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89年,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出任杭州太守兼浙西兵马总管。三月从京城开封启程, 七月抵达杭州。
杭州对于苏轼并不陌生,就在十五年前他曾来过。不同的是此次以地方最高长官的身份,十五年前则以副长官通判之职。但两次离京来杭的原因却并无二致:无法被朝士所容。这当然与苏轼的性格和处事原则脱不了干系。他生性不合于复杂的官场。
他的直言不讳使他始终被卷入无休止的纷争之中。这从苏轼自己的话中可以看出端倪:
“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 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思堂记》)而胞弟苏辙的一语也许更能说明哥哥一生处境的根源。“ 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
一个人如果怀有不世之才而又不懂得韬光养晦,必然会处处树敌。这样说并非我们对苏轼疏于算计和世故而心生遗憾,正因为如此, 苏轼才成为苏轼,才成为人们千百年来敬仰的偶像。
正是这样一个绝世才子,带着他的一肚皮不合时宜再次来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地。
十五年放在历史长河里,平凡的连一丝涟漪也不会惊起;而对于一个短暂的生命来说,却是足够引起人的注视和感喟。
虽然此次来杭,苏轼已经历了黄州炼狱的洗礼,面对人生的遭遇已经可以一定程度淡然处之;此时的他也早已写出了《明月几时有》和《赤壁赋》等一大批优秀作品,已经成为文名满天下的东坡居士。然而天性敏感的诗人面对这十五年, 不可能不在心底做一番对比而生出诸多感慨。
第一次杭州之行,他以少年才子之名而引人注目,流连于湖山之间,诗酒唱和。还成为达官贵人, 各种宴会的座上宾。连他自己也不禁自嘲:一入杭州便是入了酒食地狱。而这次,他已五十开外,而湖山依旧。他甚至觉得西湖的鱼鸟也会笑自己过于愚顽。头上顶着文豪的盛名,自然还是少不了被设宴邀约,而满座皆晚生相对,不免生出一些落寞。杭州的很多故人已经不在 ,又是别有滋味在心头。
他一定记得那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但他可能不会想到这后来成为写给西湖最好的句子;他还一定记得雨中的望湖楼,因为他曾不止一次前往, 每次都酩酊大醉,且写下不少名篇。
杭州人常说,晴湖不如雨湖。喜爱山水的苏轼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不光是闲暇时常在西湖, 甚至还把西湖作为办公之所,真是赏景,断狱两不误。《冷斋夜话》就曾记载“东坡镇钱塘,无日不在西湖”。
这年七月的一天,下起了雨。 一位叫莫君陈的人来到了杭州。如果不是因为苏轼, 我们可能连这个人的名字也不知道。莫君陈,字和中,时任两浙提刑官。他与苏轼同为嘉佑二年的进士。因了这层关系,二人又同在两浙地区为官。这次在杭州与苏轼的邂逅便更多了一份亲切。两人相见甚欢,相邀一起雨中游湖。 苏轼感慨万分, 并以诗为记:
《与莫同年雨中饮湖上》
到处相逢是偶然,梦中相对各华颠。
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
是啊!尽管人们常常将人与人的相逢看成是缘份,但谁又能说不是偶然呢?就像苏轼在数十年前写给子由的句子“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此次同年好友的相遇既显得真实, 也如梦幻。三十年前的两位少年同登金榜,胸中万策,笔头千字,何等意气风发。宦海的浮沉,人生的南来北往已经化成了两鬓的白发。我们相信,此刻的两人并没有抱怨,吐槽,而只是相视一笑。这一刻,我们无法推测他们是否会想起几百年前在江南相遇的杜甫和李龟年。但苏轼一定是想起了十五年前西湖的那场雨。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其一》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 望湖楼下水如天。
我们不如满怀浪漫的想象:苏轼此行是要赴十五年前的那场雨!无法数清苏轼遇见过多少次西湖的雨。但那场雨下的是那样生动,真实而深刻。
有人说,你无法踏入同样的河流。在这里,也可以说,你无法见证同样的一场雨。但我们何必纠结于此,因为至少诗人笔下的文字冻结了那场雨。这场雨还会下在别人的相遇里,还会一直下下去,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某两个人。
那一年,在杭州,他们白头相对。他们的苍老只是那一刻。由于诗歌和文字,他们永远年轻!