牵着瘸驴在村口遛了一圈,而后又慢吞吞回到家中,凭着她的直觉,她知道,一里之外,定有个不知名的东西,正尾随着她。
回到家中,西林将瘸驴拴在院里,关上院门,熄了灯,将椅子摆在门后,坐在那里,透过门缝,独眼龙似的,瞧看院中的动静。
那时残月半轮,花影摇曳,院子里一派恬静,全没有半点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西林渐渐困顿不支,似睡微醒的点起头来。
忽然间,只听到一声闷响,西林顿时困意全无,眼见那墙头上盘踞着一尊黑影,似豹似虎的模样,脑袋上闪着两盏罩子,散发出幽蓝幽蓝的光芒,月色染上一对獠牙,獠牙上闪着寒光,惊吓的瘸驴一阵嘶鸣。
只待那黑影从墙头跳入院中,西林猛地打开屋门,握着根绳索,跳到它面前,与它对峙着。
那黑影瞪着西林,见她不过是个瘦弱女子,更觉得有恃无恐,一个深蹲蓄力,离弦之箭一般,怒吼着朝她扑来。西林学道数年,算得上身轻如燕,她只稍微一挪,便将那黑影躲闪开开,口中笑道:“你这畜牲,再来!再来试试!”
那猛兽岂肯罢休,纵身一跃,跳到一堆草垛之上,使出个亢龙有悔的把戏,转身从半空中扑将下来,西林深谙遁地之法,正在千钧一发之时,她念动起咒语顷刻间遁去了踪迹。
那黑影四顾茫然,不知人在何处,怯怯地往墙角避了一避,那瘸驴被吓得鸣不止,吴老爹从窗缝瞧看动静,一时不见西林,误以为被那黑影所伤,于是举起根棍棒,急匆匆冲出屋来,四顾一番,却不见西林的踪影。
眼见那黑影就要扑向老爹,西林隐在它身后,甩出绳索,套住了它的脖颈,而后用力一收,将它拖至脚下,踩住了它的脑袋,吴老爹擎着油灯,走到那猛兽面前,细细的端详了一番,叹道:“嗨!原是只野豹,亏得你力气大,才把它缚住,否则这瘸驴便要遭殃!”
“哼!它才有多大本事,不过是陪它玩玩罢了,不在话下!”西林勒着它的脖子笑道。
那黑豹却也力大如牛,一根铁棒似的尾巴拼命乱甩,竟在泥地上夯出道大坑。
勒了一会功夫,那黑豹便气竭力虚的老实下来,像只病猫似的,温柔的躺在那里,只剩下呼呼喘息的力气了。
吴老爹取来镐头,想要将它打死,西林望着地上断续呻吟的黑豹,央求道:“上天不忍杀戮,不如放它去吧,今日算是给了它一顿警醒,料日后定不敢再下山胡闹了,您说呢?”
吴老爹抡了半圈,将镐头定在空中,思忖了片刻,道:“也罢,你把它送回山里吧,别叫它再下山祸害牲口便是!”
西林听后,忙拖着那黑豹的尾巴,出了家门。
谁料那黑豹竟不肯入山,西林将它送出数里,它却巴巴地跟在西林后头,又回到了吴家门前,西林喝道:“你这畜牲,还不逃命,竟敢尾随我又下山来,找打不成?”西林使了个移形换影之术,持着根木棍飘到它跟前,抡起棍子,朝它夯去,谁料那黑豹竟不躲闪,似宠物一般,在西林脚下哀怜,看到此般情境,她亦不忍下手,将棍棒停在空中,泄了真气,叹道:“这人世间哪有山中逍遥,你又何必要混迹红尘?不如去罢!”西林将木棍扔在一旁,转身回了家,可怜那黑豹蹲在门口,痴痴地等了一宿。
吴老爹清晨早起,一见那黑豹守在门口,差点吓死过去,忙喊来西林,喘着粗气道:“怕是又来报仇,不如除了根儿得好,快将它拿住!免得伤及无辜!”
西林睡眼惺忪,揉着眉毛笑道:“这畜牲膏药似的,粘着我不走,我看它倒没有害人之心,不必惧怕!”
吴老爹一脸惶恐,道:“这比狼还厉害的猛兽,难叫人心安,蹲在这门口,又算什么体统,还以为咱家豢养了害物,叫邻里街坊抱怨,快把它赶走的好!”
“我把它送到山上,它却又跟着我回到村里,我又有什么法子,总不能将它的腿打断了吧!?”西林无可奈何地叹道。
“那就把它圈回院里,栓得牢牢的,别被乡亲们看到,一来恐吓着他们,二来图惹是非。”吴老爹嘱咐道。
西林只得让那黑豹进了院门,令它与瘸驴住在一处,并瞪着它的眼睛嘱咐道:“你若敢再动吃驴的主意,我可饶不了你!”那黑豹听后,一声咆哮,便窝在草棵里打起盹来,只是那瘸驴离它远远的,被吓得嘶叫不已。
西林心想:这豹子虽吃了不少牲口,到底不曾伤人,也算个通人性的家伙,因自己常在观中居住,若家里有个看守门户的畜牲,到底也能心安一些。
自此之后,那黑豹便在吴家安了窝,吴老爹时常熬些肉汤喂养,一季过去,竟比刚来时胖了不少。每当入夜之后,它便卧在庭院正中,偶有风吹草动,吴老爹也不必起身探望,料有那“凶神”守在家中,谁还敢再来找他麻烦?
有时西林进山砍樵,吴老爹不放心,也令黑豹尾随在她的身后,若有危险,也好有些帮衬,西林自幼聪慧,明知道吴老爹挂记自己,便任凭那黑豹跟在后头,好令老人安心。为此,她给它起了个外号,叫“定心”。
一日晚归,定心跟在后头,西林背着一捆干柴,耳听到林间小径上似有人语,心想:这荒郊野岭间,眼看就要入夜,怎还有人迹逗留?正狐疑着,只听到有人“哎呦”一声,她忙着跑上前去,眼见一个青年学生,背着个年过八旬的老太。
西林只觉得有些异样,山林间鬼气氤氲,她走上前去,细细地端详着二人。只见那青年身前抱着一个帆布大包,大包里装着沉甸甸的物什,他腾挪出一只手臂,揽着后背上那个老太的屁股,每走一步,便喘上口粗气,不知他走了多久,已累得精疲力竭,眼看他步履蹒跚,几欲摔倒在地。
再看那老太,一脸阴沉,两根瘦长的胳膊搭在青年的肩头,枯枝似的双手直垂到他的胸前,细细看去,那老太爪甲修长,银钉般卯在指尖之上,她冷笑道:“年轻人,看你累成这样,怕是下不了山了吧!”
那青年腾手擦了擦汗,笑道:“老奶奶,我不会把你丢在山上不管,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你背下山去!”
那老太突然间凶相毕露,口中龇着獠牙,对着青年的脑勺笑道:“要是我不想下山,要你留下来陪我!?你愿不愿意啊!?”
那青年笑道:“山上太冷,您老上了年纪,怕不能在此过夜,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把你送回家去!”
“回家?哈哈,我家就在这山里住呐!还需下什么山呢?”突然间老太的腿不见了,只剩下上半截身子与他说话。
“这荒山野岭,哪有人住?您可别开玩笑,怪瘆人的!”那青年听了这话,顿时心生寒意。
“这山中,除了你,没人!你回头看看,我是谁!?”那老太张着血盆大口,伏在青年耳畔笑道。
此时天已尽黑,半空中挂着弯锋利的月牙儿,几点疏星透过云缝,睥睨着老太,与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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