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自己班级的语文课,就排在广播操结束后,葛宜平因为有了出操时心思开溜带来的一点小确幸,今天倒为着可以将好心情延续至课堂而暗自庆幸。
平日里,他对这节课总心有怨言,因为每次广播操的时间,也许领导本能地觉得组织一次出操兴师动众“实属不易”,因此每次广播操一结束,总有人会快速登台讲点什么,有时候是校长韩荣直接对着队伍表扬某个班级的纪律,有时候是德育处主任沈翠冰对着话筒大声训斥某个年级的进场迟到,有时候又成了年轻的少先队大队辅导员点名请学生“做事”的时间……如此一来,上课铃响过了,本应进教室的学生还全体站在操场上,逐渐就变成了常态。
今天竟然难得的没有领导讲话。趁着刚才“悟道”般的难得的愉悦,他竟暗暗在心里打定主意,从今以后,语文课,他说了算!只要学生考试分数不差,只要校领导不把他开除,只要还能站在讲台上,上什么内容,怎么上,他不想再为了保持年级的统一进度和考试,而勉强让自己违心地迎合什么。
“同学们,我们今天将学习一篇新的课文,这是法国作家让•乔诺于1953年写成的,大家可以自己试着读一下,然后谈谈你的阅读体会——”
他虽然已经私底下读过好几遍,但现在学生在读,他还是忍不住又默读了一遍课文。这是他喜欢的文章,在他孤独的内心,觉得这个与他不在同一时空的人,居然真的就跨越了一切,而和自己心有灵犀。
《植树的牧羊人》
让•乔诺
才不过八年的时光,整个高地便焕然一新,散发出健康富裕的光芒。
假如你想了解谁是真正品行出众的人,恐怕得花好几年观察:看看他的行为是否无私;动机是否慷慨;同时他还必须在大地上留下明显的印记。
我很幸运地认识一位“种树的男人”,他正好符合以上所说的条件。
大约四十年前,我长途跋涉来到阿尔卑斯山下的普洛旺斯高原。当时这个高原一片黄土,光秃秃的,一棵树也没有。
我走了三天,来到一个破落村庄的废墟附近。这个村庄的房子早已在风吹雨淋之下,失去了它们的屋顶。一座尖塔倾圮的教堂,显示这里曾经有人居住,但是现在却毫无生命的迹象。
由于我的水在两天前就喝光了,所以急需找到饮用水。我原本以为村子里应该有水井,找到它时才发现,它早已干涸。
其实,我对这一带相当熟悉。高地上稀疏地错落着四五个村庄,其中大部分居民因为忍受不了干旱的气候搬走了,剩下几家烧炭工人,生活十分艰辛。
我继续向前走,心想:要找到水,恐怕是没指望了。就在我爬上一个山坡时,忽然看见远处山谷似乎有人影,我朝那人大声叫道:“给我一点儿水好吗?”
那是一个牧羊人,在石屋前还有一群绵羊。牧羊人默默地从井里汲水给我,水质清洌可口。
他很少说话,但可以感觉得出是一个充满自信、意志果断的人,因为他在这个荒凉的高地砌起一栋石头房子。
这栋房子到处都有他建造的痕迹,也有他抵达高地后修复废墟的血汗。屋顶很牢,风吹过屋顶的瓦片,发出仿佛海啸冲到岸边的声音。
尽管生活并不富裕,但牧羊人的外表却很整洁。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服也一针一线地仔细缝过,看不出任何补丁。
牧羊人带着我进房间,倒了一碗汤给我。我递上烟草袋,他说他不抽烟。不一会儿,他拿出一个小袋子,倒出一堆橡实,然后一颗一颗仔细地拣着。
我好奇地问:“你在做什么?”牧羊人回答:“我要选一百颗种子,明天种。”
牧羊人名叫艾尔哲阿•布非耶,今年五十五岁。他以前在平地有一个农庄,可是当他的妻子和独生子去世后,他决定搬到高地。
艾尔则阿•布非耶在这片荒山野地已播种了三年,大概埋下十万颗种子。不过其中只有两万颗发了芽,长成树苗;而在这两万棵树苗之中,又只有一半能逃过干旱的气候和野鼠的啃食,存活下来。
“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种树呢?”我问。
他说,这块高原因为没有树,正走向死亡。反正他没事业的压力,正好可以担负起拯救大地的任务。
第二天清早,我请求他让我在这里再住一个晚上,他态度安详地说好。其实再待一天并非必要,我只是受了好奇心的驱使,想要更了解他一点儿。
他打开羊栏,放羊吃草,并且把昨夜精挑细选的橡实,连同袋子,浸到一桶水中,背着那桶水离开屋子。
我发现他带了一根铁棒,大概像拇指那么粗,一米半长。我们先把羊群赶到河谷去吃草,然后再一同爬上山坡。
爬上山脊后,牧羊人拿起铁棒向下扎了一个洞,放入一颗橡实,再覆盖上泥土。他一颗一颗耐心地种下橡实。
我好奇地问:“这个山坡是你的吗?”
