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初识字时,常遇到不会读的生字,便拉来爷爷在旁边教导,桌子靠窗,和奶奶的宝贝缝纫机挨着,于是,爷爷在左边轻声一遍一遍领读生字,奶奶在右边,面前的缝纫机吱呀吱呀慢悠悠的叫唤着,偶尔会说这个字原来是这么读的呀!爷爷便会责怪奶奶,“快忘完了罢。”“谁说的,署名我还知道怎么写嘞。”说罢,奶奶应该是害羞了,眉眼带笑,红晕从皮肤深处分散开来,把那沟壑般的褶皱轻轻铺平,又弥漫到嘴角,将笑咧开了的嘴唇重新并抿在一起,低头继续摆弄着缝纫机。窗外奶奶种的吊兰被初夏的夜风轻轻拨弄,汲取了一整天的阳光,此时正慢慢伸展着身躯。
爷爷是读过书的,年轻的时候在他们那大队里还担任过书记,奶奶没上过一天学,听她说她们那个年代读过书的不多,因为贫穷,很多人读不起书,奶奶又是家里的老大,更是早早地就帮家里干些农活。
听奶奶说,在他们那个年代,放牛要赶早,天蒙蒙亮,还上着大雾,起个大早将牛从牛圈里牵出去,一人一牛,就那样慢慢被雾包围,融进一片白雾中。等太阳爬到头顶上,雾也不知不觉散完了,有时饭做好了,放牛的人还没有回来,便去田头张望,看远处田垄上哪两个黑点是自家的人和牛,一旦看到,就远远地喊名字,那人儿听到便知道是来让自己回去吃饭了,也远远地“哎——”一声,一人一牛,又慢慢的从田垄上走回来。牛儿贪吃,回来的路上不时还会低头吃两口,放牛的人也不催,除了冬天,都是牛撑起自家整个田地的农活,人心疼自己的牛。等牛吃罢,在水塘旁边找个树荫,将牛拴在那里,这才回家洗洗吃饭。
奶奶和我讲过她是如何和爷爷在一起的,当时爷爷和奶奶两家在一个大队,但不在一个村子,爷爷因为是大队书记,经常需要去各个村子转转,基本上与每家每户都认识,有次去田里碰到奶奶和祖奶奶在干活,就去帮了她们一上午,祖奶奶硬要爷爷留下吃饭,席间谈到了婚嫁的问题,两个人当时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两个情投意合,爷爷每次来到奶奶村子里都会去奶奶家看看祖奶奶,顺便见见奶奶,然后就帮奶奶干点活,奶奶虽然没读过书,但性格确是挺好,心细,繁琐的家务事总能不慌不忙收拾的利落,虽没读过书,但对待事情总有一股魄力,也常干男人干的粗累活计,却从不像同村的那些泼辣妇女般埋怨,相同的只有那满手的老茧与脚上已经破了几个的水泡。听后来爷爷说,当时就是因为奶奶的性格深深吸引了他。祖奶奶暗示爷爷之后,爷爷第二天就到奶奶家提亲了,于是就嫁给了爷爷。嫁人之后的奶奶轻松许多,不如从前那般劳累,于是在院子里开辟了一个小花坛,种着各种各样叫不出名的花花草草,我已记不太清,只依稀记得牵牛与桔梗。又买了些鸡鸭养在院子里,早上早起将院门打开,一小群鸡鸭就那样歪歪扭扭的出去觅食。到了傍晚又在门口唤回来,赶入院子里。家里来了客人在爷爷与别人谈话时也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席间端茶倒水留人吃饭,都大大方方,很是受人夸奖,说爷爷娶了个贤妻。爷爷笑笑,抬头望着奶奶,眉眼里藏尽温柔。
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爷爷需要到外地出差接近一年的时间,留下奶奶一人在家。临走之前,爷爷教奶奶一些简单的字,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写信告知。奶奶聪明很快便学会了一些能够基本的交流的字了,为了不让自己忘掉,奶奶还专门找了面墙,让爷爷用炭把字腾在上面,奶奶说怕忘了,写在墙上每天都可以念念。
走的那天飘着小雪,老天爷阴黑着脸,墙角的牵牛和桔梗还披着厚厚一层雪被。奶奶拎着箱子送到门口,爷爷就没让送了,“天冷,你赶紧回去吧!我走了啊,到地儿了给你回信”,说罢便夹紧了大衣拎着箱子出发了,奶奶站在门口,看那雪好像有着融化万物的魔力,一点一点将这雪地里行走的人儿模糊,最后消失在白色里。
读过这一句诗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奶奶说爷爷走的那些天,她每天都没办法集中精力做事,总在担心着爷爷到没到地方,在那里吃住习不习惯,夜里更是睡不好,短短几天就瘦了好多。大概入骨相思就是像奶奶这样的吧。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天逐渐变暖了一些,池塘里的冰也只剩的薄薄一层。仔细算算,爷爷离家大概有一个多月了,这天下午,奶奶刚摘完去年冬天囤的花生,厨房水桶里没水了,正准备去外面井里挑水,走到门口,便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邮件员,问奶奶认不认识***,奶奶说我就是啊!那位邮件员便给了奶奶一封信。奶奶终于收到了爷爷寄来的信,水都没挑就到房间里搬了凳子坐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好一会儿才将信念完。大意是爷爷已经到了地方,一切都挺好,让奶奶放心不要牵挂,年底之前能回家团聚。字数不多,每一个字都是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爷爷应该是担心写的太多了奶奶理解起来不容易。听奶奶说当时看完信后一直揪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赶紧去挑水做饭,终于安心的吃了顿晚饭。
晚上收拾罢后,奶奶点起了一盏煤油灯,还是在那扇窗前,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笔一划写起了回信,回信不长,但奶奶用了更长的时间,不过也是将爷爷教给她的字都写了上去。窗外的雪确实好多些天没下了,门前水塘里那层薄薄的冰刚刚好像也已经化开了,墙角的桔梗长得更大了些牵牛也多出了几个骨朵,这些奶奶都没注意到,奶奶只顾着开心了,奶奶在窗前看着自己的回信笑,心里在想不知道爷爷看得懂看不懂呢。想罢又将回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生怕有什么想表达的话漏掉没写,看罢后奶奶也明白了,心里那么多想表达的话,又怎么能写的完呢!便将信认认真真叠好装在信封里,打算明天就送到邮局那里。
门前的草长起来又落下,墙角的牵牛和桔梗开了又榭,只有奶奶抽屉里的信封在一点点增加。牵牛的种子落了一地,奶奶将它们一个个都拾起来,又撒到附近带着些许露水的泥土里,太阳快要沉下完了,剩下一点将旁边的云彩染的昏黄,奶奶照常在门口呼唤着鸡鸭回笼,忽的发现,门前那条路上从远处来了一个人,离得太远,看不清是谁,那人看到门前有人,喊了一声,家里的狗撒着欢跑了过去,是爷爷回来了,奶奶也赶紧去接下行李,“真是的,也不提前说一声,在信上不是说年底才回吗?”“事提前办完了,就赶紧买车票连夜回来了”“在火车上没睡好吧,饿不饿?想吃点什么?”“什么都想吃!”“回去给你做”。太阳也终于在将两人一狗的影子拉斜后消失在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