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沉入沅水,将常德城头染成一片悲怆的赤色。余程万(国军57师师长)立于城楼残破的垛口后,影子在城砖上拉得细长而孤峭。城下,焦土如疮,硝烟低徊不散,裹挟着血腥与泥土沉闷的气息,死死压着这座孤城。远处地平线上,日军的膏药旗在晚风中如同不祥的鸦群,缓缓压来。残阳如血,将他的身影钉在城头,脚下,是八千人即将倾泻于焦土的命数。
常德,已成孤悬于怒涛中的危礁。余程万深知,唯一的生机,在于用血肉与时间,在日军的铁流中撕开一道裂缝——以空间换时间,以残躯换生机。他的目光扫过城外起伏的丘陵与纵横的水网,那便是他布下的三重血肉磨盘。
常德城外的山野间,第一道血线已然崩裂。德山、河洑山、黄土山……这些前哨据点,如同投入激流的小石。日军用三小时攻占德山,冲锋的坦克履带碾过战壕时,年轻士兵们拉响了最后一批手榴弹;河洑山的碉堡在炮火中坍塌前,报话员仍在嘶吼着坐标。他们以单薄的血肉之躯,在钢铁风暴中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火焰,为城内主力多争取了一天构筑壕沟、设置暗堡的光阴。枪声渐稀,阵地化作焦土,血浸透了山岩。他们的牺牲无声,却重重砸在城内守军的心坎上。
当日军狰狞的炮口终于对准城郊主阵地,真正的血肉碾磨方才开始。大地在持续的炮击中痉挛呻吟,天空被日机投下的燃烧弹烧得赤红,浓烟遮蔽天日,宛如末世。日军的步兵在坦克掩护下,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国军士兵蜷缩在精心构筑的堑壕与散兵坑内,牙齿紧咬,只待炮火延伸的瞬间,才从焦土中昂起头颅,将愤怒的子弹泼向敌人。轻重机枪的交叉火网如死神的镰刀,在开阔地上反复收割,冲锋的日军如麦秆般纷纷倒下,染红了初冬枯黄的野草。每一次阵地易手,都是刺刀见红的惨烈争夺。然而,悬殊的力量终难长久抗衡,主阵地如同被剥开的洋葱,一层层在钢铁与血肉的碰撞中碎裂、失守。士兵们伤痕累累,拖着疲惫的身躯,在硝烟中沉默地退向最后的核心——那古老而残破的城墙。
常德城垣,此刻已成风暴中心。日军如嗜血的蚁群,在重炮、飞机、毒气的轮番蹂躏下,疯狂啃噬着这道最后的屏障。城墙在爆炸中颤抖、崩塌,缺口处烟尘弥漫。黄色的毒气如地狱的吐息,乘着风向城内弥漫。士兵们急中生智,解开裤腰带往布条上撒尿——这是老兵们口耳相传的土法,浸湿的布条掩住口鼻时带着臊臭,呛咳声里,泪水混着血水在脸上蜿蜒,眼中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余程万亲临最危殆的缺口,手指在城砖上抠出深深的白痕,嘶哑的吼声穿透炮火的喧嚣:“人在城在!” 这已非命令,而是八千孤魂与城池共存亡的绝命誓言。守军以血肉填补着城墙的伤口,机枪在断壁残垣间喷吐着最后的火舌,手榴弹在敌群中炸开猩红的花朵。城墙上下,断墙上挂着半片军装,砖缝里嵌着凝固的血沫,分不清敌我。
城墙终告陷落,战场随即转入更为残酷的巷战。常德城内,昔日烟火人间,已成修罗屠场。每条街巷都浸透了血水,每堵断墙都布满了弹孔。守军将残存的意志与智慧发挥到极致:打通屋舍,连巷成堡。他们将屋舍的墙壁凿穿,形成隐秘的“鼠洞”,在瓦砾间神出鬼没。门窗被沙袋死死堵住,只留下黑洞洞的射击孔。街头巷尾,以砖石、家具、甚至敌我尸体垒起的街垒,成为一道道临时的死亡线。中央银行那座坚固的大楼,被改造成最后的要塞堡垒。
日军则用火焰与钢铁开路。掷弹筒的炮弹呼啸着砸进建筑,燃起熊熊大火。火焰喷射器吐出长长的死亡火舌,舔舐着每一处可能藏身的角落。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步兵,在坦克残骸的掩护下,组成小队,如幽灵般沿着燃烧的街道,逐屋逐院地清剿、争夺。从黎明到黄昏,这条百米街巷换了七次主人。刺刀的白光在浓烟与火光中惊心动魄地闪烁,怒吼与惨嚎交织。昔日繁华的街市,沦为寸土必争的绞肉机。
巷战持续数日,守军的活动区域被压缩得越来越小,士兵们早已透支了体力,仅凭钢铁意志在废墟间移动。伤兵挤满了仅存的地下掩体,呻吟声低弱如缕。文员拿起了枪,担架兵挺起了刺刀,甚至连炊事班的伙夫,也举着菜刀和扁担冲入混战的人潮。余程万的指挥部数次被炮火覆盖,他在断墙后指挥时,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泥血。地图上代表防区的标记一个个被血红的叉覆盖,通讯几近断绝,只有窗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与爆炸声。
城破第十六个夜晚,寒流突至。朔风卷着雪粒,抽打着常德城每一处断壁残垣。中央银行大楼底层,几盏残存的马灯在穿堂风中摇曳,光影在余程万布满硝烟尘土和血渍的脸上明灭不定。他目光扫过身边仅存的几张同样疲惫绝望却异常平静的面孔,他们的军装早已褴褛不堪,枪膛里或许只剩最后一颗子弹。城外的援军依旧杳无音信,而日军的嚎叫已清晰可闻。他缓缓拿起一支残破的铅笔,在仅存的纸片上留下最后几行字迹。
命令下达:分散突围,向西北方向,各自求生。喉结滚动了两下,那句“我留下”终究没说出口。(此处文学虚构并非表达余程万害怕牺牲)士兵们沉默地点头,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燃烧过后的灰烬般的平静。他们最后一次检查武器,互相搀扶,或独自隐入风雪呼啸、火光未熄的废墟深处,如同水滴归于血海。
余程万最后走出这座曾象征财富与秩序、如今却沦为废墟核心的建筑。风雪扑面,他踏过瓦砾,脚下是冻得僵硬的泥土与凝固的深褐色血块。他回望了一眼身后——城东南那片曾种着油菜的田野,去年春天,他见过百姓在那里插秧。随即,他裹紧破碎的军大衣,身影决绝地投入城西北方向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风雪之中。寒夜如铁,风雪如刀。常德城在身后彻底沉沦于死寂,唯有断壁残垣上凝结的血冰,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烁着幽暗的红,如同大地无法愈合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十六昼夜炼狱的悲歌。
城墙残破的垛口上,一根细长的冰棱在寒风中悄然断裂,坠落于瓦砾间,发出清脆而微弱的碎响,旋即被呜咽的风雪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