他摇摇头:“不是。”
“那么你晓得这是谁的土地吗?”
“不晓得,可能是公有地吧!不过管它是公有地,还是私有地,跟我种树有什么关系?”
接着他表示:假如上天再给他三十年时间,他所种的树,数量一定非常惊人。除了橡树之外,他还研究繁殖山毛榉。在他的房子附近有一个苗圃,四周用铁丝篱保护着,不让羊群靠近。他也打算在山谷种桦树。总之,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光秃秃的高地长满树木。
第三天,我们分手了。
那次相遇之后的第二年,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五年的军旅生涯使我忘记了“种树的男人”这回事。
大战结束后,我再度踏上那条通往光秃高原的道路。景象大致如昔,只是在没有人烟的村庄尽头,有股灰蒙蒙的雾气,仿佛为山头铺上了一层毛毡。
我想起那个种树的男人。在五年的战乱里,我亲眼看见许多人在战场倒下,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怎么生活?
然而事实上艾尔则阿•布非耶不但活着,身体甚至比以前更健朗了。
他现在只养四只羊,却多了一百个蜂巢。他不再放羊,因为羊群会啃掉他种的树苗。同时他还表示:战争对他一点儿影响都没有,这段时间他心无旁骛地一直在种树。
1910年种的橡树现在已经十岁,长得比我们都高,看起来壮观极了。我实在说不出话,而他也沉默不语。我们一整天都在他的森林中走着。这片森林全长十一公里,最宽的地方有三公里。别忘了,它是从这个男人的双手及心灵中创造出来的,没有任何外界技术的支援。
而且在战争的五年中,他彻底执行着他的计划,那些山毛榉已经和我的双肩齐高,一直延伸到双目所及的远处。
然后他带我去看五年前种的桦树丛,那时我正参加法国东北部的凡尔登战役。他把桦树苗全种到他认为地表湿润的山谷,结果证实他的猜测正确,这些桦树像少女般亭亭玉立,蔚然成林。
创造有如一种连锁效应。
艾尔则阿•布非耶以最单纯的想法,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心里并没有任何负担。可是当我们回头往村庄走时,途中一条原本干涸已久的河床,现在居然水流淙淙。这是连锁效应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
那条干涸的河床,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是一条溪流,而我以前走过的那些荒凉的小村庄,则是古罗马人留下的遗迹。考古学家曾经在村子里挖出许多鱼钩。只是到了20世纪,河水干涸,人们必须挖水井才能得到一点儿水。
当水回到大地,柳树、牡丹草、野花等一一复现。这些自然的变化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着。猎人们回到高地,开始猎野兔或野猪,他们或许看到了从地上冒出的树苗,但没有人想到那是布非耶的杰作;更不曾有人想像过光凭一个人的毅力和爱心,能让大自然有所改变。
1935年,布非耶已经七十七岁。忽然有一天,官方派了一些人来巡察这个由布非耶创造的森林。他们异口同声地宣称这是一片“天然林”,同时决定对这片天然林采取一点必要的措施,把林地列入省的保护区,不准制炭者砍伐。
这些官员中有一位是我的朋友,我跟他提起布非耶,他大吃一惊,并且表示很想见见这位奇人。那天布非耶正在距离官员巡察林地的十公里之外,努力种树。我带了鸡蛋当礼物,三人在树下共进午餐。
从我们刚才走过长满树木的山坡,实在很难回想在1913年,这里还是寸草不生的干旱大地。
或许正因为布非耶拥有无私的心灵,加上住在有益健康的山林,过着俭朴的生活,上帝才赐予他如此强健的体魄。以他种树的速度,实在无法估算他还能种多少亩的山林!
临走前,我的朋友留下几项种树的建议。他在回去的路上告诉我:“布非耶显然懂的比我多。”走了一个小时,他又补上一句,“他比大家都懂种树的道理,他已悟出幸福之道。”
实在要感谢这位林务官,森林不但得以保全,也确保了这位种树男人的幸福。因为林务官派了三位巡山员。
惟一会威胁森林的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那时候有些车的引擎是靠烧木材行驶的,所以人们开始砍伐橡树林。幸好这块高地离铁路太远,运输不便,伐木商人才没有打这里的主意。
布非耶根本不晓得这回事。他不理会1939年的世界大战,如同不理会1914年的世界大战。
我最后一次看到布非耶,是在1945年的6月。那时他已是八十七岁的老人。
当我坐车进入高地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河水汩汩地流入池塘,池塘边还种了一棵菩提树。原先的废墟修复成崭新的房舍,周围的菜圃与花园,井然混栽着各式各样的白菜、玫瑰、韭葱、金鱼草和秋牡丹。
虽然刚受过战争的洗礼,但大地已有复苏的迹象。山坡上铺着一块一块的小麦田和裸麦田;狭长的山谷下,草地开始吐绿。才不过八年的时光,整个高地便焕然一新,散发出健康富裕的光芒。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艾尔则阿•布非耶。
这个男人告诉我们,只靠身体力行和蕴藏的品德,便能将荒地变成沃土。
艾尔则阿•布非耶,1947年逝世于法国巴农的安养院。
文章不长,不知怎的,葛宜平每读一遍,心头总是被猛地一抽,接着就感到眼眶温湿起来。假如当下作者就在自己一个城市的话,他保不准自己会立马跳上车去找到他,与他好好聊一夜。每当葛宜平内心有点难以平息的东西,除了拿起书可以暂时获得平静外,还有就是信手涂鸦,或者即兴写点什么,才能使他彻底忘记生活中那些让人不安、烦躁而又气愤的事儿。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几近本能地喜欢画画和弹琴。画,画的是写意水墨画;弹,弹的却是钢琴。
一切艺术和文学,在他那儿没有任何国界。
他知道,学生们人生几乎没经历过什么,他们如同一张白纸,自然不太可能理解一幅图案复杂的画面的不可捉摸性。但他一定要让他们先自己阅读,谈谈体会,这样才会有一种戏剧化的出奇制胜的阅读效果,会更进一步激发学生对文字背后的真实的作者内心的理解。
葛宜平在课前阅读到很多相关的所谓“课文解读”,几乎都是从人间大爱、无私奉献等非常“中国式”的又虚又空的贴标签。语文课最关乎“人性”,可是,对于真正的“人性”,我们的语文学科却是最不能给予理解的。我们的教材,喜欢对很多原本发乎人性的东西任意拔高,却对其本身缺乏最起码的生命理解与人文关怀。
“同学们,你们可以借助网络搜索一下,这位可敬的作者,他的人生都经历过什么。”
他知道,这位作者,因为亲历战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当过步兵,经历了惨烈的战争场面,才会在文中塑造一位“不理会1939年的世界大战,如同不理会1914年的世界大战”的离群索居的牧羊人,并且让他将余生都用来种树,并从中得以排遣孤独和寂寞,找到了个人的幸福与快乐。这种幸福感,多么真实!相对于战争对于美好事物的摧毁,他的这种对于美好的创造,足以支撑起他的整个生命!
“对于主人公而言,种树也是一种创造,与艺术家创造艺术作品、文学家创造文学作品没有什么区别。越是心无旁骛地专注于自己的创造,生命也就越能体会乐趣,这样的乐趣,驱走了已经失去家庭的他的心头的孤寂感。”
“老师,我昨天查到过,这位作者是在右眼失明的情况下,创造了大量文字作品,表明他的内心的确是有某种力量在支撑着他。”
“老师,此文原是作为美国杂志专题约稿“你曾经见过的最非凡、最难忘的是谁?”的征稿,作者所写内容令杂志社工作人员十分震撼,于是围绕主人公的真实性展开调查,最后发现是作者虚构的而将其作了退稿处理,但后来作为文学作品重新投稿,终于引起了大量读者的强烈共鸣。”
“老师,我觉得,作者虚构这样一位主人公,是要表现经历过战争后的他自己的内心对于生活的理解,并且试图告诉读者,一个人怎样才能找到人生幸福。”
他感到欣慰,学生没有像一些资料那样解读成“慷慨无私”或者“人格高尚”,而是真正理解作者发乎生命本真的创造美好的渴望与执着。
在这样的课堂中,师生已经彻底将考试忘在一边,而更多的是对于生命的生存意义和人生幸福感的探讨。葛宜平总是觉得,从理解作者个人经历的角度去解读他的作品,比较忠于原作者的创作意图。也更符合文学对于人性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